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姜氏相谈半晌, 从堂上出来已时近巳时,宋疏妍心情大好、眉梢眼角都带着轻快的笑意,本打算寻个仆役带路去找方献亭, 哪料没走出几步便当先撞上了她二哥。
宋二公子见了妹妹也是十分讶异,几步走上前来、张口就问:“还当是我花了眼瞧错了人, 原竟当真是你——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
宋疏妍眨了眨眼、却是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虽则后来想想她与方献亭之间的事并没有什么不能同二哥说的,可当时不知何故就是开不了口,于是只尴尬地点了个头,应:“……对。”
为防对方不信, 停了停又补充:“方才先去拜见了夫人, 正、正要去寻二哥哥呢……”
宋二公子不疑有他, 还自得于妹妹这般大了仍如此爱粘着自己,又笑道:“我也正打算去乔家, 昨日未曾与你一道过个好节, 今日应当补上……”
说着便同妹妹一并往府外走,走到半途又回过神,说:“你来都来了, 还是去同三哥打声招呼吧,以免显得失礼。”
宋疏妍闻言一愣, 心中再次泛起一阵慌乱, 大抵是怕当着哥哥的面露出什么马脚,脸上的神情也跟着为难了;她二哥瞧出她不愿,却是会错了妹妹的真意,还在一旁劝:“无妨, 不过是打个照面,能有什么……”
说完见妹妹还是讷讷地, 就又问:“昨日我同你那丫头走后……你与三哥可是生了什么龃龉么?”
龃龉?
宋疏妍又眨眨眼,湖心岛上与那人几乎呼吸交缠的一幕又匆匆闪过,她只好学他咳嗽一声掩饰局促,说:“没、没有啊……”
她哥哥一听她答得犹豫,却是越发笃定妹妹昨日是受了什么惊吓委屈,此刻沉沉叹了一口气,又苦口婆心道:“三哥看着严厉,其实也是面冷心热,何况他视我为友、对你当更不会有什么失礼之处——你不必害怕,往后……”
话刚说到一半,方献亭便转过园子从另一侧绕了过来,原是听了仆役回禀说宋疏妍已从母亲那里离开、特意过来接人的;远远瞧见她和她哥哥,自是要上前与两人交谈,一声“疏妍”尚未叫出口,便见她慌慌张张地对自己一拜,还说了一句:“……见过方侯。”
这一声“方侯”真把方献亭叫得一愣,同时又更让宋明真认定她昨日是被三哥吓着了,左右为难的同时又自认有责任缓和两人间不甚和美的关系,遂在一旁尴尬地笑道:“你这丫头……之前不都改口叫三哥了么,怎么忽然又如此生分?”
宋疏妍其实也一开口就后悔了,自知紧张昏了头、戏也演得过了些,此刻再想往回找补已着实有些困难,被二哥一问更不知该如何作答;不得已只好偷偷向方献亭求助,他自已看出她要同她哥哥隐瞒两人关系的意图,当时心中虽颇有微词,但还是替人解了围,把话岔开问宋明真:“这是要带四妹妹出去?”
宋明真应了一声,浑然不知这声配合的“四妹妹”在那两人心底各自激起了怎样的涟漪,只顾自答:“昨日没好好陪她,今日须得补上……”
顿一顿,又试探着问:“……三哥要同去么?”
方献亭挑了挑眉,看宋疏妍微微蹙着眉头、摆明是不愿意的,于是就婉拒:“不了,我今日……另还有些事要处理。”
宋疏妍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又悄悄跟他对视一眼,随后扭头跟她二哥说:“不然我们也改日吧……坠儿受了伤还留在府里,我也有些挂念她。”
这当然是推辞的借口,实际今日她只想单独同方献亭在一起、可不想哥哥跟在左右,宋明真则照旧是妹妹说什么他信什么,听言只叹:“你们二人说是主仆,其实我看同姐妹也没什么两样——那丫头该是被你宠坏了,昨日我送她去医馆她看上去竟对我还颇有些不满……”
一边摇头一边半揽着宋疏妍送她回家,浑然不觉妹妹登车前一路频频回头张望、更不知他三哥在他离开乔府后便紧接着上了门,明明也不是多高明的骗术,却愣是将他在鼓里蒙得严严实实。
宋疏妍却来不及为自己的机灵自得,只恐方献亭会有什么不悦,站在乔府外小心看着对方的脸色,真是前所未有的心虚忐忑;方献亭默然叹了一口气,看看她又看看打从乔府里偷偷探出头来的门房,问:“我们就在这里说话?”
她这才回过神、也意识到这样不妥,半低下头自己想了想,说:“还、还是换个地方吧……”
钱塘水乡亦有山色,石函与大江之间便有一山名玉皇,葱绿绵延湖山空阔,确是难得的好气象;如今正值仲春,山南一侧多有游人踏青,山阴处则清静许多,因气候寒凉而花色略少,却也难得不显得寂寞。
宋疏妍与方献亭一同身处满目青绿之中,他牵着濯缨就走在她身侧,那一刻她忽而意识到眼前所见便是所谓“春山”,一时心境朗霁如见柳暗花明,神情也跟着变得更加柔和了。
“瞒过你哥哥就这么高兴?”
他瞧见她在笑便随口问了一句,可惜却会错了意,也或许不只是会错,而是有心在问她的罪;她一时也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眼下就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抬头瞧他,嘴上嗫嚅:“不是……”
“我其实也不是有心要瞒……”她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今天一抬头正好遇上了,他忽然问起我有点慌……”
她看上去的确十分歉疚,他也无心欺负一个小女孩儿,当时便摇头笑了笑,问:“那往后呢?还瞒着么?”
“自是不瞒了,”她赶紧说,“下回,下回我一定跟我二哥哥说明白……”
他应了一声未置可否,想了想又问:“子邱好像觉得你有些怕我?”
怕?
她也想了想,嘴角忽然微微一翘,看看他又看看温驯地走在他身边的濯缨,说:“那也确实有一点……当初在骊山,三哥不还想要杀了我来着?”
这番往事属实是回忆得令人猝不及防,方献亭一愣,眼睁睁看着两人间形势颠倒——原本他很占理的,现在却是十足理亏了。
“哪有此事……”他如她所料地咳嗽了两声,“我并未……”
宋疏妍却已崩不住笑了,少女的笑声宛如银铃,莺雀啁啾也不比她更惹人怜爱,方献亭的心被磨得特别软,一时竟感到自己对她无计可施。
“当时是出了一些意外,也与我的家人相干,”他认真起来,语气渐渐显得诚恳,“如果真的吓着你了……我很抱歉。”
其实她哪会怪他呢?
那时他们不过只是仅有几面之缘的两姓旁人,他能救她的命已经令她十分感激,如今想来自己畏惧的也不是他的冷厉,只是彼时两人间天堑一般的距离罢了。
她摇一摇头,再看向他时心底迂回的感情就变得更复杂了些,她的眼神和声音一样温吞缠绵,说:“其实也没什么……还是你的马更吓人。”
这话就带一点撒娇的味道了,方献亭忍了忍没忍住,还是伸手以手背碰了碰她微热的脸颊,一时间两人都是心神摇晃,隐隐的情热又在无声间升腾起来。
他收回了手,暗地里也惊异于自己怎么竟会表现得这般失礼孟浪,下一刻也要掩饰尴尬,就说:“其实它也颇为温驯——你要上去试试么?”
这话濯缨却像是听懂了,扭过头来对宋疏妍打了一个高傲的鼻响,接着又更高傲地拗回头去不看她;她见状都被气笑了,轻轻哼了一声也跟着摇头,说:“还是不了,我可得罪不起人家……”
顿一顿眼睛又一转,继续小声说怪话:“而且要说温驯,我看它也远比不上三哥当初在猎场亲自为我三姐姐从宫厩里挑的那匹……”
这话又说得方献亭哑然,初时还不解其意,后来仔细想了半晌才勉强忆起一点当初的微末,一时难免感叹女子心思细腻曲折,竟是如此爱翻旧账。
“当初那是碍于你家长辈的情面……”
他叹息连连,一边无奈一边又觉得她说酸话的模样可爱,过片刻又叹:“怎么单只记得我的坏处,好处就不记得了?”
“好处?”
她心里其实很快乐的,可表面上却非要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大概一个人要学得内敛懂事总是十分不易、可要学会撒娇粘人却是万般简单,只要感觉到自己是真心被人宠爱的、一眨眼的功夫就会染上许多娇蛮任性的恶习。
“三哥有什么好处?”
他也知道她是在闹小脾气,不知何故心里却越发喜欢了,他爱看她眉眼明亮的样子,只盼望她在自己身边能永远这样欢喜开怀。
“当初在商州官道上我还曾为四小姐抬过车辕,”他无奈地摇头,“这也算不上是好处?”
这回却终于轮到她愣住了,柔美的杏目微微睁大,惊异的神色可半点做不得假,看着他话都说不甚利落:“你,你怎么……”
他只笑着看她不说话,她却还神思混沌一头雾水,想了半晌又问:“你怎会知道那是我……”
“我见过你身边的仆役,”他提醒她,看着她惊讶的样子眉眼变得愈发温柔,“……也记得你的声音。”
啊……
她怎么竟忘了,他是少年成名的名门武将,目力与耳力皆远胜于常人,她尚且能因为他的声音而在雅言堂上一眼认出他,他又怎会认不出她呢?
千思万绪一时涌上心头,原来她所以为的一厢情愿从来就不是真的,她忽感到几分慌乱,又问他:“那、那你为何……”
“为何从没跟你提过?”
他挑挑眉,又对她淡淡一笑。
“荒山野岭与外男有所往来,无论具体情节如何说出去都难免伤及你的名节……何况我看你亦不曾提起,以为也是有意避嫌。”
宋疏妍又无话可说了,一来感慨际遇的玄妙,二来又折服于他的体恤与柔情,或许真正襟怀坦白的男子就是这般,会为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停住脚步手沾污泥,事后再遇又绝不会挟恩自重处处声张。
她看着他久久回不过神,心底翻涌的爱意渐渐热烈得让人难以招架,他却已回过头又紧了紧濯缨的缰绳,再折身看向她时眼中的笑意就更多了几分,哄道:“上去试试吧——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