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是作为文武百官进宫朝贺的,故而他所坐轿辇并不可停于宫门前。

需在距离宫门还有八百米的位置提前下轿,和同样前来朝贺的文武百官一同步行入宫进殿。

而我,则从侯府的轿辇中走下,在门口迎接的小黄门的搀扶下坐上另一个宫中轿辇先行去往后宫,去向椒房殿中的太后请安。

然,陪同后宫女眷一起,瞻仰立后大典。

这……其实稍微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祖父虽然总凶巴巴的,鹰隼的眼眸看我时也总是气呼呼。

但他毕竟是我那有血缘关系的祖父啊,我乘轿辇,他却只得步行进宫,实在有些不妥。

可规制如此,别无它法。

当然,这也实打实的说明,他这个侯爷确实只是个富贵花架子,无甚实权,也不曾受天子重视。

着实有些可怜。

但我想,大约也是天子治天下而为的特殊手段吧,毕竟我外祖父总说我祖父这般其实是好事。

手握兵权对某些人来讲未必是好,特别是容易膨胀之人。

???

这我倒看不出来,他膨胀?他明明一肚子的小家子气,也不知当初是怎么做骁骑大将军的。

但……这话我也只敢在心里偷偷感叹一下,实不敢什么话都往外秃噜。

且政务之事,难以揣摩,天子又对我有恩,我便不能瞎琢磨了。

也只得委屈祖父蹙着眉目送我这大孙女乘轿进宫,先行一步了。

“女公子可是紧张了?”玲珑从车辇外的窗中,看出我眉间的局促,轻言问我。

语音温柔。

我们私下时,我总不允她们唤我公主,因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称呼好生别扭。

就好像……是偷来的身份一样。

她们便也依着我,若没有庞杂外人,只唤我“女公子”,待有些他人在时,才会恭恭敬敬称呼我为“长康公主”。

眼下小黄门引路在前不曾注意,她便依旧这般唤我。

“是有一些,毕竟已是有几年不见太后了,也不知,太后还记不记得我。”

“也是,奴婢上次陪女公子进宫,还是五年前,那时是进宫谢礼,”玲珑忆道,“不过放心吧,太后是那般仁慈祥和之人,定还像从前一样对女公子的。”

“嗯。”

我点头,努力回忆太后的模样。

五年过去了,确实有些记不太清。

我幼时因得那道册封公主的旨意,曾特意随外祖父进宫谢恩,那是人生中第一次得见太后,也是人生中第一次进宫。

按理说,应是胆怯的。

可不知为何,从踏进宫门的那刻起,我就有莫名的熟悉感,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我好像都认识。

特别是去到椒房殿中,那熟悉感就更强烈了。

那时,太后就端庄贤德地坐在那里,是很温柔的一个人。

温柔得我好像梦里见过似的,她轻轻地招手,我便在外祖父的示意下跪拜上前。

太后微笑着,眼睛里闪烁着和蔼的光芒,允我起身,温言道:“你就是早儿?”

“是。”

我幼时胆大,目视太后,答得响亮而干脆。

“你母亲是觉夏。”

“是。”

“我年轻时,也曾见过你母亲,虽接触不多,但觉着她是很好的一个人。”

是么?

可我却从未亲眼得见。

也或许是因这份见过,我对太后的好感更多一些,聊得也更多一些。

只是她当时也问过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她问我:“可曾认识睿王?”

“……”

我怎会认识他,我觉有些莫名其妙,就立马摇头。

她蹙眉凝思,未在继续这个话题,只呐呐道一句:“那便奇了,难道真是天意?”

我一头雾水,她便又岔开话题来。

但依旧温温柔柔的,很让人喜欢。

包括宫中的端太妃,敬太妃她们,还有一起玩耍两次的吉宁公主,都是极好的人。

也因此,我自幼对皇宫的印象,并不如其他人那般胆怯。

所以虽进宫次数不多,但每每奉旨前去,都很自在,五年前那一次进宫谢礼,还曾因贪玩,瞒着小黄门偷偷跑去未央庭。

当然,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跟着一只甚是可爱的小猫溜走的。

那只小猫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就杵在我谢过太后,茶歇休息的屋角处。

我看着喜欢,想抱它,它却跑了。

我便……也跟着跑了。

椒房殿距离未央庭本就不远,我就这般鬼鬼祟祟地,跟着小猫闯进园子里。

那园子不大,却甚是好看。

我适才意识到这是未央园啊,外眷是不得踏入的。

即使我是个公主,也不过是受皇恩浩**的赏赐,并非真的是皇戚。

谁人不知道皇上是为了断我祖父送我进宫为妃的念想,又因心软怜我名声才封我做公主。

若我真拿自己当半个皇戚,恃宠而骄,可就真的蠢死了。

于是,我第一次慌乱起来,想拔腿出去,却还是惊动了守园的侍卫。

我看着侍卫们朝我这边循声而来,平生第一次忘了思考,愣愣地杵在一棵大树后。

直至身边倏而有一只温暖的手,附在我的手背上,攥紧、拉住。

我惊讶着侧头回望,只见一个面上有两道骇人疤痕的少年就在身边,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眼神中有着一个少年人实不该有的坚韧与沉静,看向我时,眸中似有一瞬失神。

我那时约莫才9岁,傻傻的,竟忘了尖叫。

他一头乌发被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随风轻拂过我的眼前,我看得怔住了。

我依稀记得,他面上的两道疤痕骇人得让人一眼难忘,但那好似并不掩盖他英俊的面容,反而增添了几分硬朗与不屈的气质。

直至他再次攥紧我的手,拉着我逃出生天。

那时正值深秋,风有点大,我看到风呼啸着,吹起他衣襟,看到他那般定定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地转身离去。

竟忘了叫住他,问他姓甚名甚,在宫中任什么职位?

只想着没准以后,还会再见吧。

只没想到,我此后没得机缘,硬是五年没有入宫。

所以……

我刚刚其实对玲珑撒谎了,我并非因见太后而紧张,只是依稀想到五年前那个面上有疤的少年。

心中莫名有些慌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