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卫兰是独自来的。

闺阁贵女理当守矩, 如日前一般冒失地至绛云楼寻人已是十分不妥,遑论深更半夜独自来登外男的门;她自知荒唐,在马车上等候门房回话时一颗心始终悬着, 直到对方请她进门方才略松一口气,深知未来许多事都在今夜一搏。

头戴兜帽随婢女行向后园, 当朝第一权臣的府宅简朴得令人有些诧异, 更奇怪的是一路所见皆是梅树,如今时令未至并不开花,显得格外单调沉闷。

……可他在这里。

独自一人坐在宽绰的石亭内,玉楼雪风孤高清冷, 仅仅一个背影便令人心旌摇曳;她热着一颗心走到近处向他行礼, 他的答复来得有些慢, 说:“县主请起。”

她依言起了身,又想迈入石亭与他同坐, 他却先她一步从亭内走出, 月色之下神情有种微妙的出离,倒与平素的威严冷峻颇为不同;她在惶恐之余又感到几分新奇,快行几步追上他的背影, 此刻这片天地便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君侯可是喜梅?”

她斗胆开口,尝试打破他令人生畏的沉默。

他的目光投向那些无花的梅树、却并不答她的话, 她斟酌一下, 又径自说下去:“梅花高洁凌霜傲雪,确正与君侯至清之名相配,只是毕竟花期不长只开一季,倒不如姹紫嫣红群芳争艳来得热闹。”

她说这话原本无心, 可在当时那情势下听来却似有意,她看到男子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语气格外深地说:“然我独喜梅,可以岁岁待一季。”

她一愣,莫名觉得那时的他有些凶,居高临下的男子令人无法不害怕,她便只好又顺着他说:“君侯之心澄如水而明如镜、一庭之内便可窥见一斑……”

这是奉承的话,对他这种听惯了恭维的人来说其实并无意义,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还是移开了对她审视的目光,令她当即感到一阵劫后余生般的轻松。

“县主星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她听到他漠漠地问。

“星夜”二字颇为伤人,显然并未顾惜她身为贵女的体面,只是她一心要在他们之间求一个善果,有些事便不能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宫宴之后半月已过,我心中却还有几句话不曾说尽,今夜逾矩不请自来,还望君侯不要怪罪……”

她有些羞愧地半低下头,手心汗意愈重。

“世之婚姻千由万端,固非情爱媒妁可以厘定,君侯与我只有区区几面之缘,若谈婚娶自也有所为难;只是我虽身在闺阁、却也自认并不蠢笨,深知有幸高攀君侯皆因时下形势之变,可叹父王今夜又做了错事,君侯对我王府该更是不喜了……”

说到此她又抬头看了看他,清白的月光映照着他的侧脸,他的目光依然没有半寸落在她身上。

“南境二使欲求庇护,所图是与朝廷相抗,父王今日设宴其实并非是愿与他们同流,而不过是做给君侯看的……他为人刚强,总不愿低头承认心中弱势,实则也唯恐为当今太后所忌、更怕成为君侯的敌人。”

“或许在君侯眼中父王专横自利百无一是,可其实在我看来他同样也有自己的难处……朝廷南迁是非纷杂,中原大族皆遭重创,如今朝廷虽立意推行新政,可江南士族却百般阻挠……父王并非贪得无厌,只是,也想在这局势激变之间险中求生罢了……”

她字字恳切,确对他似剖心般坦诚,及笄之年的少女清莹稚嫩、可说的话却条理分明;方献亭终于又看向她,有一瞬眼前又出现了十年前的骊山夜雪,那时走在他身边的女子也是这般年纪,与他谈及形势更是相似的透彻清晰。

“君侯是英雄,英雄皆不喜受人所迫……今夜父王之举并不磊落,可若君侯肯再给我王府一次机会,父王必也将放下既往以诚相待,南境可平、新政可施,国家终会步步踏上正轨。”

“而我……”

她微微顿住,言语不再似方才一般流畅,少女白皙的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在柔婉的月光中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我知大家之女当恪守礼节,不该这般冒失唐突抛头露面……但,但我确想让君侯知道,嫁入侯府乃我心之所愿而非家族之迫,我……”

她羞怯得说不下去了。

这样的娇态他也见过,就在湖州驿馆一门之内,也在钱塘湖心花树之下,只是他心中的那个女子总是更加含蓄内敛,从不会将自己的真心宣之于口——她会在屏风之后透过缝隙悄悄地看他,会在平芜之间悄悄埋下春山的秘密,会在深夜的舱底背身隐去一声无谓的称呼,每一点心事都要人细细留意才能发现端倪。

可就是这样的她会在绝渡之处邀他同舟,会在离别之际以半数染红的繁花相赠,他曾亲眼见过她真心的笑与泪,即便如今被金殿之上垂坠的珠帘遮挡也还是年年月月长长久久地留在他心底。

“你年纪尚小,有些事是不明白的……”

卫兰听到他开了口,语气终于不再像此前般只有高高在上的威严疏离,而总算有了她用坦诚换来的几分真意。

“婚姻之事并非儿戏,万全之外皆有遗恨——我与你父言和不当仅有联姻一途,若你果真聪明便该劝他为你另觅良缘,嫁入侯府只会害了你。”

他的话直白得有些残忍,卫兰听后脸色也有一瞬的苍白——她知道这个男子离她很远,并非单只因他位高权重盛极显赫,更因她从不曾参与他过去的人生——她不曾见过少年之时意气风发的晋国公世子,也不曾见过丧父之后孤身远出长安的颍川侯,她不曾陪他经历过大战之败生死之祸,而只看到如今权倾朝野的五辅之首。

可……

“过去之事我无法改变,未来如何却还可尽力一争。”

她的语气很坚决,或许自幼被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总会比旁人更多出几分底气,她勇敢且果断,从来不必小心隐忍遮掩真心。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此刻君侯只视我为陌路——但我的确心悦于君,更笃信自己可以做好你的妻子,你要我学的我都会去学、你要我做的我也都会去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你也会……”

她说不出更多了,大约当时男子低头看向她的目光太过寡淡、令她也难将那句“钟情于我”说出口——他的心中一道牢不可破的藩篱,除了被他圈在里面的人、其他凭谁也进不去。

“抑或,君侯便当你我都是为了社稷……”

她低头苦笑一下,确没想到过去心高气傲的自己也会在情爱之事上露出此等狼狈卑怯之态。

“父王所求是一个承诺,姻亲之外血脉尤重,君侯不会不懂……”

这是在回应他方才那句“我与你父言和不当仅有联姻一途”,一约一盟岂能比一个流淌着两姓血脉的孩子更加可信?因利而聚总不长久,同宗同族自当稳固。

她豁出脸面说出这样一句话,身边的男子却迟迟不肯给出答复,她只看到他回首看向身后的石亭,明明空无一人却还是让他看得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收回目光,身边的梅树枝叶低垂、早就没有哪怕半点花色,他却还当它在盛开一般怜惜,轻轻抚摸时目光有种她未能理解的孤独与悲凉。

“我即入宫求见太后……”

他放开了它,像是终于做了某种决定。

“……便一并送县主归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