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阑, 娄氏父子也是一般无眠。

一点残灯如豆,映照出娄啸于满地狼藉间独坐的身影,军帐内能砸的东西都已被砸得四分五裂, 娄风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想开口劝慰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的……父亲是自觉受了辱。

自古阵前易帅皆是大忌, 天子却宁冒此险也要将娄氏换下, 本质无异于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在父亲脸上甩了一个巴掌;颍川方氏其势难遏,贻之年纪轻轻便居于父亲之上,也的确是有些……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犹豫着上前, 劝:“父亲……”

娄啸面无表情, 激愤过后心底只剩一片惨淡, 盖因他比自己的长子看得更远,所怀之忧亦比他更深更重——事到如今主帅由谁来做根本已经无关紧要, 唯一要命的只有关内的形势, 须知他娄氏盘踞于此多年,若果真将半壁舍给突厥则一族必受重创而就此没落,他作为一族主君又当如何同满门上下交代?

……这是动了他们的根。

“方贻之……”

他缓缓眯起眼, 神情终究是显出几分怨怒了。

娄风在一旁瞧得真切,虽说不难理解父亲因何如此愤恨, 但本心里亦不得不承认退至乌水以南是眼下最好的选择——突厥参战不过半载, 几胜之后又士气大振,朝廷军理应避其锋芒做长久打算,盲目硬扛只会事倍功半损兵折将。

但……

“我族绝不会就此低头——”

娄啸狠狠一拍桌案,一声巨响在深夜中显得分外刺耳, 也许对溃败和失势的恐惧已令他心神大乱,而逞凶斗狠又偏在此时成了胆怯最好的遮蔽。

“那晚生要在我面前耍威风……他痴心妄想!”

另一边, 宋明真则是将将在颍川军中安顿下来。

游骑将军正是方大公子方云崇,早半月便听闻宋二要来投军、次日一见人就将之领进了右军骑兵营,且道:“我固知子邱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只是军中规矩森严、晋位还需凭军功说话,如今便要委屈你先从士卒做起了。”

宋明真早做好如此打算、更没那么多娇气的毛病,当下只说全凭将军调遣;方云崇欣慰点头,又抬手拍拍他的肩,说:“不过也不必太过紧张——近来首务是护送关内百姓南撤,即便要与突厥交战前面也还有神略军顶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神略军……

那是颍川军精锐中的精锐,据说此次击退叛军的几次大捷皆由他们摘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动若鬼神骁勇无双,说来着实令人钦敬。

宋明真亦十分神往,转而又问及入神略有何精要法门,方云崇便答:“下回你亲自问问贻之吧,神略军直属我族主君,进出诸事还都得他拿主意。”

他便点头应了、心中更默默存下此志,方云崇又看他一眼,摇头笑道:“这世上能摧坚殪敌的可非独神略一支,子邱既入我营,定也能知晓右军骑兵营的神勇。”

方大公子说的可不是空话。

叛军与突厥之兵自西北向东南逼来,朝廷军便自原州北上与之对峙,颍川军在宥州前方与敌军厮杀,继而向内拉成一条长线,东南端止于胜州榆林、交由娄氏所率关内军负责,一路且打且退,皆为给关内百姓南撤争取时间。

神略军果然一路挡在最前,方献亭更身先士卒一力垂范,数日来与突厥遭遇数次,竟未有哪怕一次败绩;宋明真虽习武多年,但像这般真刀真枪地上战场也是头遭,只见那突厥铁骑个个彪悍雄壮、所骑战马都比他们的更为高大矫健,挥刀杀来时个个口中发出怪叫、正是蛮夷之人才有的粗放暴虐之态。

初时亦曾心生恐惧,但见左右同僚皆奋勇搏杀一时却也壮怀激烈,挥剑与敌寇短兵相接,沉重的力道令他虎口发麻又更加亢奋,胡虏目眦欲裂的凶恶脸孔就在眼前、他看到的却是怀远百姓无辜惨死的凄凉之景,入骨的恨意令人在那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眼看着自己的剑刃深深刺进敌人的胸膛,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脸上,清晰的热意告诉他对方已经死了、而他和他身后无数的人们却依旧活着。

……这似乎便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了。

征战无穷无尽,有时甚至要从白日奔袭到黑夜,或许片刻前方才拼死将敌寇击退、下一刻斥候便回报前方几里又有大军接近;挥剑挥到手臂麻木、被突厥长刀砍出的伤口甚至来不及料理,北地粗粝的风沙一阵阵不留情面地刮到脸上,被死死糊住的眼睛有时甚至根本睁不开,多少次他都感到自己将死,最后一刻却都被左右同僚救下,或许在此之前他们只是素昧平生的两姓旁人,在那时那境却是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

唯一喘息的机会也就是入沿途城池休整之时。

百姓不比将士、迁移起来动作总是迟缓许多,老幼行动本就不便、其中大多又携辎重若干,是以数日下来还有许多留滞城内未及南渡乌水;他们已被打怕了,最初一听到军队行进之声便惊恐地四散奔逃,直到后来远远看见颍川军的军旗才终于定心——一个“方”字分量几何?二十年前便是他们救了世人的命,如今他们终于又来了,便也定能如过去一般退敌安邦济世救民。

宋明真骑着马随军缓缓进城,沿途看到无数百姓跪伏于道旁对他们下跪叩首,甚而还有白发老妪涕泗滂沱泣不成声;他远远看到三哥下了马,亲自伸手去将那些百姓扶起,众人却只紧紧握着他的手,大抵也在哀哀恳求他去救他们的命。

好像他是神祇……好像他无所不能。

自然……宋明真深知三哥用兵如神深得人望、颍川军攻无不克也如铁壁铜墙,可……

说不清的辛酸滋味在那一刻倏然涌上心头,令他在深夜独自疗伤时亦难以释怀——也许他是在心疼他,也或许只是在自怜罢了。

低矮的草棚简陋至极、过去在家中便是畜养的牲畜都比这住得体面,如今他却连这一点荫蔽都深深感念;细细想来唯一与往昔相同的便只有棚外清白的月色,他独自仰头去看,忽然发现自己……已不知今夕何夕。

东南一线的战况相较西北便和缓得多。

颍川军顶着大半重压、关内军这几日不过只与突厥遭遇过两三次,按理说本当有更多余裕助百姓南下渡河;只是娄啸将军总心有不甘,尤其眼见过去在自己族人治下的城池土地渐渐零落荒芜、心底的凄凉恼恨之感便越发强烈,那护送百姓回撤的动作也变得越发拖沓。

——该死的叛军!

——该死的突厥!

——该死的方氏!

人人都是如此可憎、俱要将他娄氏生生逼到悬崖之畔——那一道乌水岂是那般好渡的?渡过去便是举族衰败一落千丈,不渡过去又是死生大劫命悬一线——何等可悲可憎!

他如困兽般焦躁悲切,军中娄氏族人亦纷纷要他拿个主意,层层罗网之间竟不可见一丝天光,他才忽而感到无路可走究竟是怎样一番椎心泣血的滋味。

“父亲……”

长子娄风也终于忍不住开始劝解他了。

“眼下叛军勾结突厥其势正盛,依贻之之令撤回乌水以南据坚城而守的确更为稳妥,待他日时机成熟我族自会再谋北进,这关内终还是我娄氏囊中之物……”

一番劝解十分恳切,落在他父亲耳中却几与悖逆无异——他甚至劈手扇了长子一个耳光,力道大得直把人打背过了身去,又厉声喝骂:“我怎会教出你这等没出息的软骨头!他方贻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自己的骨肉至亲也甘心背叛!”

如此严厉的指责真令娄风百口莫辩、更不敢说若再如这般延误护送百姓他日说不准还会被方氏以军法治罪;而他没料到的却是几日后斥候又传来消息,声称在连谷一带发现了疑似逆王卫铮的踪迹!

——这于娄啸可真是惊天之喜!

叛军与突厥固然难缠,可逆王卫铮却才是一切症结所在!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一旦擒杀贼首钟氏便再无名义作乱,届时即便突厥不退他娄氏也将立首功,不单能力压方氏一雪前耻,更能保住他关内大好城池土地!

娄啸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命人调兵遣将追捕逆王,而他左右亲兵不过几千之数,还需调动东南防线上的关内重兵才可保增胜算,此举却令娄风大惊,连忙劝:“父亲不可!私调重兵乃是重罪、若依军法必斩首示众!——遑论、遑论这逆王忽然现身也恐有蹊跷,还是与贻之商议过后再……”

“竖子!”

娄啸已急红了眼,唯恐一时耽搁错失良机从此再不能翻身。

“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是他方贻之一介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的令?——他知何为阵前军机?——若擒逆王则敌寇自退,为父这是在救国、在救天下人!”

一顿,嘴角又浮现一丝冷笑,道:“颍川方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想来即便暂失我族助力也能大胜突厥,便让他们自去守胜州榆林,本将倒要看看他方贻之是否果真是武曲降世!”

语罢匆匆拂袖而去,步履铿锵已是绝无转圜的余地,娄风眉头紧锁、心底却莫名升腾起一阵极强的惊惧不安之感,沉思良久后终于伸手招来左右副将,语速极快地压低声音道:“速速快马至宥州报方侯,逆王现身东南已乱,这乌水以南的百姓……恐怕就要护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