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望山楼内花晨月夕春宵苦短, 那厢宋氏上下却已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宋明卓虽不过区区一个六品官、却到底是主君宋澹的嫡长子,在其父百年之后当承继其位主持一族,如今就这么轻飘飘被亲妹妹下了大狱、还说若不能在七日内缴足六万八千余贯赎款便要依律革职流放, 岂不是在天下人前打烂了他们金陵宋氏的脸?

“六万八千余贯!她这是在要我等的命!”

宋氏之内各位族亲全坐不住了,甚至远在其他州县的旁支都不惜纷纷远赴金陵要主君宋澹给个说法, 彬蔚堂上闹闹哄哄挤满了人, 宋家是许多年不曾这样热闹过了。

“我族从未奢求太后眷顾偏袒娘家,当初她将制科主考之位交与陈蒙大家也都认了!”

“可如今呢?”

“我等的忍让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她的步步紧逼!换来了她的六亲不认!”

“她要查土地收民心,难道我族没有配合?江南大族何其多也,上缴赎款最多的便是我宋氏!我们已给足了她脸面, 她还要如何!”

“主君!难道你当真要放任自己的女儿将我族百年经营毁于一旦么!”

七嘴八舌的吵嚷如同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人兜头罩住, 宋澹坐在主位一言不发, 脸色几乎已与满头华发一般苍白。

“伯汲——”

他的妻子万氏此时也来凑热闹,“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涕泗横流。

“子涧是我们的儿——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如何能眼睁睁看他被人逼死?”

“四丫头她不是为国为民, 她是想报复我们!”

“她以为是我强占了她生母的正室之位!更恨我们当初让她嫁入宫中!”

“子涧何辜!族亲何辜!若她非要泄愤便让她冲着我这个做母亲的来!——让她杀了我!让我代子涧和全族受过!”

说着便忽而发疯似的从地上爬将起来、身子一转便要向堂上的木柱撞去, 左右族亲挤得满满当当、哪能让出条路由她撞死?自是一把将人拦住了,群情又因此更加激愤。

“嫂夫人何必如此!这天下便没有子女逼死父母的道理!”

“你对四丫头虽无生恩,却到底是含辛茹苦将她养大, 她岂能如此恩将仇报狼心狗肺!天下人不会容下一个不遵孝道的女儿,也不会容下一个罔顾伦常不仁不义的太后!”

一通谩骂真情实感、仿佛个个都对万氏的“含辛茹苦”是亲眼所见, 说着喊着怨意更重, 转过头又冲着宋澹去了。

“主君!今日你便将话明白说与我等!”

“子涧之事你究竟管是不管!千机府逼缴赎款之事又当如何应对!”

“宋氏上下皆在等你做主!难道你便不能为了一族生死荣辱去同自己的亲生女儿求一求情么!”

满耳聒噪无休无止,那一刻的宋澹似乎已是千夫所指,数十年前被宗族逼迫迎娶继室的一幕倏然翻回眼前,尽管那并不是他一生所做唯一违心之事、却偏偏在此刻浮显得如此顽固清晰。

……他确是个怯懦自私之人。

无力为爱妻对抗宗族, 又怯于面对岳家和自己的女儿,对待朝政也无非如是, 漫漫几十年都在逃避闪躲中度过。

——可回避真的有用么?

他垂目看着自己的“妻子”,为逼他保下长子而不惜做戏挑唆众人攻讦自己的夫君;那些族人呢?个个目眦欲裂不顾体面,也尽在借“同族”之名将他推入两难之地;至于朝事……自他执掌家族后宋氏声望便一落千丈,或许就因每临大事皆只念回避自保、方才玷污了祖上配享太庙的清名荣光。

而最后……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儿。

他对她的记忆很少、爱也很少,只是当初她离家前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她说父亲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她说方公看错了人,她说她不恨他而只是感到失望,她说往后再见只是君臣不必再相看两厌虚与委蛇。

她说得都对,唯独一句错了——他对她从不是“相看两厌”,而是连“相看”的勇气……都不曾有。

此刻他缓缓闭了闭眼,片刻静心后又再次展目,年迈的躯体已远不如过去强健,堂上若干年轻的后生子侄皆对他虎视眈眈,而他的长子此刻身在牢狱、次子又因怨憎于他而多年不愿归家,此刻身边终于渐渐无人了。

他淡淡一笑,还是独自扶着桌角艰难起身,满堂上下一瞬静默,众人的目光立刻牢牢锁在他身上。

“子涧乃我亲子,我自不忍见他遭难……”

宋澹声音低沉而平缓,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可眼中却又分明空无一物。

“然太后此番处置确遵国法并无违背,即便果有私心夹杂、亦是子涧行有不端在先,非为宫中有意刁难。”

话音一落万氏脸色便是一变、周围兄弟子侄们的气息亦陡然一沉,他只作未觉,兀自平静说了下去。

“南渡以来国家飘摇,区区半载危殆无数,清查土地乃图存救亡之策,其中道理当不言自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拒缴赎款虽可争一时意气、却实乃短视浅见之举,不单身负抗旨忤逆之骂名、更将授卫范以口实而惹大祸上身,岂非剖腹藏珠舍本逐末?未若忍一时之辱而耐一时之失,区区财帛身外之物,尽皆舍之亦不足惜。”

语出果决、却令彬蔚堂内一片哗然,众人喧扰恰似滚水下油锅,有年长者被气得仰面倒下,其儿孙一拥而上百般关切、扭头看向宋澹时又恼恨得双目泛红。

“赎款六万八千贯,宋氏当认!”

宋澹目不斜视,陡然拔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落进在场每一人耳中,也许那正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触犯众怒,并非是因像他那十年前便转身离去的女儿一样“无颜窃据孤舟而独善其身”,而仅仅只是……不愿再对自己失望罢了。

“诸位族亲若尚尊主君之言,今便散去各筹金银;若是不尊……便同受天家雷霆之怒罢!”

没人见过这位主君当时的样子,原本一向儒雅的脸越涨越红、衰弱的身体也像一瞬回春般蓄势待发,那时他的语气本该是无奈,可激昂的声音却像是在感到愤慨——跌坐在一旁的万氏忽而对自己相伴数十载的夫君感到一阵陌生,她怔怔地望着他、在他侧首与她对视看到对方眼底泛红的泪光。

“完了——!完了——!”

彬蔚堂内彻底炸开了锅,便连宋泊注视自己同胞兄长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弃和失望。

“原来真正徇私之人是你……是你在用整个宋氏偿还自己平生所欠之情……”

“你如何配为我宋氏之主!”

“你不配!”

凌厉的怒斥十分深奥,却并非是在场人人都能听懂的;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义愤填膺热血激**,个个拥挤着上前用力拉扯宋澹的衣袖,什么世家大族的风仪姿态全弃如敝履,在利益面前人不过只是衣冠楚楚的野兽。

宋澹依旧不退,像是因将将尝到与人争锋的滋味而越发激动亢奋,他感到一阵极猛烈的血气向上翻涌、在那一刻让他感到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足以护住几十年前在产房中被逼得深陷血泊的发妻,足以挽留十年前在他面前转身北上的女儿,更足以让过去的他自己明白、他的一生原本可以如何度过。

直到——

“伯汲——”

“兄长——”

“主君——”

嘈杂的惊呼此起彼伏!

依稀……

……与十年前在此地发生的某桩旧事宿命回环般相扣。

消息传到台城之时,宋疏妍方从望山楼回到扶清殿。

宫中上下一片忙乱、朝华夕秀的脸色皆透着苍白,她以为她们是为寻她发了急,刚浅吸口气预备拿出早想好的托辞遮蔽掩饰便见两人双双低眉俯首跪在她面前,说:“太后,宋府夜里送来消息,说尚书令大人因著作郎下狱急痛攻心在家中晕了过去,太医刚去瞧过……说、说……”

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听得宋疏妍心底忽有一股无名火起,或许那人终归与她有些别样的羁绊,无论何时听人提起都总不能当真置若罔闻。

“说如何?”

她的手忽然凉了,声音亦沉得教人有些害怕。

两个宫娥皆喏喏,最后到底还是朝华更担事些,硬着头皮答话道:“说宋大人他……怕是不成了。”

扶清殿内一时静极,十月上冬的寒气终究还是难以抵御,宫人们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唯独个别心细的瞧见太后落在地上的影子微微一颤,凛冽的北风呼啸不止,世上许多事原本就是人力无从改变的。

“……消息确凿么?”

众人又听到她问,声音比方才更冷更硬,仿佛在说的并非是自己父亲病危的消息,而是什么朝堂之上无谓的权术诡斗。

“是谁去宋府看的?叫他来见孤。”

说完便向内殿走去了、竟没有半点要出宫一探的意思,原来孤家寡人的心竟果真是这样冷,连自己亲生父亲的死活都可以无动于衷等闲视之。

一干宫人心底各自非议,终于在领命后纷纷唏嘘着退去了,偌大的宫殿再次只剩宋疏妍一个人,丑寅之际的天空漆黑得没有一颗星子——这真是怪事,明明方才她在望山楼内还曾看见朗润温柔的月色,如何回到此处后便只剩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了?

她默默抱紧自己的手臂。

……感到彻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