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之所以杀夏启伯叔侄,就是担心放过他们,会让天下士人纷纷效仿。
但他对文人的操性还是缺少了解,夏启伯叔侄这一死,便成了所谓‘杀身成仁’者,反而名声愈显,引发了天下士人的效仿。
后来又有苏州名士姚润、王谟等,相继拒绝朝廷的征召,宁死也不给大明当官。
朱元璋当然不惯着他们,统统送他们去九泉下跟高启、夏启伯叔侄作伴去了,以儆效尤。
然而有一天听讲官讲书,讲到东汉隐士严光拒绝刘秀亲自邀请,不愿入朝为官的故事时,讲官不无深意的借严子陵之口说:
“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
朱元璋一听,火气腾地就上来了。干嘛干嘛呢,什么‘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以为咱听不出来么?
咱给你官职俸禄,是让你搁这儿讽刺咱的么?
什么叫‘士故有志’?是不是孔子说的‘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啊,合着你们把咱当成无道君王了么?!
盛怒之下,他又提笔写了一篇《严光论》,命刊行天下,令国子学以降各级学校都需全文背诵。
其大意是说,‘奸邪之徒有各种各样,不只为非作歹者是奸邪,那些做事不诚心的、有机会作为却不作为的,也都是奸邪。
当时国家中兴之初,民生凋敝,可用之才稀少。光武帝诚心诚意请严光出来做官,他却百般推脱,这是对皇帝恩典的蔑视与侮辱,是让人以为皇帝无道!
他以为自己有隐居的自由。实则不然,不是光武帝平定天下,到处兵荒马乱,他能有条件悠游山水么?享受到国家带来的好处,就应该为皇帝效力,好让国家早日恢复。
其实严光这些退隐山林者,不过是沽名钓誉,钓的还是皇帝的恩典,他们不入仕,无非是皇帝的恩典不够大罢了。
但假如皇帝自身德薄才疏,没有能力治理天下,而严光这些有能力的人仍拒绝入仕,导致民不聊生,国家又重新陷入战乱,这些人隐居真的心安理得吗?
所以严光这种人,受君之恩、罔知所报。身怀大才,却在国家最急需人才的时候不出来济民利国,就是最大的罪人!’
……
朱老板本以为自己这篇雄文一出,那些名士大儒就不敢再宅家了,都得乖乖出来做官。
不料却激起了读书人更大的反感。
因为严光一直以淡泊名利、拒绝皇帝亲自邀请而名扬千古,代表着读书人的风骨。是历代读书人的偶像。被士人反复歌颂、反复称赞。
到了你朱老板上台,竟直接把我们的偶像批倒批臭,我们读书人连说‘不’的权力都没了?
他越是这样逼迫,读书人就越是逆反。变着花样的躲避地方官府的举荐不说,还故意一起吹捧一些乳臭未干的小子,或者狗屁不通的冬烘,让他们名噪一时,然后堂而皇之推荐给朝廷。
结果这些年荐举上来的人才水平,自然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甚至有人连字都认不全,在朱元璋当朝考察时闹出了大笑话。
……
余府书房。
“现在荐举已经成了笑话,咱们再把学校这条路掐死,皇上就只能指望科举了。”陈潜夫沉声对余熂道:“不然谁来替他治理天下?”
“唉,真是荒谬,科举乃为天子求贤计,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何到了本朝,却如此艰难?”余熂叹息道。
“没办法,当今天子对读书人和儒教的成见,比山还高。但凡有法子,他就会改走法家的路子。所以这不只是天下读书人的前途问题,更关系到我儒教香火存续啊!”陈潜夫长叹一声道:
“若非现状如此,为何太史公都致仕了,还要大老远的每年来京城给皇上拜寿?不就是放心不下此事?他老人家常对我等说,要是儒教的根基,毁在我们这些人手里,那我们都是千古罪人,死后如何见孔孟?!”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说着他重重落子道:“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以此血肉之躯,堵上皇帝面前所有的岔路,让他别无选择,只能走我们的孔孟大道!我等责无旁贷啊,茂本!”
“是,老师。”余熂赶忙欠身抱拳,然后开始盘算援兵道:“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尽可能的争取支持。太子是太史公教出来的,应该也算我儒教的护法吧?”
“太子爷当然是支持儒教的,可别看皇上让他监国,但大政方针还攥在皇上手里呢。”陈潜夫叹气道。
“楚王呢?我们浙东是他的藩国,那些江南大户也都以他马首是瞻。”余熂又问道:“能不能求他帮我们说说话?”
“不能。”陈潜夫摇头道:“这件事上,楚王站在皇帝一边。”
“这样啊……”余熂心一沉。
“唉,这件事确实很难,但再难也要勉为其难。”陈潜夫最后为他打气道:“记住,整个士林,还有天下的人心,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儒教必胜!”
“嗯。儒教必胜!”余熂忙重重点头。
……
乾清殿。
朱桢看完监听记录,震惊的不要不要。
虽然记录不可能那么详细,但已经足以勾勒出这帮读书人的所图所谋了……
“现在,知道咱为什么一直留着胡惟庸了吧?”朱元璋很满意他的表情,悠然问道。
“知道了。”朱桢点点头道:“因为他不是读书人。”
“对。”朱元璋点头道:“现在已经是洪武十二年了,不是读书人出身的文官越来越少了。就是有,也无法服众,顶替不了他。”
“所以,要是再换个丞相,只能用读书人了?”朱桢轻声问道。
“嗯。”朱元璋点点头,一脸愁眉道:“可你看看他们,全都把咱当成敌人,咱怎么能让个敌人当丞相呢?那这些年的功夫,全都要被他毁掉了。”
“知道他们为啥这么不爽咱么?因为他们认为,自古都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咱却偏不跟他们共天下,他们当然不满意了。”朱元璋冷声道:
“现在你明白咱为什么要力保宋讷了吧?”
“明白了。”朱桢点点头道:“因为宋讷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是父皇用来跟读书人对抗的主将。”
“没错,这大敌当前,咱怎么干临阵换将的那种蠢事儿呢?”朱元璋颔首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