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实在是一个很漫长的夜晚。

亥时前后中郎将宋明真换值入宫, 方至扶清殿便听闻太后屏退左右独自留在梅林水榭,匆匆转道入御园一观,只见清白的月色毫无偏私地流泻于粼粼波光之间, 妹妹散了发髻倚在熟悉的美人靠上,飘渺一如即将奔向月宫的仙子。

“……二哥哥?”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 一向清透的目光今夜也显得有些朦胧, 细看去才见她手中捏着一只金杯,石案上也搁着两只半空的酒壶。

这光景瞧着实在有些眼熟,大约两月前便在青溪之畔的绛云楼上见过,只是当时独酌的人是三哥, 如今又换成了自己的妹妹——她过去是不饮酒的、沾上一点也要咳嗽, 如今却似察觉了这杜康的妙处, 一朝放纵……可以解忧。

他放轻脚步向她走去、小心得像怕惊破一场梦,凑得近了看到她因薄醉而泛红的脸颊, 叹问:“……怎么喝得这么多?”

整片梅林没一个人, 他们兄妹也是难得这样独处,她大概正因此放肆起来了,对着哥哥轻轻一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你别说出去, 人家便不晓得了。”

——像个孩子似的。

他一愣,发怔的工夫又被她偷去一杯酒, 要阻拦她已仰头饮尽, 浓郁的酒香溢满整个水榭,月光也在其中变得飘忽了。

“疏妍……”

他忍不住唤她,心知近来的一切已经快要将她压垮,阴平王宴请二使的动静闹得那样大, 她自不会不知道的;她却像彻底忘了这些烦心事,还在摇摇晃晃地扶着水榭的栏杆笑, 又伸手来扯他的袖口,说:“你不要拦我……”

顿一顿,又喃喃:“我只有它了……你不要拦我……”

这话说得人心里一酸,宋明真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牵起嘴角叱了妹妹一句“胡说”,又道:“什么叫只有它了?二哥不是还在陪着你么?”

她听后弯起眼睛笑、许多年都不曾露出这样稚气快活的情态,可其实眼睛依旧是很悲伤的,迂回,隐晦,不可告人。

“不一样的……”

她摇摇头。

“二哥有嫂嫂和孩子们了……不会同我最亲了。”

……啊。

宋明真哑然,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我想要一个同我最亲的人……”

她像并没察觉哥哥的无措,又继续含混地说下去。

“就是……可以经常见到……或者即便见不到,心里也会经常想起我的人……”

她又去给自己倒酒了,得了又不喝,只捏着金杯伏在栏杆上看着水面破碎的月光。

“我没见过我母亲,如果她还在,应该就是这个人了……也不知道她会怎样做母亲,是不是跟万氏一样,那般溺爱自己的孩子……”

“哎,说到万氏……其实她也就只在我们眼中不好,在她自己的子女眼中该是很好的吧?……那样偏宠他们,什么都为他们争,即便做了错事也不责难,转头便替他们料理收拾……”

她开始颠三倒四了。

“二哥哥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很不公平?”

她又突然发问,可却似乎并不期待旁人的回答。

“本来就什么都有的人,还会继续得到更多……而那些本来就两手空空的人,反而却要被抢走最后一点可贵的东西……”

金杯微微摇晃,她又将酒饮尽了。

“就好比那位永安县主……”

“她都已经有那么多东西了……健在的母亲,疼爱她的父王,与生俱来的尊贵,年轻美丽的容貌……”

“……做什么还要同我抢呢?”

“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只有……”

滴答。

她的眼泪坠落在自己的手背。

“疏妍……”

宋明真的心忽被狠狠攥住、接着又在沉闷的窒息里被一刻不停地又掐又拧,他不会不知道妹妹那句“只有”之后要接的是什么,而那个不可说的人如今也要彻底与她无关了。

“我其实也不是很贪心的,一定要他怎么样……”

泪水继续静默地从眼眶中跌落,她的绝望从不吵闹。

“就只是,就只是希望他能记得我……如果得闲,可以来看看我。”

“你们之前一同来陪我过生辰,那样就很好……他也不用多说什么,就是,在这里就很好……”

“他会在的,”宋明真有些扛不住那样的疼痛,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她,“我也会在的——我们还是会一样经常来看你,心里也都会一直想着你,他……”

“不是的……”

她又摇起头了,相比他的急切,她显得坦然又通透。

“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要走了。”

滴答。

“他也应该走了……”

她的肩膀微微缩了缩,自己抱住自己的手臂。

“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我只是一直不敢面对,只是……一直没有准备好……”

“可现在是时候了。”

她的语气忽而坚决了一些,也不知是在同他说、还是在同自己说。

“我不能把一切都丢给他的……他很累了。”

“……他也需要休息。”

杂乱无章的话语毫无条理,可宋明真却都一一听懂了——他的妹妹一直是这样懂事的,即便一生都在不断被辜负、也始终留有那样一个明净的角落去盛放那些本不该由她背负的东西。

“我其实也想通了……从上次宫宴到今日,一直在想……”

“他并不是我的,我还没有好到值得上天把他赐给我,所以大约也说不上什么失去……也许过去曾有那么短暂的几天属于我……可后来,后来……”

她又沉默下去了,宁静的水榭一瞬无声,只有夏夜的晚风徐徐吹过无花的梅树发出簌簌的声响,没人知道那一片摇曳的树影间从何时起便立着一个人影,深紫的广袖始终低垂,右目之下漂亮的小痣如同眼泪将落未落。

“后来,我后悔了……”

她的声音也带着泪,经年的苦涩早已变成麻木和茫然。

“我不该嫁到宫中来的,当初就该留在颍川……要么一直等、等到他回来……要么索性,同夫人一起走了……”

“可是……”

她又停住了,这回“可是”之后的话宋明真猜不到,他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凌乱的呼吸,又强忍鼻酸地问妹妹:“……可是什么?”

“可是我告诉过自己不能后悔……”

她这回很乖,顺着他的话答下去了。

“父亲不能逼我进宫,先帝也不能……即便他们锁着我,即便他们央求我……世上的生路那样难走,可死路却总很易寻……我不怕什么,那时死了才最干净。”

“可我总想……我爱他。”

“不是怯懦软弱地爱他,也不是偏狭自利地爱他……我可以替他去做很多事,很多,他那时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咔嚓。

是谁失控的手折断了花枝。

“疏妍……”

宋明真的眼眶红了,七尺男儿也终于在这一刻落下眼泪,他看着妹妹的侧影却不敢伸手碰她,也许那时他也知道她就快要破碎了。

“你为何从没同我说起……你是为了三哥……”

她又一笑,此刻的豁达才最凄美,柔弱的肩膀那么瘦削,可其实已经扛着千钧重担独自走了许多年。

“说什么呢?”

她反问。

“原本也不是为了他,只是为我自己罢了……我想做个稍好些的人,那时我想,这样在我死后就有脸去见他了。”

说到这里她被自己逗笑了,大抵也觉得这念头颇有些傻气,手中的金杯被随手丢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在这片静谧中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现在也一样,我还是应当做些好事……”

她说。

“我已经被困在这里了、走不了,可他跟我不一样……我既与他有缘无份,便该放他走……”

“阴平王的女儿未必不好,也许他们才是佳偶天成,而我只是他犯过的一个错……这几天我想,我该盼她好一些、再好一些,这样才算与他般配,他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顺遂——你也知道的,他以前,一直过得很辛苦……”

“疏妍——”

宋明真终于不忍再听下去、不顾君臣之礼上前一把将妹妹抱进怀里,那一刻他才感到她有多么瘦,像是一朵不合时令的花,还未好好盛开过便被冷雨摧折到枯萎了。

“二哥哥……”

她在叹息,可是语气又像透着一些满足,也许真的太久没有人拥抱过她了,她的肢体感到一阵陌生的局促和僵硬——谁会知道呢?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寂寂深宫无边无际,每一个渴望陪伴的夜晚她都只能独自蜷缩在珠翠锦绣的帷帐深处,冰冷的枕衾与她为伴,没人记得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此刻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抱住哥哥,在他久违的怀抱里汲取短暂的温暖,目光却在他身后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梅林之外前梁帝宫遗留的古楼——她记得她曾亲自为它取过名字,树色葱郁若黛色青山,依稀叫作……“望山楼”。

“望山……”

谜语般的自嘲是带笑的,可惜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如他一般轻而易举解开她的密语,她也再不会像少年时那般喜爱埋藏婉转的心事,皆因自知从此之后再不会有人在意捡拾。

——可她的确见过春山的。

仲春时节莺飞草长,繁花满枝郁郁青青,她在那样的幻景中终日流连、为了再靠近一步而不惜经年累月跋山涉水,最终又偏偏因此与之背道而驰——越拼尽全力,越遥不可及。

我其实真的真的很不甘心。

可我知道……我该送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