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那公主是个脾气倔的, 你们路又相冲,趁早绝了对她的念头吧。”
季青珣言辞没有半分犹豫:“我绝不会放手。”
“那你打算如何,在捅完她一刀之后, 指望她欢欢喜喜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现在那小公主对你还有没有情都是两说, 又是夺位之仇,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什么意思?”季青珣紧张, 来源于对老大夫的话隐隐认同。
“你喝醉了不知道, 我可是瞧得真真的,持月公主和那位起居郎关系可不简单,两个人一直挨在一块儿呢,也不全是演给你看的。”
“你初来乍到,又知道些什么。”
季青珣语气坚决, 眼神却挣扎如困兽。
他想要冲撞毁灭些什么, 可又怕彻底撕破脸,别人不愿意再骗他, 只能勉力维持表面的平静,脸却扭曲。
老大夫把一切看在眼里, 说道:“老夫不在此局中, 方能一眼看清,那公主已经对你无情, 你听我一句,最后落得两败俱伤又是何必,不如先下手为强……”
“无情”二字有如晨钟暮鼓,一遍遍在季青珣脑中惊起回响。
后来老人仍旧絮絮叨叨, 季青珣却都没再说话了。
他仰头看一眼天边的月亮,皎洁寂寥, 欲揽不得。
眷侣离心,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他分明早已经觉察到了,却骗了自己这么久。
到如今得人揭破,季青珣也不再歇斯底里,而是满目苍凉。
“我与她,当真不能得个两全吗?”
老大夫撤去了说笑的神色,道:“不能,到时候就算你不杀她,她自己也会死的,宇文珣,有些鸟儿,在笼中养不活。”
夜色深沉,季青珣眼中浮现茫然,顷刻间眼前好似有鹅毛大雪,将一切都挡住了,他嗅到了折磨得自己不能安眠的血腥味。
季青珣头一次不知前路在何方。
“或许,真的是我先对不住她。”
他没头没脑说完这句,转身离去,夜色吞没了那一袭白袍。
“唉——”老人长叹一声,从药箱里拿出一壶酒来。
“宇文家被驱出大靖朝的史书这么多年,难道在这一代,也还是回不去吗……”
老大夫喃喃,灌了一口酒。
“罢了,我也只是个大夫,又与我何干。”
—
在李持月的有意安排下,乡试之前,学钧书院在每月例考之外,多了一场考试。
夫子拍着卷子,说道:“你们的大造化来了,谁不知道,持月公主府历来从不收行卷,也多亏了当今的起居郎的老师与院长有旧,起居郎又是公主的老师,才得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院长看重公平,你们的文章若是能送到公主面前去,得了她的青眼,莫说是秋闱,连春闱也无忧了。
也别觉得自己文采就比不上拔尖那几个,公主可不一定看文采,凭的那全是一个眼缘,好了,现在把卷子发下去,别想着作弊,老师都盯着呢。”
假托上官峤的名义,一是上官峤如今是,又是公主的老师,占一个名正言顺,二来也不至于闹出太大的动静,引得人心浮动。
但凡不是刻意混日子的,对这次考试无不认真,真的想着公主能给他们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一天之后,厚厚的答卷装进箱子里,送到了院长的书舍。
上官峤既出题又批卷,还真是省了不少事情。
策问的题目其实不难,因为公主也不需那些士子的文采有多惊人,上官峤看得极快,卷子流水一般从手里过去,很快分成了三份。
李持月撑着脸看着,满意道:“要不是你资历尚浅,本宫还真想将你提为今科主考呢。”
他忙里偷闲,还能抽空回个嘴,“如今不也是主考,能为公主私考卖力岂不更得信重?下官还要多谢公主赏识。”
李持月不信自己斗嘴会斗不过他,“先前你不是已经谢过了吗,本宫还算满意。”
上官峤面不改色:“还不够,该重重……厚谢才是。”
他咬实了“重重”两个字。
“喂!”
李持月觉得上官峤越来越不讲究了,暗恼了一句。
院长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来,让人听见可怎么办。
上官峤被她戳得闷笑一声,又埋头批卷去了,刚刚说话的好像不是他一样。
李持月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将上官峤分出了三堆卷子又拿起来看。
第一堆不过寥寥几张,算是上官峤看得上的,够格过乡试的水准;
第二堆则是文理已通,能到二考的,但比起世家子弟尚有不足;
最后一堆则是什么都挨不上的,有些连字都写得不像样,一看就不认真。
“苏赛和陈汲果然是书院中的佼佼者,只要科举公正,他们取中进士并非没有可能,这几人也不错,考官要是公正,过乡试是绰绰有余的。”上官峤道。
“今年用糊名法,考官也尽量选的是当朝出了名的牛脾气吴直,清正严明,最忌媚上,除了考场上会有舞弊的可能,改卷应是公平的。”
李持月的“糊名法”还有一切举措都主要用于京畿道,其余各道的乡试尚顾及不到,不过世家子弟多汇聚于此,只能说是确实会改善世家独霸的局面,但能改变多少,就看别的考生能不能从虎口撕下一块肉来。
“对了,先前七县乡绅之子投了行卷来,你可要一道看了?”
李持月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心,将那十几张行卷掏了出来。
上官峤任劳任怨,又接了过来,看罢说道:“确有一二可用之人,公主打算让他们过了乡试吗?”
“自然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李持月不大在乎给那些乡绅的承诺,今年既然说了要讲究公正,她就不会真的带头搅乱。
学钧书院所谓的投行卷,也只是噱头罢了,反正选中这些人,不管她行不行这个方便,都是能过的。
上官峤欣慰点头。
—
阴历八月十二,中秋将近,乡试已到。
贡院一早就排起了长龙,整个外围已经被官兵围了个密不透风,等考试一开始,连官员都不得再随意进出了。
一个个考生在被细细检查了行囊后放了进去。
旁边有官吏在三令五申,绝不可舞弊,不可夹带小抄,违者不但会被赶出试院,并且此生再也不能参加科考。
相比起外头的熙熙攘攘,贡院中间的小楼则多了几分肃穆。
李持月一大早就来了,花冠华服,熠熠生辉,她坐镇堂上喝茶醒神,这乡试要考几日,她预备全程盯下来,也很费神。
旁边就是那位刚正不阿的阅卷官吴直,两侧陪坐的也是阅卷官,不过地位稍低,要唯吴直马首是瞻。
喝完茶,李持月走到窗边,俯视着下方长长的队伍。
这么远当然找不见季青珣在何处,不知是没到还是已经进去了。
不过她倒是意外地看到了杨融,兆甫等人,“今年的崇文馆那几位都来了,看来是很有自信。”
李牧澜敢让人来考试,看来也知道自己不能迟了这一步,说不得也想寻她纰漏呢。
先前东宫屡次派杀手刺杀季青珣铩羽,现在难得知道他就在贡院,也不知道李牧澜会不会出招。
李持月自己要维护科举的公正,这场乡试就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要是李牧澜这一回蛰伏下来,到来年春闱她就只能亲手阻止季青珣了。
可李持月已经等不了这么久了。
鼓声敲过,贡院的门正式关上了,考生已经在各自的小隔间里坐好,蚂蚁似的人都回到了小盒子般的号舍里。
李持月关上了窗户,转头翻看去了今年京畿道的考生名册,在看到“季青珣”三个字,她合上了名册。
考场上,不时有官吏往来视察,除了一两声咳嗽,听不见任何声音。
这第一场就得考三个日夜。
莫说是号舍里的考生,李持月也难挨得很。
她坐在椅子上,撑着头睡着了,等手撑不住了,脑袋忽地滑下,眼看就要磕着桌角,又在知情接住自己之前惊醒过来。
“这第一场还没完吗?”李持月打了一个哈欠。
知情看了一眼漏刻,“快了。”可是考完这一场还有两场呢。
李持月道:“出去看看吧。”
火把和灯笼将贡院照得灯火通明,每个号舍里都有微微烛火的光亮,还有一些是漆黑一片的,不知道是不是睡下了。
吴直巡查号舍去了,其中一位阅卷官见到公主,作了一个揖,殷勤说道:“公主若是累了,尽可回去休息,这儿有吴公和御史盯着,定然不会有事的。”
李持月冷下脸:“本宫说过,一旦开考,这贡院就不得再进出,本宫也一样。”
吴直刚好巡视回来,就听见了这句话,公主如此以身作则,他心中感佩,而且吴直原以为公主出现在贡院,是要对阅卷官施压,给自己的人大开方便之门,如今看来,是自己狭隘了。
吴直根本不知道,连点他为阅卷官,都是持月公主的授意。
“今年京畿道的乡试确实森严许多。”吴直感叹道。
李持月道:“森严一点不好吗,科举明言取天下之材,可不是取世家之材。”
“是啊,王侯将相,总不能都从那几家出吧。”
吴直是十分支持糊名卷这个方法的,这也和吴直的出身有关。
其人虽是世家出身,却不过没落偏房,连恩荫都没有,也入不了国子监,如今的官位正是凭自己头悬梁,锥刺股挣得来的。
这样的人,才知道公平的可贵。
李持月看着林立的号舍,不知季青珣在哪一间。
如今一切无恙,难道他真的就顺利过了这九天?
她问道:“可有人熬不过?”
吴直道:“有的,晕倒了几个,不过都送到看守起来了,等所有考试都结束了,他们才能离开。”
“关一起看着的?”
“嗯。”
“看来休息好了也不能再考了。”
—
紫宸殿中。
皇帝从宠妃的宫中回来,想起宠妃说中秋快到了,宫里也在置备中秋家宴,他想了想,问道:“三娘如今还在贡院之中?”
殿中监道:“回禀陛下,公主还在那儿守着呢,已经是第三日了。”
“那可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她在里面待那么久,不受罪吗?”
“公主说这次科考要亲自盯着,不许有任何舞弊之事发生,就是她自己都不能出来。”
皇帝冷哼了一声:“她怕太子找她麻烦吧。”
毕竟先前给太子使了这么多绊子,还顺道吓唬了他一把,皇帝对妹妹也是有些不满的。
正想着呢,李牧澜就来了。
皇帝的儿子很多,他对这个儿子没什么特别的,也就给他弄银子的时候,能讨他片刻欢心。
至于这太子之位,是他当初自己靠本事挣来的,能不能安稳登上帝位,那是皇帝死之后的事了,他并不关心。
“儿臣给阿爹请安。”太子恭敬跪着。
皇帝差不多也要睡下了,道:“直接说事。”
李牧澜低着头,不紧不慢道:“儿臣听闻,刘将军身体不适,但贡院守卫之事不容有失,如今各司安守其职,所以儿臣请暂领戍卫贡院之责。”
他想到这招釜底抽薪之策,虽然明谋了些,但说不得就有用。
李牧澜也拿捏准了皇帝不想让任何一方独大的心思。
何况之前的巡盐案,皇帝对李持月还是有些微词的,不可能真让她全权拿捏科举大事,自己这时候请差事再好不过了。
“你想去就去。”皇帝挥了挥手。
李牧澜心道他猜得果然不错,又说道:“可是姑姑严令此时任何人不得进出贡院,儿臣贸然过去,姑姑不会生气吧。”
“你同她说,是朕口谕,到了贡院那儿,凡事多听你姑姑的话,别给她添堵。”皇帝也就随意嘱咐了这么一句。
“是。”
李牧澜俯首退下了。
其实他也没料到今年的考试能严成这样子,他原是想安坐东宫的,可先前安排的计划能不能行得通,李牧澜有些拿不准,还是得亲自进去瞧一眼才行。
另外他也担心杨融兆甫等人遭了李持月的“毒手”。
紫宸殿里,太子离开之后,皇帝看了看金丝帐顶,还有那辉煌绚烂的藻井,喃喃自语:“打吧打吧,总归老子眼不见心不烦。”
说罢滚上了龙榻。
殿中监低下头,只当自己没有听过这句话。
—
李持月虽然看了名册,但心中牵挂季青珣到底在不在,还是去巡视了一趟号舍。
只有知情跟着身侧,一间间看过去,睡了的一片漆黑,没睡的都低着头奋笔疾书,或是在吃着自己带进来的胡饼。
就是不见季青珣。
难道他没来?还是真的私下寄籍,到别处乡试去了?
李持月边思索边走了出去,这时,黑暗中突然伸出的一只大手,猛地将她抓住,拉进了漆黑的号舍之中。
“在找我?”
沙哑而低醇的声音,他的嗓子还没有好全。
李持月即将出口的惊叫声被他的手捂住,同时也嗅到了季青珣身上熟悉的气息。
公主突然消失,知情自然不会没有反应,他立刻就举着灯笼,照见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两个人一齐看了过来,两张脸映在烛火之中,带着冲击力的脸,有一种不真实的美。
季青珣又回头看她,迎光时浅碧色的眼睛,在转头后成了幽深的翠绿,好像在问她,怎么还不让那个碍眼的走开。
李持月僵持住了,她不想让知情走,甚至自己更想赶紧离开。
可季青珣有耐心得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要跟她耗到底,到时候有人过来,她的威严有损。
李持月无法,只能冲知情摆了摆手。
号舍里重新变得漆黑,两边的考生都睡下了,有不大不小的呼噜声。
“快放开我。”
李持月在他耳边用气音催促,季青珣用更紧的拥抱表达了他的拒绝。
黑暗中,一切感官的体验都在放大。
季青珣埋在颈间的脑袋抬起,高挺的鼻子蹭着她的,彼此已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李持月受不了这种氛围,正想扭头避开,就被他亲住了唇,紧紧地贴上。
脑子崩断了一根弦,李持月拱动着想挣脱他,反而让一切愈加失控。
季青珣的吻她向来招架不住,整个人都被举高贴着墙,后颈被他的手捏着,不得不垂下头接受炙热而缠绵的上供。
即便她居高临下,也在他的股掌之中。
那是一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季青珣几乎要把她吃了,下唇最是可怜,被覆上后一次又一次的啜吻、撕咬。
凶猛而放肆的吻,让李持月怕得很,担心季青珣真的理智走失,下意识紧紧攥住自己的衣领。
吻每落一处,都带着轻轻的啃咬,如被猛兽觊觎着血肉。
给李持月带来一种浸入骨髓、刺进肌理的寒。
呼吸声渐乱,担心动静让隔壁听见,也不好出声制止,在吻换地方的时候,她只能捂住季青珣的嘴,准备说话。
结果这歹人还不罢休,带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撞她的锁骨,痴缠得厉害。
“你不要命了?”李持月忍无可忍,压低了声音说道。
季青珣贴着她的胸膛震动,问道“你会把我揪出去吗?”
李持月彻底不耐烦了:“你到底有什么事拉我进来?”
“没有事就不能抱你,不能亲你吗?从前你拉我上榻的时候,可是从来没说过‘请’字呢。”
李持月哑然。
这个贱人!
季青珣又要不规矩,李持月捂住他嘴的手眼见要被扯下,就看到灯笼照在地方的一点微光。
是巡查号舍的人来了!
李持月心突跳一下,季青珣反应比她更快,天旋地转间就躺倒了,身上还落了一张被子。
她的手改为捂住自己的嘴,听着自己的心跳急促。
狭小的号舍一览即尽,官吏扫一眼,见考生撑着脑袋睡过去,也就不管了,根本没看他身后的被子。
等光亮过去,季青珣才掀开被子,手轻轻捏她的脸,“人已经走了。”
李持月揍了他一拳,起身就要走。
手突然被他攥住,季青珣突然说道:“阿萝,你回来好不好?”
李持月瞪着他半晌,一句话也不说,甩手走了。
—
天光大亮,三日过,第一场考试结束。
李持月在铜锣敲响时睁开了眼,眼下疲倦不亚于那些考生。
考生上交的试卷被密封送到有重重监视的班房之中,有专人糊名,糊名用的是统一裁好大小的纸张,但在糊名之前,甚至有专人誊抄考卷,力求做到让考官连字迹都辨认不出为止。
今年的科举规矩森严可见一斑。
三位阅卷官正襟危坐,看着比考生还要紧张,面前摆着一个个大箱子,贴上了密密的封条,打上官印。
等全部考试结束了,阅卷官们也要被关起来批改卷子,不得沟通内外。
李持月看着这些箱子,又派了更多的人守在内外。
第一场考试过去,考生们休息了一个时辰,第二场紧接着开始了。
然而下过命令不得打开的贡院门却在午后被打开了。
一队人走了进来,李持月得到消息,快步走出正堂,正好迎面撞上了李牧澜。
姑侄二人一对视,就什么都清楚了。
李持月没想到李牧澜会亲自来,看来他很不放心,又或是真的要对季青珣出手。
“侄儿给姑姑请安,阿爹嘱咐我来换刘将军的班,姑姑这几日可还安好?”李牧澜笑得一派温雅。
看来阿兄果然是不想见自己一家独大,才同意让李牧澜来,李持月不大痛快,寒暄都没有,只举起手:“照规矩,查。”
几个人上前,要将进来的人全身上下都搜一遍,东宫侍卫围在李牧澜前面,不让他们冒犯太子。
李持月面无表情道:“进来的人都要搜身,太子这么急匆匆地来,又不让查,是什么意思?”
李牧澜知道姑姑这是不高兴了,让侍卫退下,“侄儿没什么查不得的,只是不知姑姑为何不大欢迎侄儿的样子。”
查完了,李持月半点面色都不给,转身回了大堂:“御史不是在这儿吗,你怀疑本宫,就去问他好了,既然是来代刘将军的班,就好好代,别到处乱走。”
李牧澜负手跟了进去,和她一样寻了位置坐下。
几个官员见了,都知趣地往外头号舍巡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