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归京并没有多大的动静, 但在归京当日,那两个私妓案的人证兼苦主却莫名死在了狱中。
说莫名也不贴切,只能说是意外。
盖因狱卒忘了将提审的犯人的牢门锁上, 犯人逃了出来躲在折角暗道之中,准备半夜趁狱卒交班逃出去。
结果私妓案的人证正好被提审, 经过时不小心就发现了躲着的犯人,还喊了出来。
那个犯人本就是重罪, 好不容易有机会逃出生天, 结果却被看到,功亏一篑了。
知道自己逃生无望后,犯人为了泄愤,又怕再关进去没法报复,立刻抢过狱卒的佩刀, 把那两个人证都砍死了。
如今苦主都没了, 那些被送进官员家的女子又不会站出来,这案子也不知道如何查下去。
如此一看, 也只能搁置下去了。
但那位弹劾太子的御史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查来查去,发现早前提审的犯人已定了秋后处斩, 根本不必再审, 且忘锁牢门的狱卒,几日来刚去赌坊, 赌坊的人都言其阔绰了不少。
这件事很快就交到了大理寺的手上,大理寺少卿越查越觉得不对。
那狱卒被审问后也认罪了,说是有人要救那本该秋后处斩的人,银子给得又丰厚, 他一时鬼迷心窍就没锁牢门,至于犯人杀了人证, 他只说是意外。
问给他贿赂的是谁,狱卒只说不认识,也找不到人了,紧接着杀了人证的犯人也等不到秋后处斩,直接在狱中自戕了。
种种迹象表明,私妓案人证被杀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授意,还精心布置了这样一出意外,就为了人证死了不让人怀疑。
凶手自然就指向了那位低调归京的太子。
他回来当晚人就死了,还这样迂回隐蔽,要不是被查出来,岂不是就真就死无对证了。
总之短短几日,风向就变了好几回,整个案子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更有公主府在朝堂上推波助澜,案子自然就又闹大了,且风向逐渐还向着不利于太子的一面倒。
百花环绕的庭院之中拉起了轻透的薄纱帐,在日光下粼粼生光,蚊虫不侵,李持月卧在弦月榻上喝一盏梅子冷汤,听着今早朝堂上的热闹。
她道:“季青珣还真是个人才。”
不然她还能说什么呢,此人那天只是离去了半日,就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做了这么多事,果然是她手底下的第一谋士。
秋祝听着公主夸季郎君,又想到那夜的乱事。
季青珣和公主在屋中显然是有什么争执,结果她被唤进去,只看到满头是血的季青珣在给公主沐浴,结果第二日人就离开了公主府,到今日也没有再出现过。
不过信是每日一封地送进府来,起初公主还看,结果无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有送进府的都丢给秋祝了,真有正事再知会她。
不过季郎君离府之后,公主瞧起来自在了许多。
现在公主又夸了季郎君,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公主和季郎君的过招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呀。
春信这阵子三天两头不见人的,现在倒是出现了,还带了一份卷轴。
李持月翻看开,心情很快好了不少,上面记载的是府中人的言行,还有一些确实属于季青珣的人,或是疑似的。
厚厚的一卷,可见春信的忙碌颇有成效。
“公主,奴婢还寻了个机会,将地牢听命于季郎君的一个狱卒杀了。”
“怎么死的?”
“几条发狂的恶犬扑咬死的,是意外。”
“季青珣可知道此人?”
“知道,但此人暂时未替季郎君做什么事,想来突然死了也惊动不到外面的季郎君。”
这也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李持月眉毛都没跳一下:“往后莫再如此冲动,你管着地牢,最要紧的是把每一个人的底细都摸清楚,急什么,总有一天能杀干净的。”
春信点头:“是。”
除此之外,李持月还假托有人刺杀,让知情在内外院又加了一轮守卫。
如今有人要进府,过的就是两道卡,季青珣再也不能如那日一样,让什么不清不楚的人忽然出现在公主府中。
不过消息还是要传出府去的,她只能按兵不动,又筹谋着,让季青珣再次暴露在李牧澜面前。
太子若知道自己从山南道至私妓案都是季青珣下的手,又只是一个不见光的面首,怎么会不想杀他呢。
必要之时,李持月还会让知情手下的暗卫出手,甚至是自己出手,到时候一轮又一轮暗杀,他能不能进考场都不好说。
只等季青珣一死,她就将府中疑是季青珣手下的人全都杀个干净。
甚至他进府之后所有新添的人,李持月都不打算要了,如此,她才能稍稍安心。
这般想着,卷轴在她手中握紧。
解意不知李持月走神,给公主打着扇子,脑子还停在朝堂争辩上,“公主,现在人证都死了,太子不就真的要安然无恙了吗?”
“那两个人做的本就是男娼女盗的生意,死了不足惜,而且该说的都说了,护着反而是浪费时间,如今他们死了,反而卷宗上的口供变得更为可信,更让人觉得太子做贼心虚,现在案子已经不是李牧澜买妓不给钱,而是变成了结党营私,还试图掩盖。”
季青珣做得一点不错,留着无用,兹事体大还容易被策反反咬他们一口,不如直接杀了,再留下线索推到太子身上,打李牧澜一个措手不及才好。
想出这招反客为主,祸水东引的招数,李持月只能叹他一句足智多谋。
一瓣木芙蓉随风飘到李持月的发上,解意小心拈去,道:“太子这回是再没有办法了吧。”
“也不一定,如今太子要做的就是抹掉一切和他有关的证据,同样的招数他也会用,那个和贩子接触过的下属,他不会出面陈明自己所做之事与太子无关,但可以伪造一本账册,推给别人……”
“那咱们公主府岂不是首当其冲……”
“攀扯不上公主府,如今他能扯的……只有豫王了。”
结党营私的是豫王,那个所谓的下属已经暗藏异心,受豫王指使拉拢朝臣,实则太子丝毫不知。
解意一听还有这一招,
“不过就算如此,也能告李牧澜一个治下不严,纵奴为害的罪过,他也得消停一阵子了。”李持月用锦帕擦了嘴角,站起身来,“闵徊不是要报仇吗,现在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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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在听到淮安王妃说起这件事时,冷哼了一声,“可不能再让她算计了。”
这话让做中人的淮安王妃有些尴尬,豫王妃却说:“如今不是李持月要我们,而是我们要李持月。”
她因为李静岸的事,其实比豫王更恨李持月,但现在是王府需要李持月证明,豫王府的光辉并未减损,豫王仍是亲王,在宗室之中举足轻重,不可被怠慢。
虽然被李持月狠狠算计了一顿,但到底有惊无险,现今李持月想尽释前嫌,他们一定要抓紧这个机会。
见豫王妃这么说,豫王嘴从左边噘到右边,最后捶了一记桌子:“她为了那个左郎将害本王丢了这么大的脸,一定要给本王赔礼!”
淮安王妃扇子捂着嘴,没有多说什么。
最后这场小宴既不在豫王府,更不在公主府,而是办在了做中间人的淮安王府上。
临出门之前,李持月问:“闵徊如今已经在淮安王府中了?”
知情答:“左郎将已经顺利伪装成府上护卫了,到时就守在厅外。”
“嗯。”淮安王府这些年一直受她照拂,李持月想在里面安插一个人根本不难。
秋祝有些不放心:“公主,真的不必奴婢们跟随吗?”
“不必,人多反而麻烦,走吧。”
明都宵禁的规矩立不到李持月头上,她快到傍晚了才启程。
闭市的鼓点密集打在心上,驯养好的马匹却不紧不慢,拉着舆车出了走在街市之中,凡过坊门,坊兵见到舆车,连盘问都没有便放行了。
道旁是忙着收拾回家的摊贩,被公主府宏丽的仪仗吸引了一会儿注意,不免暗自讨论着公主的去处。
异变就在此时陡生。
搬货的壮汉从麻袋抽出四指宽的长刀,在暮色中泛着凛凛寒光,早暗暗云聚的其他杀手见到信号,刀锋割破空气之声刺耳。
那杀气所向的目标,正是持月公主的舆车。
还有些并非杀手的路人,见此情景,货物都不敢收干净,连滚带爬地跑进了两边的酒楼市肆里躲了起来。
在明都刺杀公主,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啊!
李持月坐在车中,先是猛晃了一下,马匹嘶鸣声伴随着“有刺客”的声音同时响起,跟随的护卫和杀手打在了一起。
知情立刻探身进来,将李持月护在身后:“公主,外头有刺客。”
正说着,一把刀就从窗户刺了进来。
知情眼神凌厉,一刀格挡住,长腿踹破窗户,顺道将外面的杀手踹翻在地上,舆车目标太大,他牵着李持月起身出去。
李持月皱眉,“可知杀手是为何而来?”
“暂未可知。”知情改为揽腰,带人上了道旁的酒楼的二层窗户,杀手被护卫拖住,但也有追兵很快就追了上来。
知情带李持月,捡小路离去。
穿过了小巷就能到另一条大街上,李持月抱着知情的脖子,虽在颠簸逃命之中,神色不见一点着急。
越过几个转角,追兵已经甩开了。
但小巷之中又出现了一个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知情刹住脚,李持月借着昏昏夜色看去,他就站在红灯笼底下,像刚刚从地府爬出来索命的无常。
可这无常却拄着拐,走过来的动作一瘸一拐的。
这腿到底还是被打断了,李持月毫无愧色,他敢首鼠两端,就要承担代价。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曾叛公主而去,如今是太子府兵曹的令狐楚。
令狐楚没有错过她眼底那点讥诮,心中似被密密麻麻的针扎过,可该说的在他被打断腿之前都说了,公主仍旧义无反顾地给太子制造阻碍,看来是不能回头了。
“公主这找人刺杀自己的戏码该停了吧。”他讥诮一句。
李持月淡定地从知情的手臂上下来,“那又如何,总归栽赃不到你的太子殿下头上去,你出现在这儿,是为的什么?”
令狐楚握紧拐杖,道:“虽不知公主要做什么,但皇陵那边的李静岸,怕是不能准时到场了。”
她心底遽然一惊,明眸微眯,掠出几缕杀气来。
“好啊,真要如此,太子说服豫王顶罪,一定又要费不少唇舌吧?”
令狐楚沉默了。
李持月算得不错,太子确实有意让豫王顶罪,现在不管是公主府还是东宫,都想要让豫王死。
豫王畏罪自杀,对李牧澜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可要怎么劝他去死呢?
可巧这时,李牧澜收到了淮安王府牵线让豫王和李持月两府和好的消息,就生了趁机把豫王杀掉,再栽赃到公主府身上的想法。
令狐楚领了命令,却没想到李持月根本不打算出现在宴上,反而是李静岸悄悄离开了皇陵,出现在明都,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李持月也要杀了豫王?
他想不通,李牧澜也料不到,这场宴会李持月的目的居然也是豫王,可她杀了豫王有什么用?
李持月懒得为他解惑:“本宫那侄儿没什么话交代的话,你就该滚了。”
“太子殿下说截到了一封信……”令狐楚突然拐到别的事上去,“公主原来一直是听从季青珣的吩咐办事的吗?”
在公主府时,李持月就甚为宠爱季青珣,准他进出闺房,但此人从不显山露水,令狐楚便以为此人不过凭着皮相和常日的相伴才得的宠信,是公主的枕畔玩物,才没放在心上。
直到太子从山南道回来,问他李持月信中所言的十一郎是谁,令狐楚才后知后觉,自己一叶障目了。
原来季青珣在**已经把李持月哄得什么都听他的了,早在很久之前,公主府的那些筹谋都是他私下拿的主意,只不过借公主的口替自己伪装罢了。
李持月这才想起来,她根本不必再使出什么让李牧澜注意季青珣的招数了,太子自然会帮她杀了自己的好智囊。
她的轻松神色在令狐楚看来像是笃定,是对季青珣完全的信任。
“是我从前被蒙蔽了双眼,竟不知季青珣才是这公主府中真正的话事人,原来令从来不是出自公主,而是出自那位面首。”
巷子两旁是寻常人家的院墙,一丛翠竹蔽出鬼魅竹影,风吹沙沙作响,将令狐楚咬牙切齿的声音衬得更加阴森。
李持月眉目懒散地纠正他:“不是面首,是谋士。”
谋士,把谋士拉上床,还被他拿捏住,李持月也就这点本事了,女人当皇帝,果然是痴心妄想!
令狐楚咬着牙问:“李持月,你不怕吗?”
“本宫会怕什么?”
“季青珣已经把你架空得那样彻底,如今公主府上只怕到处都是他的人吧,啧——我不该说这个,等你被他啃得骨头都不剩了,不就知道了吗。”
今日太子就吩咐了令狐楚,让他离间了李持月和季青珣的关系,最好是她意识到自己大权旁落,直接杀了季青珣,这是再好不过的。
要是李持月还是选择相信季青珣,那就直接动手杀了季青珣。
总之,往后和一个不够老道的公主做对手,比起如今那个深藏不露的谋士对阵,显然要轻松许多。
“本宫信他,何况莫说如今还只是一个谋士,来日他就是当上驸马,想坐上皇位,可顶不住名正言顺这几个字。”
“公主,你连豹子都不敢亲手去喂,怎么就能信自己枕边的狮子不咬人呢,就算您倾国倾城,睡多了也该腻了,是个男人都不会愿意屈居在女人之下,何况还是一个并不窝囊的男人,他一旦有机会,绝不会跪在你面前乞求那一点权势,受天下耻笑,而是会反扑公主,坐拥万里河山,享受三宫六院,天下美人。”
令狐楚说的每一字都是真的,李持月垂下了眼睑,仍旧做出那副为情所困的样子,“若连他都信不得了,那本宫也不用活了。”大有把季青珣到她的命,就算被骗也甘之如饴的样子。
知情抱剑站在身后,面容隐在夜色之中。
令狐楚嘴角抽搐,女人一旦爱上了男人,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蠢得让人生气。不过也好,等殿下杀了季青珣,眼前这个蠢货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
“那就看看吧,你的情郎来日会不会诛尽你的九族。”
令狐楚说完这句就走了。
拐杖驻在石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远,长长的巷子暗得发青,好像从没有人出现过一样。
太子也有意杀了豫王,如今李持月有些担心淮安王府那边的情况,但此时她不能露面,便打算回公主府之后再派人去打听。
知情却察觉到了一点动静,在往后看。
他们来时的巷子另一头,一个穿着士子斓衫的人影缓步出现,颀长的人影,可见腰间佩剑的长剑,一派清雅文人的从容不迫。
李持月察觉到知情在反应,也跟着回过头看去,那人经过红纸灯笼下,折角漂亮的的五官被打上阴影,恰似唇红齿白的艳鬼。
他走到面前站定,李持月嗅到淡淡的血腥味,看向那收紧剑鞘里的兵器,看来是刚杀了人。
李持月毫不惊讶他的出现,问道:“如何?”
语调不带半丝温度,那日离府之前,她就没跟自己说一句话,那么多的信也不知道她看了没有。
季青珣的眼里明暗交错,“公主,我在信中问,窗前的早酥梨结果了,你何时同我一起在树下煮茶吃梨?”
季青珣在试探她?李持月索性推到记忆不好上去,“信上写了吗,本宫怎么不记得有,李静岸如何了?”
她分明让他把人盯好,别让人起疑的。
季青珣声似吹进心底的一丝凉风,不冷,却会引人寒战,“想要接近提醒李静岸的人,我,都杀了。”
李持月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刚才令狐楚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他缓缓地,跪了一个膝盖下去:“公主信我,我不会有异心,也没有那个本事。”
“本宫何时不是信你的呢,但是令狐楚说的那些话,哪一句是假的吗?公主府又有多少人会像令狐楚那样想?”
令狐楚的话全是真的,他季青珣就是要谋朝篡位,却不能承认。
他只道:“我有的权势,全是公主赐予的,只要公主想,动一动手指就能收回去。”
李持月也蹲下来,和季青珣的视线齐平,捧着他的脸,明眸中尽是对他的浓烈的爱恋,“十一郎,我说过不会怀疑你,因为若你也背叛,我便不想再活着了。”
她深深看进季青珣眼里,“我能信你的,对不对?”
季青珣从来不会先乱了自己的阵脚,但被阿萝这么盯着,好像自己真的背叛了她,她此生就真的没什么好指望的了。
心脏不自觉地揪痛了起来。
他不答反问:“公主适才在令狐楚面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那握着剑鞘的手收紧,骨节
泛白,要是握着的是公主的手,只怕骨头都要捏碎。
那双眼睛装满了浓烈的不可置信,季青珣忽然后悔这么问了,阿萝几乎将一颗心掏给了她,自己不能让她安心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反去疑她?
季青珣确实是慌了。
李持月等到这样的回答,有些激动地站起来,“你不敢回答,就是真的?原来别人说的没错,我在外面是一国公主,在府里,连拒绝你冒犯都做不到!还有那些突然出现在府里,不知来历的人……甚至连地牢里的狱卒,都因为是你的人,就敢欺负春信,你甚至杀了罗同文威胁我……”
李持月越说越激动,眼里滚下来眼泪,她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细数着那些尊卑不分的事,似一个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找不到依靠的人。
季青珣见她说得几乎喘不上气来,连忙起身抱住她。
“阿萝,我以命起誓,绝不背叛你,他日你……得偿所愿,就派我到边疆,到沙漠里去,绝不会成为你的心腹大患,这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