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尚在家中照料母亲的许宗尧便听闻了尚书令宋澹溘然长逝的消息。

那天阴云不散像要落雨,天幕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家仆来报信时他心中一凛, 头个反应却是不信——宋公不过耳顺之年、平日里瞧着身子也算硬朗,如何会似这般突然辞世?或许是宋氏在借此逼迫扶清殿宽赦著作郎、亦或许是太后与娘家人联手演的一场戏。

他非生情刻薄之人, 只是四月至今一颗心都扑在了新政上、实不愿见功亏一篑而国计民生随之受损, 也是被这半载以来官场上的权术诡斗吓怕了、凡事都不得不比过去多想出几步;于是亲自去了一趟宋府查验真伪,只见往来奴仆皆着丧服、高墙之内亦频频传来痛哭呼号之声,瞧着确不像是假阵仗。

……难道宋公真的死了?

那……太后对新政……

他心已沉,对新政前途的担忧越发强烈——生身之父因事而死, 世上又有哪家儿女能无动于衷?太后会不会因此放了自家兄长?宋氏上缴赎款之事是否也会因此不了了之?

之后呢?江南大族见宋氏得豁免必有样学样, 到时三五成群闹将起来、什么土地人口都不必再查, 大周的账会越发无可救药地烂下去,朝堂之上两党之争也会因此越发失控。

他眉头紧锁忧心如焚, 凝神片刻后还是决意入宫请见太后——他知此刻觐见是在触对方的霉头、甚至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可他从不吝惜一己之身,若是一死便能换得太后对新政的坚守,自是平生所行最值得之事。

入宫之后却见四下一切如常, 宫人说太后尚在凤阳殿理政;他一愣,却未料到会是这般光景, 拜在凤阳殿外等待女官入内通传的间隙又听到太后艴然不悦的声音, 像是在训斥谁,说:“不要揣测孤的心意,只须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便去同他说,孤给的时限还剩六日。”

……六日?

许宗尧心念一动, 暗道宋氏上缴赎款的期限正好也是六日后,不知太后说的是否正是此事;思疑之间又听到殿内臣子的声音, 在问:“可若宋尚书一意孤行拒不配合,不知臣……可否动兵?”

听声音赫然正是千机府总司姜潮,他口中所言的“宋尚书”想必便是工部尚书宋泊,如今宋公意外身死、其嫡长子又身在牢狱,未来宋氏主君之位泰半便会落在他身上——可姜潮竟打算动兵?太后已失其父,若再……

“依律办事。”

那女子平静到有些冷漠的声音再次传来,落在许宗尧耳中竟令他微微一颤。

“孤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姜潮低低应了一声“是”,不多久便从殿中退了出来,与他在门外照面时还略点了点头;他却迟迟未能回神,被朝华请进门去时人也依旧有些恍惚,见了坐在御案之后垂首批复奏疏的太后更是失语,只见她素面如玉眉眼似画、单薄的肩膀那么瘦削,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柔弱婉约的闺中女子罢了,却偏偏……

“卿有何事要奏?”

正出离、她的询问已经到了,居于上位的女子神情威严、已不似那日邀他同席共膳般温柔和煦;他猛地清醒,行过跪礼后却不知当作何言语,明明此来是要劝她放下亲疏血缘、定心厉行新政,可在耳闻目睹方才那些状似无情的枯槁之言后、却……

“无事便退下。”

她已收回了目光,大约是因他迟迟不语而心生不耐,他脸上一阵热,明明是殿试之上对答如流口若悬河的状元之才,那时在她面前却竟口讷至此。

“卿可不避斧钺成仁取义,孤亦可不畏人言矢志不渝……”

她却像早知他心中所想,此刻所答清冷果决,既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仅仅在对她自己说。

“会有许多人因这一步收益……无论是谁,都只能一意向前走。”

过午之后叔父宋泊亲自来了,领着几位在朝的宋氏官员一同在凤阳殿外求见;宋疏妍不肯见,由得他们闹出天大的动静,耗了几个时辰终于在宫门落锁前走了,她表面无晴无雨,后背的衣裳却几乎被汗水湿透。

“……你当真不见他们?”

入夜时分二哥换值到她身边来了,兄妹二人一同坐在华美的宫殿里,不知何故却令人凭空想起“形影相吊”四个字来。

“避着总归是没用的……你早晚要去做个了结。”

他的语气听上去很疲惫,细看去眼底也是红的,宋疏妍心下一片了然,却仍问:“……哥哥今日回去了?”

宋明真半晌无话,无论神情还是躯体都有些僵硬,过了片刻方才勉强牵起嘴角,答:“是啊……他们都说他死了,我总要回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个“死”字像会刺人,令他们兄妹同时瑟缩了一下,宋疏妍的脸色也苍白下去了,原来江南的冬日也是这般寒凉的。

“……你见到他了么?”

她问得小心,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是不肯叫一声“父亲”,其实也并非因为依旧心怀芥蒂,只是那个称呼太久没用、她也不知该如何再叫出口了。

“嗯……”

宋明真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

“大哥还在狱中……总要有一个儿子,替他洁身净发、楔齿饭含。”

这话说得有些歧义,虽则本义不过实事求是、可细听去却又像在埋怨谁似的——宋明卓是因何入狱?还不是因妹妹的一道旨意?若不是她那般执拗顽固不通情理,他们又何必面对如此令人心碎神伤的窘境?

宋疏妍一默,晚半步宋明真方才察觉自己那话的不妥,于是又发了急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他说不清了,即便如此宋疏妍也明白哥哥对自己并无怨责,只是在亲生父亲故去的当下许多过去的回忆都不免翻回眼前,无论谁在这样的拷问下都难免感到心虚与怅惘罢。

“太医署的人说他是急怒攻心气血卒中而亡……”

宋疏妍的声音也轻,目光朦胧如夜中霜色。

“果然……他还是最记挂长兄的。”

她这话也有歧义,乍一听好像是在同宋明卓争宠、实则宋明真却知道她只是在自责——即便自认事事为公绝无私心、也还是要将害死父亲的罪过归到自己身上。

“不是这样的……”

他摇头看向妹妹,一片猩红的眼底有着难言的复杂与悲伤。

“父亲非因长兄下狱而怒……相反,他曾当众称是他行有不端在先、要宋氏如数认下那六万八千贯赎款……”

“众人不服他之裁断、在堂上争执推搡起来……这才……”

寡淡的言语过分简单、实难将当日之景复现眼前,宋疏妍却听得僵住了,像那浅显的言语是什么晦涩难懂的天书一般;那样的懵懂也是酸涩,宋明真也知晓自己的妹妹平生从未得到父亲的疼爱偏袒,未料偏偏最后他体谅了她一次,而代价却又是他自己的生命。

“去看看他吧……”

宋明真感到自己眼眶酸涩涨痛、依稀像是又要落泪了。

“在他入殓下葬之前……最后见他一面吧。”

遗憾是说不尽的,毕竟有时就连清楚的是非都无法说清,那人在她最需要“父亲”时漠然将她抛在身后、又在她最不需要“父亲”时唐突出现在她身前,迟来的恩情到底轻贱,她早就过了渴盼双亲疼爱体恤的年纪了。

可……她最终还是去了。

他停灵家中的最后一日正是七日期满之日,宋氏的赎款连半数都未缴足、她便在凤阳殿拟了旨意命千机府将著作郎移交刑部大理寺审理、后依律刺配两千里;料理完此事她方才命人备车驾出宫,少帝早得到了消息在宫门前等候,见她来了便小心翼翼上前扶住她的手,说:“母后……儿臣陪你同去。”

她不需要谁陪的,其实最盼望的是能同那人单独待上一时半刻,只是也知这等念想是虚妄,如今宋府之内必是人满为患——朝夕奠、既夕哭,似乎体面的送葬总需有络绎不绝的宾客前来吊唁致奠,无论亲疏远近、不计敌友善恶,仿佛只要能在灵前一跪便有了什么意义似的。

她觉得乏累,当时也并未推却少帝的好意,太后与天子同出台城、又成了南渡以来的首遭,道旁百姓纷纷惊惶避让、却没有一家悬挂丧幡致哀,确同十数年前先国公去时的光景大不相同。

——可宋府门前的热闹却是同当年的晋国公府一般无二的。

她没有料错,满朝文武果然都来了个遍,如扬州万氏这等与宋氏有亲的门户人自然来得最齐,长姐宋疏影哭成了泪人、她丈夫万昇在一旁想搂住她的肩膀宽慰却又神情犹疑不敢动作;其余在江南叫得上名来的大族也都纷纷前来吊祭,便是洛阳派的官员们也都拖家带口地来了,阴平王携子带女与范玉成站在一起,当时望向宋氏众人的目光也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心有戚戚。

……方氏自然也到了。

方献亭身着丧服站在宾客一侧,身边另有许多同族重臣,众人都在她与少帝入门时对他们山呼下拜,唯独他在叩首前曾隐隐向她投来担忧的一瞥;她并未回望,除却两人当时“不睦”的关系并不适宜有所交流之外,大概更因她当时的心思都在长眠于堂上棺椁之中的那个人身上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