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雾坐了九个小时的动车, 旁边位置的人来来走走,到达临江时已经六点,一出站便看见等在门口的穿着军绿色大衣的父亲。

父亲先看见她, 满脸激动又开心的上前来, 拎过她手里的行李袋, 将捂在怀里的玉米饼递给她, “尝尝, 还是热的。”

迟雾咬了口, “嗯, 还是原来的味道。”

“怎么都瘦了?”父亲双手将她行李袋抱在怀里,“晚上回家做你最喜欢吃的滑肉汤,咳咳—”

迟雾嚼着玉米饼,“怎么回事?感冒了?”

“没事, 喉咙不舒服, 喝点水就好了。”

迟雾将挂在脖子上的水壶拿下来, “有点冷了,先喝点。”

父亲喝了口,把她的行李袋放到电动车前面,“上来,回家吃饭了。”

迟雾在后面坐下,双手扶着父亲肩膀。

临江的晚上比饶京冷, 风呼呼的刮,迟雾看见他头发比自己走时更白了, 衣服领口也破了洞。

到家时已经八点过,电动车在狭窄的乡村道路上行驶, 有经过的人家父亲都会主动跟人打招呼,在别人看见她时问“女儿回来了?”他笑得合不拢嘴, “是啊,放寒假了。”

他很高兴,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高兴,就逢人就说她回来了。

到达院子里,迟雾发现院子重新修建了,门口装了铁门,还在院子门口围了个鸡圈。

“先去看看你房间,我弄了个书桌,看看喜不喜欢。”

迟雾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整洁干净得跟她离开时一样,被褥床单换了新的,凹凸不平的墙上贴了粉色的墙纸,靠窗边摆放了一张红木楠色的书桌,还有一个台灯。

“这个桌子他开始还要卖我三百块,你猜我多少钱买的?”

迟雾配合的猜:“一百五?”

“差不多,二百块加椅子一起。以后就不用在凳子上看书了,做作业也方便。”

每次回家都是这样,爸爸好似有说不完的话,小到家里的鸡鸭生了几个蛋,大到她在学校这段时间是不是吃得不好,他边说着手上没闲着,给她做饭,迟雾折了把柴往灶里送,笑着回答他。

吃过晚饭,爸爸又给她煮了个开水蛋,就怕她没吃饱没吃好。迟雾实在有些吃不下了,但不想浪费爸爸的心意,硬撑着吃完,爸爸这才放心的收拾碗筷,回房间睡觉。

晚上,迟雾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有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打开电脑准备看会资料,登微信时瞧见朋友圈有个熟悉的头像发表了状态。

迟雾点开。

手机转了转,一片空白。

删除了?

迟雾点进他头像,从名片进去,确认是删除了。正要退出,手机“嗡嗡”振动两下。

【_:有事,才看到。】

往上,是他问她到了没。

她因为在电动车上没及时看到回复晚了,后面吃了饭回的。

迟雾发了个表情包过去。

谢淮京:【还没睡?】

迟雾:【正准备睡。】

谢淮京:【临江下雪了吗?】

迟雾:【没有。】

她问过爸爸,前几天下了点雨夹雪,但下了半个小时就停了。

谢淮京:【还有段时间才过年。】

谢淮京:【会下的。】

迟雾下巴磕了磕屏幕:【你是在安慰我?】

谢淮京似笑了声,字里行间透着散漫:【不像?那我撤回?】

迟雾敲字:【安慰的话不能撤回。】

【借你吉言。】

……

放假的日子迟雾除了看书就是和爸爸去集市购买年货。

临江这边的习俗过年需要做大扫除,寓意将去年所有的霉运都清除,全新迎接新年,大年二十九这天,父女俩将屋子从里到外做了个清洁,晚上去村长家吃饭。

这是每年必定的饭局,迟雾换了套衣服,爸爸将她之前寄回来的衬衫和大衣穿上,整个人精神抖擞。

村长家距离她家有两条水田,他们到时其他几家的人已经到了,见到他们笑盈盈的。

“小伍回来了,在饶京上学怎么样啊?”

迟雾礼貌的笑着,“挺好的。”

“你可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饶京大学的,以后可有大出息。”

说话的人叫陈实甫,是同村的一个包工头,对他们家多有帮助,只要有活都会加上迟父。

几个叔叔阿姨拉着她问长问短,从学校问到饶京这座城市,最后绕回“有没有男朋友这个话题上。”

迟雾脑海里闪过谢淮京的脸,否认,“没有,学校的课业很重。”

“能进入饶京大学的人以后毕业最差也有七成,你可得抓紧时间,到时候毕业了好的可都让别人选走了。”

迟雾笑了笑,“这个事看缘分吧。”

话落,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步履蹒跚的进来,右手杵着拐杖,试探的用拐杖做支撑,慢慢迈过门槛。

迟雾过去扶他,“您慢点。”

“小伍回来了,好好好。”老人连说了几个好,“见到阿淮了吗?”

迟雾垂眼:“见到了。”

老人高兴的笑着,“见到就好见到就好,你一个人在外地,有阿淮也能有个帮衬。”

“说起谢淮京,这小子怎么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看。”有人接过这个话题。

“小时候的事他哪儿会记得,估计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咱们村可不必饶京繁华,哪还记得我们这些。”

“所以当初我就说,老爷子就不该心善收留他,费尽心思照顾他,结果翻脸就不认人了。”

“他不是这种人。”迟雾反驳,“他没有翻脸不认人,他在学校对我很照顾。”

“傻姑娘,他是看你年轻漂亮,他要是真那么有心,这么多年连个电话都没打一个。”

迟雾将老人家扶着坐下,“他并非是看我年轻漂亮才照顾我,在饶京他比想象中的更受欢迎,喜欢他的女孩子不计其数,我或许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但他肯定有他的苦衷,请各位在不了解事实的情况下不要妄加猜测。”

适才说谢淮京翻脸不认人的人怔了怔,扭头跟迟父说,“现在小伍是出息了啊,大庭广众之下顶撞长辈。”

迟雾丝毫不怕,“我只是说一个事实,如果知道长辈说的是错的而选择沉默,遇见不公平的事也选择沉默不言吗?”

“小伍说得对。”爸爸将地瓜丸递给她,“遇到错误的就要及时改正,这是我从小教她的。”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聊点开心的事。”

有人出来打圆场,这个话题被揭过。

吃过饭,迟雾正准备和爸爸一起离开时,老人家叫住她。

“小伍,谢谢你替阿淮说话。”

迟雾看着老人骨瘦如柴的手,“爷爷,他一次都没有联系你,你不难过吗?”

“难过,但就像你说的,他肯定有他的苦衷,谢淮京那小子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当年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嘱咐家里人要隔三差五来看看我,就怕我无人照顾。”老人看着她,“我养他一年多,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回去的路上,迟雾脑海一直佝偻的老人远去的身影。

老爷子是退伍老兵,一生没有娶妻,谢淮京是他抚养过的唯一孩子,迟雾看得出来他很想谢淮京回来看看他。

大年三十,温度又降了几度,迟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将春联贴好,又将刚买的红灯笼挂在大门两侧。

除夕这天特别热闹,村子里到处都是小孩在玩耍鞭炮的声音,还有的村子广场放风筝,大人们开始经久不衰的麻将棋牌,迟雾系上围裙,将饺子馅和好,然后擀皮,等爸爸回来一起包饺子。

每年包饺子都是父女俩一起的,寓意是团团圆圆。

饭桌上,爸爸开了买的果汁,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吃过饭,爸爸被邻居家的叔叔叫去打麻将,让她也过去跟几个小孩玩,迟雾召集两个萝卜头把买的烟花搬到院子里。

“小伍姐姐,我想放这个。”扎着羊尾辫的小女孩指了指其中五颜六色的烟花。

迟雾捏了捏她脸,“好,小伍姐姐给你拆。”

“小伍姐姐,我也要。”

“我也要!!”

四五个小孩围在耳边,迟雾俨然成了孩子头。

给他们分完烟花,她自己也拆了根,点燃,另一只手拿手机,拍照。

“小伍姐姐,我还要玩。”

迟雾摁灭手机,“我给你拿。”

“小伍姐姐,你的手机在响。”

迟雾将新的烟花给他们,放在凳子上的手机在“嗡嗡”震动。

谢淮京发来的视频请求!

迟雾心猛跳了一下,对着屏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确认没问题后才接通。

谢淮京的脸出现在屏幕,身后是商场滚动播放的某明星代言,路灯周围凝了一层白霜,審窭窄窜的雪花纷飞,落在他头顶。

“你没在家”迟雾问。

谢淮京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在放烟花”

“啊。”迟雾将摄像头切换到后置,“你看,这是我今天到集市去买的。”说着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把仙女棒,“这个便宜又好看,我放给你看。”

“好。”

迟雾单手将烟花外面的塑料拆开,在旁边扎着羊尾辫女孩的烟火上点燃,炽白的火星四溅,夜晚的昙花绽放。

“看到了吗?”

“看到了。”

迟雾握着仙女棒,学着其他几个小孩的样子在手里转圈。

“砰!”

头顶有大型烟花绽开,迟雾赶紧将摄像头对准天空,“对面有人在放大的烟花。”

村子里过年是最热闹的,烟花电视,小孩玩闹,搓机麻声,小路上还有连夜跑到村口小卖部买新鞭炮的,邻居家里几个相熟的阿姨聚在一起包饺子做汤圆,说着今年孩子的成绩,时不时被春晚的小品逗笑。

平常而温馨。

迟雾看着镜头里的人,谢淮京磕了支烟衔在嘴里,低头点燃,发梢沾了不少雪花,有的从下颌滑落至脖颈,他却恍然未觉,只一口一口的抽烟,有人撑着伞从他身侧经过好奇的多看了眼,热闹的城市在此时异常孤寂。

迟雾心里难受起来,“谢淮京。”

镜头里的谢淮京抬眼,“嗯?”

她张了张嘴,要问的话到了嘴边拐了弯,“你年夜饭吃的什么?”

谢淮京眯了眯眼,似在回想,“很多。”他问,“你呢?”

“我自己包的饺子,猪肉白菜馅的。”

谢淮京吐了个烟圈,笑说,“挺厉害。”

“当然。”迟雾将摄像头切换回来,坐在屋檐下的凳子,看着他站在斑马线等待红绿灯,雪越下越大,他半个头顶都成了白色,“雪下大了,你赶快回去吧,等你到家了再聊。”

谢淮京掸了掸烟灰,“视频不挂。”

迟雾手指弯了弯,“不挂。”

谢淮京好似松了口气,拦下一辆车报了个地址。

是云湾别墅。

“你晚上吃饺子了吗?”她问。

“没有。”谢淮京靠着椅背,整个人似很疲惫。

他喝酒了。

谢淮京喝酒有点上脸,她上次就发现了,今天喝得还不少。

迟雾将视频窗口最小化,退出微信点进外卖软件。免提里传来司机师傅跟家里人打电话的声音,广播播放着逢年过节必不可少的“恭喜发财”。

到目的地,谢淮京付款下车。

小区布置得很喜庆,门卫微笑着跟他说“新年快乐”,谢淮京应了声,他站在空旷的路边,正要摸出钥匙开门,身后忽然有脚步声。

“您好,是谢淮京先生吗?”

谢淮京回身,“是我。”

“您的外卖请慢用,祝您用餐愉快。”

谢淮京接过黄色的袋子,瞥了眼上面的商品,“你点的?”

虽是问句但确实肯定的语气。

迟雾单手撑脸,笑着,“对啊,尝尝看好不好吃。”

谢淮京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袋子,又看了看屏幕这头的她,像是意外又像是意料之中,半晌都没说话。迟雾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没底,“你不喜欢吃饺子?那—”

“喜欢。”他说。

“那就好。”迟雾放下心来,“那你趁热吃。”

她刚说完,院子忽然跑进来一人。

“我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

迟雾抬头,是隔壁叔叔的儿子,比她大两岁。

“怎么了?”

“当然是我们每年不变的环节了。”男生走近,“你跟谁视频呢?男朋友?”

“不是,别瞎说。”迟雾连连否认。

“不是男朋友你遮什么?”

“没有。”迟雾将手机捂在心口,推了推男生肩膀,“你先去,我一会儿就过来。”

“那你快点啊。”

“知道了。”

目送男生离开,迟雾才把手机重新拿远,“我要去隔壁一趟。”

谢淮京重新点了支烟,眉梢压着几分戾气,就在迟雾准备起身时,他沉沉开口—

“能不能不去?”

迟雾愣住,“啊?”

谢淮京猛地吸了几口烟,被呛到咳了好几声。

迟雾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去,但还是解释,“我每年都要过去,我爸爸也在。”

谢淮京听完后抽得更猛了,不到两分钟就抽完一支烟。他抬手碾灭,嗓音低哑着重复,“别去。”

“为什么?”

他看着她,“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