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如梦似幻的一夜。

宋疏妍根本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石函, 回到乔府后人还恍恍惚惚回不过神,进了屋才见坠儿早在巴巴地等着,一见她便急冲冲地单腿蹦上前, 匆匆忙忙问:“如何了如何了,方侯可同小姐说些什么了么?”

宋疏妍仍如坠云雾, 听人提起他后才渐渐恢复些许神志, 再看向坠儿时眼眶竟有些热了,答:“他说……要娶我做他的妻子。”

坠儿虽一早就瞧出自家小姐与那位新侯缘分不浅、却也实在没料到对方会直接提起婚娶之事——颍川方氏那样显赫的门庭、便是娶个公主也是理所应当,遑论方侯还是族中新任的主君,这, 这……

她听后先是一懵, 随后又倏然落下泪来, 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自家小姐的胳膊,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太好了……太好了……我家小姐的苦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她确是随着宋疏妍一同长大, 还梳着总角小辫时便跟在对方左右伺候, 这些年亲眼瞧着她是如何被宋氏那一大家子人折腾,如今一朝高嫁自是扬眉吐气,别说是万氏和她那个飞扬跋扈的女儿、就是宋氏的主君又怎敢对颍川方氏迎娶的新妇不敬?

“那, 那咱们快去告诉老太太吧!她素为小姐的婚事挂心,今日也一直念叨呢!”

坠儿高兴地擦着泪, 一只脚还伤着都拦不住她蹦蹦跳跳, 宋疏妍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也轻轻擦去自己眼角的湿润,又摇头笑着说:“还是再等几日吧……三哥说了,过几日他和方夫人会亲自登门拜访外祖母……”

这……

坠儿瞪圆了眼睛,可没想到方氏之人会做到这一步——乔氏虽对她家小姐有教养之恩, 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外祖家,何况阖族上下都没出一个当官的, 寻常商门焉能有殊荣得颍川方氏下顾?这实在……

她想了一大圈,越琢磨越觉得此事美过了头、越推敲越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可心底里又盼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家小姐是当真得了方氏抬爱,往后便是金尊玉贵再无人敢欺侮了。

“好,好……”她不停点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更凶,过一会儿还不放心,又继续抓着宋疏妍问,“那、那方侯说哪天来了么?还要等多久?会……会不会反悔变卦?”

说完又摇头,自己劝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方侯人品贵重,绝不会如此的……”

宋疏妍原本也是张皇失措患得患失,如今见坠儿慌成这样自己反倒是渐渐心静了,听她这般念叨还忍不住失笑,哄道:“说是等表哥的婚事过了就来……这几日府内四处混杂忙乱,他和夫人也不便登门。”

这一解释坠儿便懂了,连连点头说“确该如此”,只是眼泪依然止不住、更欢喜地直接扑到她家小姐怀里哭,哭尽兴了又开始缠人,磨着宋疏妍说:“小姐可不知道、我今天这一摔摔得可疼了,这桩婚事成了总要记上我一功!——小姐快与我说说今日细节,一处也不要落!坠儿都要听!”

……她又怎么会落呢?

桩桩件件都留在心底,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在她耳边了,绵长的情热并不会因为暂时的分别停歇,反而更会在独处时愈演愈烈。

她独自在床帏中辗转反侧,有生以来头一次是因为极致的欢喜,想起他送她回来时曾说明日会来接她去见他母亲,她便一直睁着眼睛去看外面的天色,一等不亮二等也不亮,明明感觉已生熬了五六七八日,谁知听外头巡夜人穿街行过才知刚不过是三更。

她悄悄捂住自己的眼睛,脑海中全是今夜他低头靠近她时那个将成未成的吻,心中蜜意早已满得要溢出来,同时又忍不住无声抱怨——

你怎么……

……还不来接我呀。

其实方献亭已到得很早了。

将人送回乔府后他同样彻夜未眠,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不断闪过她靠在梅树下凝视他的那个模样,柔情的眼波令他久违地感到酩酊的滋味,对方停留在他鬓间的手亦令他……

旖思有些难以收束,不得已只好起身再翻看些未及料理的信函,好容易捱到天亮又担心太早登门会显得冒犯令她不适,于是又计着时辰生等到辰时才向乔府而去。

宋疏妍早梳洗停当久候多时,一听仆役来报便赶忙从房中奔出去,从未有什么人让她如此迫切地想见,也从未有什么事让她如此焦急地想验证不是幻梦一场。

他便站在府外等她,早已看惯的玄色锦衣今日瞧着也是越发俊朗,她感到自己的心弦被拨弄得发出愉悦的铮鸣,在他向她走近时又紧绷得快要断开了。

“……是不是太早了?”

她听到他低声问,语气间隐约夹杂一点歉疚,又依稀带些无奈的叹息。

昨夜翻涌的情致立刻重新**开,她对眼前这个男子的爱慕之意一时浓烈得难以自抑,轻轻摇一摇头,又微微抬起头看他,她低声回答:“……没有。”

两个字说得千回百转,他们明明各自恪守礼节站得隔了几步远、可又偏偏像是紧紧拥抱在一起一般情动热烈;他又咳嗽了一声,她已渐渐明白这是他惯用的借以掩饰局促的方式,甜蜜的感觉越发强烈,二月的钱塘总是那么温暖明媚教人心怡。

“上车吧……”

他又向她靠近半步,声音低沉又温柔似水。

“……带你去见母亲。”

方氏客居的宅邸说来距乔府也不远,乘车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便能窥见檐角,据说因此前宣州汪氏在金陵折腾了那么一出、闹得如今整个江南道的官员都知晓了颍川侯已然亲至的消息,钱塘太守最是精乖,一听方氏之人要到自己治下便连忙派人替他们打点好了住处,那真是闹中取静雅致舒适,无一处不周到妥帖。

姜氏晨起时便听仆役回禀说独子离了家向乔府而去,心中有了底、遂早早在堂上坐定,宋疏妍到时她已吃了两盏茶,一见人便眉眼俱笑,向对方伸手道:“可算将你盼了来,也不枉我远到钱塘跑这一遭。”

宋疏妍随着方献亭向姜氏行礼,脸颊红如桃花盛开,坐到长辈身边后人已羞得有些抬不起头,方献亭便在一旁代她解围,唤了姜氏一声:“母亲……”

姜氏看他二人郎情妾意、确已不是前几日那隐隐隔了一层的情状,于是笑得越发开怀,一边拉住宋疏妍的手一边又睨了独子一眼,埋怨:“不过是说一句,怎的又不行了?插进女子谈话间的男子最是惹人厌烦,你还是去忙你的吧。”

这是亲昵极了的话,不单是对方献亭、更是对宋疏妍,后者已忍不住弯了眼睛偷偷笑起来,方献亭亦有些无奈,一边起身一边默默看了宋疏妍一眼,叹道:“那我便先去了,晚些再过来。”

姜氏连连摆手打发人,待他走了才又转向宋疏妍,笑问:“如何,他都同你说了?”

彼时宋疏妍尚未从适才方献亭离开前留下的那一眼里回过神来,转头再答姜氏的话难免也要慢上一拍,讷讷点头的模样却反而更让长辈疼爱,姜氏伸手摸摸她的小脸儿,神情看上去慈爱极了。

“好,好……”

她不住点着头,看上去既欢喜又感慨。

“有结果便是好的,只是这两年却恐还要让你受些委屈——你且安心,过几日我便去拜会你外祖母,另也会去金陵打好招呼,眼下你与贻之的婚事虽还不便告诸天下,但在我们两家之内还是会说得清清楚楚,该有的礼一样都不会少,待孝期一过便三媒六聘迎你回方氏……”

她说得十分恳切、像是生怕晚辈受屈伤心,宋疏妍却只深深感念她的恩情、更认定她是这世上除外祖母外待自己最为亲厚的一位长辈。

“夫人万不要如此说……”她已有些惶恐,面对善待自己的人总会同样拿出十分的真心,“疏妍德薄能鲜蒲柳之姿,本不敢高攀方氏门庭,幸得夫人与三哥垂爱,我……”

感激的话尚未说到一半、姜氏已急急将她拉住了,口中轻叱一声“傻孩子”,眼神却渐渐显出几分凄清。

“说什么高攀不高攀……婚姻嫁娶本应只关乎两心,可叹世间之事坎坷曲折讲究利弊,后来才渐渐生出那许多不得已。”

“男女两姓本不相干,结发携手方成夫妻,人之一生何其漫长,若真要跟一个自己无心的人一同度过那才真是坠进了活地狱……贻之喜欢你,你也对他有意,这便是最好的了。”

“我亦是颍川方氏之媳,深知这家的男子好有他们的好处、好到世上其他人都比不了,可坏也有他们的坏处、坏到无论谁都救不得帮不上……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后悔曾嫁与他们为妻,有时甚至会想,能同他们一起走上一段路就已然很好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红了,想来是又思及自己的亡夫,其实她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他,在他狠心离开后的这段日子她也不过只是强颜欢笑地假装自己还活着罢了。

“这些年出了太多不好的事,如今总算盼来了你……”

姜氏摇了摇头、像是在责备自己无端流泪坏了气氛,再看向宋疏妍时眼神又变得更加柔和,像是对她怀有无限的怜爱与祝福。

“你们一定会过得很美满……往后剩下的,也一定都是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