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方氏主君方贺自戕之后, 长安城内形势立刻又是一变。

天子本已决意借骊山之事废黜太子,而方贺之死却令东宫一党群情激愤,即便是一向不参与党争的中立之臣亦接连上书为先国公不平, 阴平王卫弼携文武百官于太极宫前长跪请命,强令天子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坊间很快流言四起, 称当今陛下为妖妃所惑、执意废嫡立庶大伤正统, 颍川方氏主君是因忠义死谏而亡,百姓遂缟冠素纰长燃明灯恭送国公,已有愈演愈烈激昂难遏之势。

天子大病一场罢朝三日,终究无法与山呼海啸般慷慨激越的民心相抗, 虽仍难免要将金雕绢书一案的污水泼在先国公身上, 却亦念其既往功勋而另封其独子为颍川侯, 东宫太子亦幸免于难,一场来势汹汹的暴烈山雨便因一人之死而匆匆走向终结。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又好像一切都已濒临崩溃。

宋氏自然也难免要经历一番震动。

宋二公子毕竟被扯进了骊山之乱、先国公去前亦亲自留话将东宫之事托于宋澹, 金陵宋氏在众人眼中已属太子一党。自然从此再难独善其身;近来宋澹宋泊兄弟亦与阴平王卫弼和东宫属臣范玉成、陈蒙等走近不少, 深交后方知先国公生前早料到自己死后长安形势,更嘱同僚在朝内及坊间造势,本意便在借人心逼天子退让, 助太子定大事。

“方公忠谋两全,确是千古第一人……”

宋澹近来在与弟弟私谈时多有感慨。

“……如此这般舍生取义、不吝己身而定邦国之事, 也非颍川方氏而不可为。”

的确。

方贺一死举朝震动, 一来是因先国公本身功勋卓著百官信服,二来也因颍川方氏声名盛绝天下皆知,倘若换一个人像这般忠烈死谏,即便是一头撞死在太极宫的立柱之上恐怕也难有此效。

只是……

“方公此举未免太过决绝……”宋泊心怀忧虑, 也是十分不安,“眼下形势虽缓, 方氏却已受到重创,贬公为侯世所罕有、贻之又终归年纪尚轻,钟氏一族必不会眼见秦王失势,倘若此后玉石俱焚鱼死网破、方氏又出长安无法回护西都,那……”

……那便前功尽毁了。

宋澹深吸一口气,眼底亦是一片晦暗之色,宋泊观兄长神情、又斟酌道:“陛下如今受人心压制、不得不暂舍立庶之心,可等数年过后风头一过、难保不会故态复萌,依我之见我族未尝不可两边下注——或许兄长可考虑许配一女与秦王为侧妃,如此一来往后……”

他点到为止。

宋泊为人一贯灵巧,倒远比其父兄更宜于宦海沉浮,宋澹心中却久久不能忘却方贺此前至宋府同他说的那几句话,“伯汲以诚待我,我自报之以信”,如今对方已为国舍身,他又怎能在他身后行此首鼠两端之事?

“还是先观局势之变吧……”

宋澹沉沉一叹,抬头虚望向帝宫的方向。

“……至少这个除夕,应当平平安安地过去。”

那的确是大周朝数十年来最为萧瑟冷落的一次新岁。

长安城中仍多悬丧幡,东西两市开市后亦行人稀疏,想来颍川方氏之衰依旧令天下百姓心头惴惴、深恐国运就此一蹶不振而风雨飘摇。

宋疏妍亦在腊月末收到了一封钱塘来的家书,那是舅舅亲笔,称外祖母病情反复已昏睡多日,因心念自幼养在身边的外孙女而食难下咽,盼她今岁能早些南归探望长辈。

她是外祖父母亲手教养长大,在外祖父去后更只与外祖母相依为命,如今一听她老人家病重立刻慌得六神无主,半点不见平素稳稳当当的清淡模样,信一看完恨不得立刻插上双翅一路从长安飞回钱塘,哪还有心思在外过什么除夕?

崔妈妈也知她与老太太情意甚笃,只是除夕前后水路少有行船,一个姑娘家自行两千里路也着实太不妥当,思来想去还是劝她在长安多留几日,待开岁之后再另做打算。

宋澹听到这个消息也做了差不多的安排,明言过了初七便会派人将她送回江南,唯一难办的是宋疏妍的生辰在二月初七,倘若仓促离去便不能在家中妥妥帖帖地办这场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嘉礼。

万氏这个做继母的本就不愿在原配夫人女儿的及笄之礼上多花心思,一听闻她外祖母病重心里还暗暗叫好,心说总算能将这碍眼的小蹄子打发了去,接连几日都在主君左右软磨硬泡,生生将原本的初七磨成了初三,于宋疏妍来说倒还算一桩好事。

“何以竟要走得这么急?”

最舍不得她的自然是她二哥哥,打从知道她要走便成日往她的平芜馆跑。

“今年你要行笄礼的,还想着年后要带你出去买些好东西……”

她自然也舍不得她二哥,也知他今年过得尤其坎坷、格外想在他身边多陪几日,只是外祖母上了年纪等不得人,她实在怕自己晚一步便抱憾终身。

“我知道二哥念着我便好,何必还在意那些虚礼……”她在这些事上一向通透,倒没有什么特别介怀的,“而且东西不是已经买了么,上回……”

说到这里又顿住,才想起上回那张绘屏是方献亭代为付的账,且如今也被继母和三姐姐抢到外堂上去了。

宋明真也同她想到了一处,神情不忿之余又有些愁苦——谁想得到呢?一月之前他还曾想着要应开春的武举,满心以为只要自己争气便能让生母和两个妹妹过上舒心些的日子,哪料只去骊山走了这么一遭便使那些念想都碎成了粉,风一扬连点微末的痕迹都不剩了。

甚至就连三哥……

他沉沉一叹,却也不敢再朝深处想,只说:“今岁也不知犯了什么邪……竟是人人都这般难过。”

宋疏妍沉默下去,伸手轻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兄妹二人无言同坐半晌,直待宋明真要走时才又有话,是转头同她说:“东西说要给你那便就是你的——瞧着吧,你二哥必能让你少受几分委屈。”

那个除夕过得也比往年更无趣些。

因近来长安城中是非纷杂,各家都没了兴致四处走动,宋家人自然也不会出去招摇露头,索性就把门关起来安安生生过了个新年;宋澹这个做父亲的面上自会端平一碗水,给每个儿女的红封里都封了一样多的钱币,但说到底心意却不可能是一样多,譬如夜里守岁就还是去了万氏房里,大哥哥和三姐姐都在一旁陪着,听下人们说那屋里欢声笑语不断,可是热闹得紧。

吴氏不得什么宠、好在也有一儿一女陪在身边,宋疏妍亦被她二哥哥带着一同在庶母房里守岁,几人吃吃果子喝喝茶、间或随手同婢女们一道玩两把投壶,倒也算得上是恬然惬意,只是宋二小姐始终因哥哥失了前程而唉声叹气、宋疏妍心里又总念着她外祖母的病情,气氛终归算不上多活络。

转头望望雕窗之外凄寒的夜色,出神时却又恍惚想到晋国公府与她家也相距不远——那里的匾额应当已经换了,一国忠良被贬公为侯,“晋国公府”也就成了“颍川侯府”,又如何不令世人唏嘘伤怀?

那个人呢?

今岁除夕明亮的灯火……可曾照进他的窗扉么?

好容易捱过初一初二,总算到了初三离家南归的日子,宋疏妍早早起身又同崔妈妈和坠儿一道查验了一遍随身行装,待无误了方至前堂拜别父亲与继母。

“代为父同你外祖母问声好,”父亲神情复杂地对她说着,又让人递与她一盒上好的山参,“一路上也小心些,到了那边也记得跟家里报声平安。”

三句话都轻飘飘的,唯一实在的也就是落在她手里的那盒参,她想这样也就够了,哪能指望父亲千里迢迢亲自去探望亡妻的母亲?于是又恭恭敬敬对他道了谢,在几个家中仆役的护送下一同前往津渡。

她二哥自然是亲自骑马出来送她,在她将上船时又避开人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长条木盒,她眨眨眼,问:“这是……?”

“打开瞧瞧,”她二哥对她挤了挤眼,自骊山归后头一回露出了些许笑意,“保准你喜欢。”

她便依言打开了,却见……是那张绘屏上的春山图。

整张都被用刀裁了下来,边角处多少有些抽丝,但画面全然完好,她自己添上的九九消寒图更丝毫未损,仔仔细细卷成一卷存在香木盒子里,只需稍加装裱便能重新挂起了。

“这……”

她已睁大了眼。

“出门前我偷着去葳蕤堂上用刀裁的,想着你要搬整张屏风恐怕不方便,但带张画还当是顺手,”宋明真的笑意更多了几分,“如何,可喜欢么?”

她自然是喜欢的,甚而还有几分失而复得的欢喜与畅意,只是又担忧道:“可主母那边……”

“事到如今我还怕她什么?”宋明真冷哼一声,却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左不过就是多听两句难听的话,她还能为一张屏风让父亲打死我不成?”

说完又叹息着摸摸妹妹的头,颇有些笨拙地替她紧了紧披风的系带,神情多少有些落寞,又说:“你哥哥确然运道差些,眼下恐还给不得你和疏清什么好东西,可你得知道家里还有人念着你,即便这回你外祖母当真……”

他不再说下去了,看着妹妹的眼神透着分明的疼惜。

“……记得回来找哥哥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