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寻淼拿到黎青执给的稿子之后, 恨不得马上就看。
不过那样有点失礼……他按捺下自己的想法,邀请黎青执去他书房说话。
得知黎青执想跟着李秀才读书,朱寻淼道:“黎兄想见李先生的话, 我可以带黎兄过去。”
“休沐的日子去打扰,会不会不太好?”黎青执问, 他原本是想跟朱寻淼商量过后,再选个日子去拜访李秀才的。
崇城县那些教书育人的先生, 水平最高的肯定是孙举人, 但孙举人收的学生很少,还很挑, 肯定不会收他, 再往下数,就该轮到李秀才了。
虽然李秀才有些爱财, 学生也有点多,但他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李先生不会在意。”朱寻淼道,然后吩咐管家去准备一份给李秀才的礼品。
朱家的管家给朱寻淼准备的礼品,是一些纸,还有两块墨, 加起来也就值二两银子。
朱家很有钱,但给人送礼并不会送太多, 升米恩斗米仇,给别人太多东西,不一定是好事。
拿上礼品, 朱寻淼带着黎青执坐上朱家的船, 前往李秀才家。
李秀才家里人多, 他也就在县城租了个挺大的院子居住。
只是他租的院子再大,在他的儿子一个个成家之后, 也显得有些小。
要不是他有两个有点出息的儿子已经搬出去居住,这里怕是住不下。
李秀才家的房子大,挨着河的这一边建了个河埠头,朱家的船在此停下,朱寻淼就带着黎青执走上台阶,敲响了李秀才家的门。
“谁啊?”一个女声响起,紧跟着门就被打开了。
来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看到朱寻淼,她笑开了花,立刻就招呼朱寻淼进去,还扯着嗓子喊李秀才出来。
黎青执跟着进去,就见朱家院子里有好几个孩子在玩儿,旁边拉了一些绳子,上面晒满了衣服……
李秀才很快就出来了,他年纪不小了,比金小叶的父亲金大江要大一些,但大概是生活富足养得好的缘故,看着比金大江要年轻很多。
不说别的,就说牙齿……李秀才的牙齿很完整,前面的牙一颗没掉。
在这个时代,农村很多人过了四十岁,嘴里的牙就没多少了。
一来是这时候的人不注意口腔卫生,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刷牙,二来么……普通百姓吃的差营养不够,吃的食物还粗糙,牙自然不会好。
不过城里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牙齿会好很多。
李秀才初看有点严肃,但等朱寻淼走近……看到朱寻淼手上拎着的礼物,他笑着招呼朱寻淼去堂屋说话。
李秀才家的堂屋不大,里面有待客的桌椅,只是这会儿两张太师椅被拼在一起,中间坐了两个一岁左右的小婴儿。
李秀才把那两个孩子抱起来,张嘴喊:“秀莲,秀莲,快把孩子抱走。”
没一会儿,另一个中年妇人就过来,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给抱走了。
孩子走了,李秀才就让黎青执和朱寻淼入座:“寒舍简陋,见谅。”
双方寒暄了几句之后,朱寻淼就说明了来意。
李秀才得知黎青执要到他的学堂读书,很是高兴,然后毫不犹豫地说了学费——黎青执需要李秀才给他讲解经义,那一年的学费就要七两银子。
黎青执道:“先生,我今日出门有些匆忙,并未带钱,等明日再将束脩奉上。”
“不着急。”李秀才笑着开口,然后询问黎青执都读了哪些书。
黎青执实话实说:“先生,四书五经我已背得滚瓜烂熟,其他书也背了一些,只是不曾得过指点,因此做文章什么的,有所欠缺。”
“你把书都背熟了?”李秀才有些惊讶。四书五经加起来有六十几万字,能全都背下来的人非常少。
他不知道将书看了多少遍,熟是熟,但要让他完全背下来,却也做不到。
年纪大了之后,一些他以前背过的书,这会儿都忘了。
“是的。”黎青执道。
李秀才不怀疑黎青执骗人,毕竟没有必要,但他是真的很吃惊,于是就念了几段,让黎青执往下背。
黎青执张口就来,一点没出错。
李秀才又问黎青执一些句子的意思……黎青执看过朱寻淼给的有注释的书,也能说个大概。
李秀才越聊越高兴,拍腿叫好,然后问黎青执:“你胳膊上的伤可好些了?”
之前不知道黎青执的水平的时候,李秀才觉得黎青执断了胳膊不是什么大事。
但此刻发现黎青执的学问竟然如此之好……若是黎青执的右胳膊不能好转,他的左手字必须好好练!黎青执现在的字,去参加科举可不行!
“尚未好全,但没有大碍。”黎青执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为了不让其他人觉得奇怪,他打算短时间里,不在外人面前动用自己的右胳膊。
“无碍就好!你功底扎实,天赋异禀,考上秀才不成问题!”李秀才道。
考举人很难考,但考秀才不一样,好好准备,想要考上不难。
黎青执都能把四书五经背出来了,肯定能考上秀才。
想到这里,李秀才甚至道:“你束脩不用交七两,五两即可,我能教你的不多。”
李秀才已经仕途无望了,他现在就想靠教书多挣钱。
既如此,他自然也就希望自己的学生里能多出几个秀才。
黎青执基本功扎实,稍微指点指点就能去参加县试院试府试,他都不好意思收太多钱。
当然让他免费教,那也不可能。
黎青执笑着道谢,又说自己怕是不能每日到学堂里读书。李秀才对此依然没意见,表示黎青执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聊着聊着,李秀才还让黎青执现场作了一篇文章,然后点评。
写白话小说跟作科举文章是两码事,黎青执的文章存在不少问题。
可即便如此,他的水平也不低,李秀才将黎青执夸了又夸,眨眼就到了午饭时间。
李秀才邀请黎青执和朱寻淼留下吃饭,但被朱寻淼拒绝了:“先生,家父打算请黎兄吃饭,我们要回去了。”
朱前并没有请黎青执吃饭,朱寻淼这么说,只是不想留下。
这倒不是他嫌弃李秀才家里的饭菜,实在是李秀才家里人太多了,还有不少女眷,若是他们留下吃饭,其他人肯定会不自在。
两人在李家传出米饭香味的时候离开,回到朱家。
朱前不在家,朱寻淼就跟黎青执一起吃饭,还让人把他弟弟叫了来:“我弟弟过几天也要去李先生那里读书,到时候我们三个,就是同窗了。”
朱寻鑫是带着赵满仓过来的,黎青执只看赵满仓的脸色,就知道赵满仓这段时间肯定过得很好。
这孩子白了一些,还胖了一些,
看着可爱许多。
朱家没什么规矩,朱寻淼就让赵满仓和他们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几人还聊了聊。
黎青执从赵满仓那里得知,赵满仓的父亲到朱家找过赵满仓几次,但赵满仓坚持说自己没有钱之后,他就不来了。
“我赚的钱都自己攒着不给他,免得被他花光,”赵满仓小大人一样对黎青执说,“我要多攒钱,将来好娶个媳妇儿,说不定我还能像老爷一样去做生意。”
“对,你别把钱给你爹,自己攒着娶媳妇儿更好。”黎青执笑起来。
不到十岁的小娃娃,就惦记着要娶媳妇了,还挺好玩的。
更好玩的是,朱寻鑫紧跟着开口:“那我以后也要攒钱,我将来也是要娶媳妇的。”
朱寻淼闻言哈哈大笑。
朱寻鑫还不解地问朱寻淼:“哥,你为什么没有媳妇儿?是你钱没有攒够吗?”
朱寻淼:“……”他不需要攒钱,他要娶媳妇儿的话,他爹肯定会给钱!
不对,他才十五岁,娶什么媳妇儿?他打算考上秀才再娶的!
黎青执他们吃饭的时候,金小叶也在王姐家吃饭。
朱家的饭菜非常丰盛,王姐家的饭菜就一般了。
王姐的女儿今年十六岁,手很巧,今天中午她炒了一盘鸡蛋,又在锅里稍稍留了点鸡蛋,加水加小青菜煮了个青菜汤,再加上一盘肉末蒸豆腐,这饭菜不算丰盛,但也够吃了。
她们也一边吃一边说话。
金小叶她们用瑕疵布做的罩衣袖套之类,因为价格低廉的缘故,在崇城县卖得很好,但这些东西到底价格低,挣的钱并不多。
她们能挣钱,靠的主要还是那些高端产品。
朱家给的布料颜色都很鲜亮,金小叶找人做成了各种小玩意儿,送去成衣店寄卖,卖得虽然不多,但利润大。
此外,她还卖了一些给行脚商,这里也能挣不少钱。
就在不久前,甚至还有一个打算下个月去北方的商人找上金小叶,给了定金要订购一大批货!
金小叶她们做的东西,花样都挺新的,她们在县城卖这些东西的时候说这是府城传来的花样,客人们一点没怀疑。
这个商人买了她们的货拿去京城卖,完全可以说这是南方流行的花样,一定能在京城卖出好价钱。
当然这就不是她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了,她们只要把东西做出来卖给这个商人就行。
王姐挺高兴的:“他要的货有点多,小叶,我们要多买点布料才行。”
金小叶点头:“对,我明儿个就买布去!”
徐夫人却有点担心:“小叶,那人会不会骗人?要是我们做了之后,他突然不要了……”
那人虽然给了定金,但定金就连她们买布料的钱都不够。
金小叶道:“就算那人是骗人的,我们该做还是要做,总不能因为担心就放弃这么个大生意!要是他不给后面的钱,我们大不了不把货给他,想法子自己卖。”
金小叶其实考虑过各种情况。
这个人订了很多东西,要是之后不要了,她会有一大批货卖不出去。
但她的东西在崇城县卖得不错,这给她带来了一定信心,她觉得真要遇到那样的事情,她完全可以带着自己的货,去府城叫卖。
朱前做生意的时候,也曾遇到积压了货物卖不出去的情况,他换个地方卖,就卖掉了。
金小叶信心满满,徐夫人见状,放下心来。
吃过饭,王姐的女儿去洗碗刷锅,其他人则聚在一起,一边裁剪布料一边聊天,少不得就聊起最近没人来倒夜香的事情。
王姐道:“有些人家受不了,就喊了个以前做这一行的粪夫来收,结果那个粪夫被张臭钱的人打了。”
那个张姓商人名叫张赟权,他这名字挺好的,有文有武有钱还有权。
但他做事不厚道,县城的人挺讨厌的他的,又觉得他赚的是臭钱,就叫他张臭钱。
张臭钱不让人来倒夜香这事儿,让王姐很恼火,她是个爱干净的,都不愿意杀鸡,可现在……就算马桶有盖,也会散出味儿,这也太让人难受了!
金小叶道:“我们村的人去买人中黄,价格还涨了……张臭钱到底想干啥?该不会想要两头挣钱吧?”
张臭钱不来收人中黄,又不许别人收,他想干什么?
想让城里人花钱求他来收?
“小叶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王姐道。
三人面面相觑,金小叶骂了一句:“张臭钱这王八蛋想得还挺美!”
崇城县那么多人,要是倒人中黄得给钱,张臭钱躺着都能每天赚很多钱!
这人中黄还能卖钱……
只是她们私底下骂骂就算了,别的也做不了。
金小叶只能对王姐道:“王姐,赶明儿我帮你把马桶拿走。”
王姐问:“今天不成吗?”
金小叶道:“今天我相公跟我一起来的县城,我们肯定要一起回去。”
她干惯了农活,倒个马桶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是黎青执的话……黎青执一个读书人,不好让他跟马桶一起坐船。
听金小叶这么说,王姐道:“小叶,那就麻烦你明天帮忙拿走了……对了你相公的胳膊怎么样了?”
“好多了。”金小叶总觉得黎青执的胳膊好得有点快,就只含糊说了一句,没有多提。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
金小叶开了门,就见到了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人非常瘦的姑娘。
这姑娘瞧着二十来岁的样子,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问:“金掌柜在吗?”
“我就是金小叶。”金小叶道,忍不住多看了这姑娘几眼。
这姑娘长得不算多好看,但她特别白,还给人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对了,可以说这人气质出众。
要不是她穿的衣服料子不好还很旧,金小叶会觉得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金掌柜,你这里还有活儿吗?我想接点活儿做。”
“今儿个没有了,但明天会有很多活儿。”金小叶开口,她接了个大单子,需要很多人帮她干活。
这姑娘朝着金小叶笑了笑:“那我明日再来。”
她说完,又朝着王姐她们笑了笑,慢悠悠地走了。
“这姑娘真好看,就是有点瘦。”等人走了,金小叶忍不住道。她的审美跟村里其他人差不多,长得白在她看来就是美。
“小叶,那是方家的大女儿。”王姐道。
金小叶一愣。自打上回金小叶去卖纸,被方夫人说了一顿,她就不给方夫人活儿干了!
那天方夫人没接到活儿,还阴阳怪气说了很多话,说以后绝不来她这边拿活儿做,结果这才过去几天,她女儿就来了?
王姐道:“这姑娘挺可怜的,早几年很多年轻人想要娶她,结果方夫人要的彩礼特别高,渐渐地就没人上门提亲了……不过她也有不好的地方,不爱搭理人。我跟她是认识的,你看到没?见了我她都不打个招呼!”
刚才这位方小姐确实没有跟王姐打招呼,只笑了笑……金小叶正奇怪,徐夫人道:“这也怪不得人家,我听说这位方小姐针线活干多了伤了眼睛,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她兴许分不出我们谁是谁。”
“还有这事儿?”王姐有些吃惊。
“这是我以前出去干活的时候,跟我一道干活的人跟我说的。”徐夫人叹气。
王姐的丈夫是行脚商,虽然赚的钱不算特别多,但一年到头,也能拿回家五六十两银子。
她们家的日子,在崇城县算是过得不错的,所以她的两个儿子,才能去读书。
不过王姐的儿子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王姐也不打算让他们考科举,就只想让他们认个字,将来可以跟着他们爹做生意或者找个好点的活儿干。
也因为这样,王姐以前虽然也会做点针线活挣钱,但干得不多,认识的人少。
徐夫人就不一样了,她虽然身体不好,但到处找活儿干,认识很多人。
按照徐夫人所说,十年前方小姐的父亲去世之后,方小姐就被母亲盯着天天在家做针线,晚上都要点了灯做,做多了眼睛就坏了。
金小叶有点同情这个方小姐,但想到乡下很多人都吃不饱饭,之前发大水的时候还有人被饿死,这同情也就没剩多少了。
王姐之前提起的那个倒夜香的粪夫,就比方小姐更可怜,听说那是个无儿无女的老人,以前就靠给人倒夜香挣点钱过活,张臭钱垄断了这门生意之后,他就只能在县城要饭,这次别人让他去倒夜香,他还被
张臭钱的人打了一顿,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这世道,很多人都过得不容易。
就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金小叶打开门,然后看到了黎青执。
“小叶,我忙完了,过来找你。”黎青执笑道。
他在朱家吃过饭之后,就带着跟朱寻淼借的两本书,来找金小叶了。
王姐家所在的地方金小叶指给他看过,他认识。
“快进来吧。”金小叶招呼黎青执进门。
黎青执进了屋,笑着跟王姐和徐夫人打招呼。
王姐和徐夫人看到黎青执的第一印象就是瘦,那位方小姐已经很瘦了,黎青执更瘦……
此外……黎青执站那儿,也跟方小姐一样,给人一股不一样的感觉。
仔细想想,其实就是那方小姐瞧着像个读书人……不愧是秀才的女儿!
金小叶的丈夫是个读书人,她们该跟他说点什么?王姐和徐夫人都有点不自在。
但她们的不自在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很快,黎青执就凭借着自己出色的社交能力跟她们聊起来,还聊得热火朝天。
王姐和徐夫人其实都不是话多的人,也不爱到处串门跟人说话,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们跟黎青执一聊,那话匣子就关不住了!
黎青执从王姐嘴里,知道了很多张臭钱的事情。
虽然写了夸奖苟县令的书,但黎青执之前其实没想过要去找苟县令,毕竟他现在没有要拜托苟县令帮忙的事情。
可要是这个张臭钱做得太过……他得去找苟县令管一管。
这事儿不止关系到崇城县的百姓,附近的农民种地需要肥料,肥料涨价会让他们的生活更加困难。
黎青执想了很多,面上倒是没有表现出来,笑眯眯地跟徐夫人她们说着话,甚至还聊到了徐启飞。
一直到傍晚,黎青执才和金小叶一起回庙前村。
回去的路上,两人遇到了姚艄公。
姚艄公弯着腰,无精打采地划船。
干重活的人很容易伤到腰,在这个时代医疗技术有限,人们伤了腰还没得治。
在庙前村,就有几个老人平日里走路是弯着腰走的,那腰已经直不起来了,这都是因为他们以前挑担或者做别的重活伤了腰。
姚艄公这样子……他的腰还没养好,就出来干活了?
姚艄公确实是腰没养好就出来干活了。
金茉莉的嫁妆没补齐,姚振富还不愿意下地干活……姚艄公哪敢不干活,伤没好全,他就又出来了。
只是他现在没办法帮人搬货,就只能接轻便的活儿,他又不像金小叶嘴皮子利落还谁都敢搭话……他干了一天都没挣到几个钱。
金小叶知道姚艄公有难处,她没有多问姚家的事情,只说:“姚叔,你想过把船租出去吗?”姚艄公这样子划船,也不是事儿啊!可别把身体给搞坏了!
姚艄公听到金小叶的话,却是立刻道:“小叶,要不你租了我的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