话一出口,他已然觉得不妥。

乔恨秋并未像抓住人的小尾巴那样,要打他五十大板,而是轻松化解了氛围的尴尬:

“那傅先生要努力了,争取有朝一日,我成为你的戏迷。”

“乔小姐在鼓励我吗?”他反将了她一军。

乔恨秋只想帮他解围,绝想不到他又跟了一步,微微一笑:“即便没有我的鼓励,傅先生也会好好唱戏的,不是么。”

傅安洲:“是。只是有了乔小姐的鼓励,寻常事也有了不同的意义。”

她不再跟他有来有回的搭话,起身告退了:“失陪。”

回到车厢里,日暮降下来,有些人在昏昏欲睡,她横竖睡不着,干脆在胸前披了一件衣裳呆坐。

后来困得立盹行眠,方才歪下身子,合一合眼。

睡到中途,觉得车厢里热得慌,翻了个身,抬起眼皮,忽然又看见那个男人,他坐在距离她不远处,并没有明目张胆的看她,好像在看窗外,虽然外头已经黑了。

“傅先生不睡吗?”她压低了声音,在这样的午夜,像极了耳语。

“我认床,在车上睡不好。”傅安洲将目光移了过来,又迅速躲开了。

乔恨秋听他这糊弄人的鬼话,突然不忍心拆穿。一个唱戏的哪有一身娇骨,她都不认床,他如何睡不得。

“傅先生坐在这里看什么?”

“看月亮。”

“今晚哪有月亮?”

“月亮在我心里。”

她终于不理他了,将眼皮合上,突然觉得他坐在这里,是在守着她。免得半夜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钻上来伤了她。

她觉得自己是多想了,待火车到站,她同他分别,先去了医院。

儿时的同窗好友江停雪住在圣玛利亚医院的病房里,她见到她时着实吃了一惊,从前那样明媚娇艳的女子,这会儿瘦得脱了相。

江停雪看见她时,挣扎着从**爬起来,握她的手。

“你别动。”乔恨秋说话间,已经坐在了她床边:“医生怎么说?”

江停雪摇了摇头:“医生说我得的这是痨病,治不好。”

“唉。”乔恨秋叹了口气:“有没有想过去国外治疗看看?”

“父亲不许我去,说我前些年抛头露面已惹人非议,现在回来自然要留在父母跟前尽孝,将来嫁给好人家。”江停雪说话间,又是一阵猛咳。

“小秋,谢谢你来看我。”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乔恨秋一时心急口快,便忘了忌讳生死。

“这都是我的命。”江停雪咳得撕心裂肺,落在帕子上尽是血丝。

乔恨秋俯身替她抚着背:“停雪,我在这里没有熟悉的人,你知道乔家只有在北平还有些人脉,不过我会想办法替你请西医来瞧瞧。”

江停雪还是摇头:“我父亲不信西医,说外国人要害我们,不会帮我们。能让我来这个医院瞧病,已是我母亲费了好一番口舌。即便你请了,他们也不会用。小秋,别白费力气了,你能大老远的赶过来看我,我已经心满意足。”

乔恨秋内心酸涩无比,实在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陨落。

“小秋,我近日躺在这里,总想起我们以前一块在外头读书时的事,那时候咱们常常一起去甲板上追着日落欢快的奔跑,如今我躺在这里,想奔跑,却是再也不能了。”

乔恨秋于心不忍,便只说着宽慰的话:“停雪,你会好起来的。”

这样鼓励的话,连她自己都不信,她只想着在这里能多陪她些时日。

.

医院里头不允许陪床,没有为家属准备休息的地方,乔恨秋原打算住在客栈里,只来回行走需要些时间,也不方便亲自给她做吃的。

才出了医院,还未乘黄包车,不远处的槐树下,是傅安洲站在那里,他穿着早春的风衣,不苟言笑。

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仿佛突然落了星星,连带着嘴角也弯了弯。

“我有朋友住在这附近,不过他不常回来,洋房一直空着。你若是愿意在这小住,我可以带她过去。”

他主动向她走过来不要紧,更要命的是他总是那样恰逢其实的出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你别担心,到时候你可以住在楼上,我在楼下。”

傅安洲原本以为她会拒绝,至少会犹豫,想不到她直接一口答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想必那个朋友对她而言,真的很重要吧。

她跟在他后头,去了一座老式花园洋房,建得有些年头了,外表看上去透着陈旧,设施倒是一应俱全。

她跟他进了之后,发现里头的东西都是准备好的,她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心细如发,若是跟着他在乱世生活,也一准能活得下去,甚至还能活得不错。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换好了衣裳出来,如果火车上那餐饭还可以自己买单的话,眼前他准备的这些东西就不能用银子来衡量了。

这是个实惠的男人,他身上有烟火气,莫名让她觉得心安。

“朋友的房子,可以借用厨房吗?”

声音从背后传来的时候,他正系着围裙煲汤,回过头来一脸光风霁月。

“无妨。饭菜快好了,先去给你朋友送一些,还是我们先用?”

乔恨秋一颗小虎牙咬着下唇,突然觉得这靠谱的男人,将来做他妻子的人一定运气很好,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如果可以保温的话,我们先用。”

他这个劳动人民应该也饿了,而且她去看停雪大抵不会再回来跟他一块吃饭了,她想留在医院里照顾她。

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可以为她耽误些时间,但总不能为她休学一年。

坐在他对面跟他一块吃饭时,她忍不住偏头问他:“我没想到你会做饭。”

他倒是没有丝毫得意之色,甚至有些诚惶诚恐:“我不是养尊处优的纨绔,是打小在戏班子里打出来的,生火做饭是在学戏之前的必修课。”

“只是不知你能不能吃的惯。”

乔恨秋赧然:“哪有不劳而获还挑三拣四的道理。”

傅安洲:“难吃就是难吃,不能因为付出了劳动就昧着良心说话。”

乔恨秋眯了眯眼睛:“实话就是很好吃。”

他没有表现出来很高兴,只好像心底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般。

白白受人恩惠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投桃报李道:“待回了北平,我请你吃饭。”

傅安洲没有推辞:“好。”

吃着饭,他又抬头问她:“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乔恨秋:“燕京女子学堂。”

他点头,默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