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一切崩溃的开端。

朝廷军不惜以人身在贺兰山以东至胜州榆林铸就血肉城墙, 就是为了抵挡敌军袭扰为百姓回撤南逃留出时间,但关内军一朝违令扑向连谷,便致牟那山以南门户洞开毫无遮蔽, 即便西北一侧的颍川军再如何舍生忘死奋力抵挡、突厥人也可透过东侧缺口**屠戮百姓。

消息传至宥州已过半日,所有人都看到方氏主君登时变了脸色, 山雨滂沱雷霆暴烈, 原来大难来时一切都是静默无声。

宋明真随右军骑兵营远远望向中军,视线被攒动的人头遮挡并不能瞧见三哥面容,只见在近处的方云崇眉头紧锁,脸色煞白令人愈发恐慌;片刻后对方忽而掉转马头向中军疾驰而去, 他心中一动当即跟上, 勒马时已见神略军上下严阵以待杀气飞腾, 或许……

“将军要亲自去补东南防线?”

方云崇急声追问,看向方献亭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躁郁不安;后者却面无表情, 与左右神略军副将交代过兵务后方才侧首向堂兄看来, 彼时目光比北境滚滚黄沙更为硬朗,肃声答:“我点兵一万先行驰援,西北线便交方昊将军总领, 右军可晚半日至夏州德静回护百姓,其余诸事莫理。”

他匆匆说着、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仿佛不知此去要冒多大的干系风险——关内军本有十万之众, 如今大半都被那害了失心疯的娄啸调去连谷擒杀不知是真是假的逆王,纵然神略军再是骁勇又如何能在长途奔袭后补上如此之大的兵马缺口?

……可他又能怎么办?

关内百姓眼下至少还有数万滞留乌水北岸,他们手无寸铁一触即溃、若果真遇上突厥铁骑会落得怎样一番下场?怀远刚刚被屠、血气浓重一连半月盘桓不散,人命在外族看来便与猪狗无异, 可于方氏而言却又分明珍贵无比。

他们那样恳切地哀求他,他们将那面方氏的旌旗看作最后的希望……他又岂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可若神略军抵挡不住又当如何——”

方云崇高声阻拦。

“娄啸撤兵突厥必已闻讯、敌军数量将数倍于你!届时神略军孤军深入、左右两部又分身乏术无力驰援……你该怎么办?”

“贻之……方氏不可一日无主, 三军不可一日无帅!”

——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是乌水以北那数以万计的无辜生民?还是国难之前可号令千军的方氏主君?

或许根本没人说得清,世间利弊本难计量,即便当初先国公为东宫舍身亦曾招来非议无数……“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先父最后那几句伴着酒香的忠告也终在那一刻又出现于方献亭耳畔,他的手好像同时被无数人拉住了,人人都跪在他面前,乞求能在他艰难向前迈出一步后随之稍稍受益。

“我可将敌军阻于盐池以北两日,另派人传令命娄氏回兵,”他根本未接方云崇的话,声音冷静得像结了冰,“两日之内左右两军务必将全境百姓护至乌水以南,朝廷自会派兵接应,此后布置容后再论。”

顿一顿,他的眉头也微微一紧,犹豫片刻又道:“若此次神略兵败……便令方兴上书陛下尽早筹谋东迁之事,有谢氏在北抵挡,洛阳当暂且无虞。”

这……

这话听着像在交代后事,别说是方云崇、便是一向不甚通人情世故的宋明真都嗅到了些许诀别之意,或许所谓离歌从不喧哗吵闹,有时割舍也仅仅只在一瞬之间罢了。

“三哥——”

他一把抓住了方献亭的手臂,对方身上威严的铠甲冰冷又坚硬、令他根本感觉不到他作为一个寻常人的温度。

“我与你同去——”

他只能大声对他说。

“我不畏死——也定不会拖三哥的后腿——”

那都是任性的话,何况大军之前如此拉扯本也不妥,可那声脱口而出的“三哥”却还是令方献亭回身看向了他,彼时神情或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像是玉楼将崩雪风簌簌,有种令人毕生难忘的温和与深刻。

“随大哥去吧。”

他回答他,声音同样低沉下去了。

“疏妍还在家中等你。”

“你我之间……总要有一个令她宽心。”

……他竟在那时提起她了。

明明几日前他将妹妹的书信转交时他都不肯展读,眼下却又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刻说起她的名字,也许他的确也想念她很久了,只是此前从未能宣之于口、甚至自认不可在无人处放纵思及她的音容。

在钱塘的那几日原来并非一场幻梦,他的确也曾亲眼见过令人忘忧的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可惜既出后寻向所志依旧不复得路,或许并非桃源难寻,只是他无缘再往前走了。

“我自当尽己所能克敌求胜,若一切顺遂当在两日后于乌水之畔与诸君再见……”

他又开了口,这时神情间已带了几分笑,右眼尾处那点漂亮的小痣原是那般多情,若能凝视那个令他心仪的女子又会显得更加深邃温柔。

“但若不能,还请你代我向疏妍传一句话……”

“便说……是我辜负她了。”

黄沙飞舞,天阴如晦,神略军于荒芜大漠间纵横驰骋,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倏然将满目萧条狠狠劈开;濯缨蹑影追风一骑绝尘、似也通灵般知晓眼下形势之紧,全军上下皆肃容整装,不足半日便疾行二百余里至盐池之北。

再向前便近牟那山,眼下突厥应已越之而入南麓,山石贫瘠寸草不生,肃杀冰冷之感已汹汹扑面而来;左右副将纵马上前,与方献亭道:“将军——前方便是上枭谷——”

方献亭垂目而视舆图,虽未见谷深几何却仍心存疑虑——若所谓逆王踪迹只是敌军调虎离山之计,那么眼下便泰半会在中线设伏,上枭谷地处群山环抱之间,正是围杀血战的上佳之所。

他眉头微锁,声音极冷沉:“斥候,探路。”

左右副将领命,随即则遣一路斥候向前探查,在此间隙又恭声对方献亭道:“上枭谷地处要道,穿之可直达牟那山南麓,若改为绕行便恐要再多花去半日功夫……”

眼下一时一刻都如金玉般珍贵,他们早一步迎战敌军后方百姓便会多一分安全,方献亭眉头皱得更紧,眼底同样浮显几分犹疑,沉吟之时却忽感前方锐光一闪、继而又听利箭破空之声,年余来日日征战淬炼出的惊人直觉令他在电光火石间猛然抽出一旁副将腰间长剑、下一刻收缰立马挥而不疑,等众人再回神已见冷箭断成两截没入沙尘。

濯缨惊而长嘶,左右两侧副将亦冷汗涔涔,独方献亭神色不变抬目向远处看去,终在一片嶙峋的山石掩映间看到兵戈铁甲隐然泛起的冷光;再回首向后看,远处一片黑压压的突厥铁骑已越过滚滚黄沙步步向他们逼近,屠杀的猎场已在悄无声息间筑成,今日此地必将成人间地狱。

他微微眯了眯眼,前方山石之后又忽而传来一阵轻狂的大笑,粗放之声在秋日阴霾的天幕下层层回旋激**,便如莫测鬼神令人心生忌惮。

“好一个方氏新主——方贻之,你果然更胜你父——”

语罢其人终于缓缓露出真容,赫然正是钟氏党首钟曷携一众叛军于山间纵马而下,其身侧另有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便是传闻中现身连谷、引得娄氏穷兵捕杀的逆王卫铮。

卫铮……

自元彰八年初方氏避出长安算起,方献亭已与眼前这位先帝次子近三载未见,即便是自太清元年二月兴兵始这位逆王也始终藏于人后,如今再见却是乾坤陡转时移世易,两人不仅不再是幼时同在国公府学剑的玩伴、年长后于朝堂分庭抗礼的君臣,更是此刻荒野之间执兵相向不死不休的仇敌。

——他实在变了很多。

元彰七年骊山冬狩时尚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今数载过去却竟已变得瘦骨嶙峋其貌不扬——他瘦得惊人、连后背都有些佝偻了,一双原本就肖似胡人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因蓄须而显得更加潦草憔悴,仔细看他鬓间亦生了不少华发,或许这些年亦过得十分坎坷,叛乱谋逆而为天下唾骂的滋味也并不好消受罢。

“……殿下。”

方献亭越过钟曷而径直看向他,彼时眼底隐匿的情绪亦十分复杂,卫铮同样抬目与他对视,那一刻他干裂的嘴唇好像微微打起了抖。

“‘殿下’?”

接口的人却是钟曷,或许是因被方献亭忽视而感到几分不满,他的语气已有几分愠怒讥诮的味道。

“颍川方氏向来以清正忠义自居,如今却怎么还对一介朝廷‘叛臣’执礼?莫非你此刻终于明白那卫钦小儿不过是弑父夺位的乱臣贼子,秦王殿下才是真龙天子命之所归么?”

狂风呼啸黄沙弥漫,远方云间已断续传来声声闷雷,方献亭的目光依旧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卫铮身上,那一刻仿似足有千钧之重、远比天边雷霆更摄人心神。

“今上乃先帝亲手所立太子,继承大统固为理法自然,弑父篡权之说不过无中生有向壁虚造,尔等也不必在此虚张声势混淆视听。”

“然,”他声音更沉,神情亦愈发肃穆,“陛下守仁义之道而遵孝悌之理,深知殿下乃为奸人所惑方才生此大谬,若就此归降必从轻发落、使君可谢罪于宗庙而赎过于万民,望殿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