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逼近年关,彭妈妈开始置办年货。

农历腊月二十三这天,她起得很早。

调好发面,架起炉子,要蒸年食。章子然见她这样,觉得好笑,唠叨道:“妈,你做的那门子年食,如今不像过去,满街八巷都有卖的,需要什么买一点不就得了,何须你老亲自动手!”

彭妈妈笑笑:“娃,我知道满街八巷也都有卖的。可怎么着也买不来那个年味儿呀!”

“那你要什么味儿?市场上什么味儿的都有。哪天抽空带你逛逛市场,你瞅上什么买什么,好吗?”

彭大鹏听着婆媳俩的话,不觉一笑。本地有句老话,叫做宁穷一年,不穷一节。记得小时候,尽管家里穷得掉土渣子,但再穷年还是要过的,而且一点都不得马虎,不能凑合。那个时候,每年一进入腊月,母亲就开始为过年而忙活了。磨面呀,生豆芽呀,下粉条呀,哪样都得做。所谓的年食,有蒸的,有烧的,还有炸的。虽然都是一些面食,但经母亲的一双巧手,能把面食做成各种各样的工艺品。什么灶山啦,牛鼻子啦,羊角儿啦,莲花子啦等等。花样繁多,既好吃又好看。家景好一些的年份,能杀口猪,一部分跟方党邻里换些粮食。剩下的,又是卤,又是腌,忙得不亦乐乎。到了腊月初八这一天,是腊八节,家家户户吃腊八粥。这粥是黄米做的稠饭,稠饭一熟,父亲端一碗,笑呵呵地祭奠各路神仙,祈求来年五谷丰登,仓廪殷实。接下来的几天便打扫房屋、糊窗子贴窗花,一直忙乎到大年三十。想起这些,彭大鹏就对章子然说:“妈说得不是那食物的味儿,是过节的节味儿。你说你笨不笨哪!”

章子然也笑笑,她反唇相讥:“你是谁,你是彭大将军,我哪能跟你比!”因而对母亲说,“原来妈要的是个节日气氛呀!这好办,这炉子我给你搬到地下室,咱们在地下室里做,行吗?”

母亲笑笑:“过去那么穷,过年过节的,该做的啥都要做的。现在日子过好了,反而啥都省了。”她对彭大鹏说,“大鹏,把炉子给我搬到地下室就行了,你们忙你们的去,我带着点点去做。”

彭大鹏打趣道:“妈这是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给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呢,我大力支持。”

彭老爹见小两口逗嘴,不觉一笑,对彭妈妈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过法,这老太婆,犟开了十头牛都拉不过来。”

彭大鹏说:“妈习惯了,来,我把炉子给你提留到地下室去。”说着走进厨房里搬炉子。炉子很小,就是使用蜂窝煤的那种。彭老爹跟着进去,拦住彭大鹏说:“这个我拿得动,你们忙你们的去,家里的事就不要管了。”说着盖上炉盖,提起来就走。

彭老爹生好炉子,到居委会旁边的小商店里,买了所需要的纸张、糨糊、香烛、细细的竹杆等一应物品,回到楼上。彭大鹏和章子然已经去上班,彭妈妈正在揉发面。彭老爹把他买的物品摆到客厅里的一张小圆桌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拿起剪刀一本正经地裁剪纸张,然后把竹杆劈成竹条,剪成所需要的长度,用他那拿过笔但更多的是拿过铁锨、马鞭和榔头的一双粗壮的大手,用细细的麻绳非常灵巧地扎出一匹马的架子,之后用糨糊把剪好的纸糊上去,一匹纸马便栩栩如生地站立在小圆桌上。这还不够,他端详了几眼他的作品,用纸和糨糊像模像样地做了一个褡裢,煞有介事地把他精心准备的草料装进褡裢里,搭在马背上,放到阳台上去晒,打发灶老爷上天的坐驾就这样打造完成了。

晚饭后,彭妈妈收拾完锅碗,擦洗干净灶台,摆上出锅不久的尚有温热的灶干粮,非常恭敬地给灶老爷献了五个,再献上一些水果什么的,就叫了一声“老汉”。彭老爹从阳台上“请”出纸马,献到灶干粮的旁边,点了三株香,拿在手里,作了三个揖,插到香炉里。然后跪到灶台前,口中念念有词:“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相传这天灶老爷上天汇报他所主政的这家人的一切,天帝会根据灶老爷的汇报,安排来年本家的祸福吉凶。来年的家境如何,全靠灶老爷的一张嘴,所以不敢有半点马虎。

祭完灶,他拿出一挂鞭炮,让彭大鹏下楼去放。不一会儿,楼下响起密集的一阵一阵的鞭炮声,旧历新年,就从今天的鞭炮声中开始了。

转眼到了腊月三十,在彭大鹏的记忆中,这一天一早,父亲拿一把长把扫帚把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和他一块儿贴对联。母亲则开始做整个春节期间的吃食。彭大鹏影响最深的是酸汤,实际上就是一锅大杂烩。就是把当时有的食材一古脑儿烩了,冷冻到一口大缸里,有亲戚朋友来拜年,舀出来一热,既方便,又合口。晌午一过,父亲开始喂牲口,羊呀,鸡呀,驴呀,揉几个青稞面馍馍,拌上草料,喂得饱饱的,名之曰“装仓”。母亲把炕添好,把炕洞门封住,初五之前不能打开,据说是为了防止毛鬼神钻进炕洞作祟。晚饭前父亲在堂屋(用来祭祀祖先的屋,比一般住房高)里献上供仰准备接神。

如今的楼上行不开这一套,母亲坚持要献,因为所需的供仰她在七天前就做好了。她擦干净客厅里的柜子,父亲把供仰献好,上香磕头。饭后,过去一家人是要坐到一起拉家常,要很晚很晚才能睡的,名之“熬夜”,据说这晚一家老小的魂在外游**,睡着怕自己的魂找不到回家的路。如今有电视机,有期盼已久的春节晚会。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节晚会。之后在震天的鞭炮声中度过除夕。

初一这天,传统上是不能出门的。但彭大鹏必须出去,因为他要到机场去接从省城飞过来的郑小佳。

天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气,混合着鞭炮的气味,让人产生一种朦胧的幻觉。彭大鹏在楼门口略站一站,眼睛望向干黄的草坪那块停着的黑色的越野车,这是他向齐治平借的,专门去接小佳的。然后上西山鸾鸟湖,去看庞金玲。他放眼扫一眼天空,天空低沉着,走过去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发着了车子。

机场旅客稀疏,三三两两的,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一架灰色的飞机钻出云层,缓缓地降下来,彭大鹏望着它,从汽车里钻出来,竖起大衣领,快步向机场出口走去。

小佳穿件米黄色的毛呢大衣,戴副无边的眼镜,拉着拉杆箱出了出站口。她四下张望了一下,便朝彭大鹏冲了过来。彭大鹏迎上去,小佳丢下拉杆箱,一下子扑到彭大鹏的怀里,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女那样,紧紧地抱在一起。

车子驶出机场,拐上高速公路,朝着目的地疾驶而去。

驶下高速公路,天下起了大雪,棉絮般的雪花飘飘扬扬地飘向大地。一会儿,大地便银装素裹,整个世界白色茫茫。彭大鹏小心驾驶着越野车,通过一个村庄,村庄一片静谧,袅袅炊烟从房舍顶上升起,飘散在上空,形成一层淡蓝色的烟雾,看上去朦朦胧胧的,仿佛在梦中。

过了村庄,越野车驶下柏油路,渐渐进入山地,路也变得崎岖弯弯。彭大鹏放慢了车速,他不时地看一眼旁边的小佳。小佳大睁着眼,面有惧色。这也难怪,她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差点送掉性命,在这样的雪地里行驶,会勾起她恐怖的回忆。彭大鹏一边小心地驾驶着汽车,一边和小佳聊天,以减轻她对雪地行车的恐怖。

“工作压力不大吧?”彭大鹏问她。

她回答道:“托叔叔的福,还行。”

“叔叔有什么福可托的,”彭大鹏玩笑道,“是你妈天天拜佛念经,给你培植的福报。”

“嗯,那我是托妈妈的福了。”

“你是学旅游规划专业的,又在旅游公司工作,像这样独特的美景,如果你们公司让你规划设计一条旅游线路,你会怎么做?”

“嗯,这个……”小佳一时难以回答他的问题,她开始调动存储在她大脑里的专业知识,冥思苦想。慢慢地,她的精力全部集中在“规划”这条旅游线路上,让她望而生畏的“白色恐怖”一下子变得美丽动人。她仿佛不是行走在崎岖的白雪皑皑的山道上,而是徜徉在云蒸霞蔚的天堂里,灵魂受到圣洁的洗礼,感到从未有过的纯洁。

“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呵呵,什么意思?”

“换一个角度观察问题,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

“对,幸者,心也。你的心是愉快的,景色自然就是美的。如此美丽的景色,怎么会让你感到恐惧呢!”

“谢谢叔叔点拨,小佳明白了。”

“呵呵,”彭大鹏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小佳的头,夸奖道,“小佳聪慧过人,慢慢会体悟到这个世界的真谛的。”

“我会努力的。”

两人愉快地聊着天,不知不觉间,车子驶近鸾鸟湖区,雪也停住了。彭大鹏把车停在环湖道路上,两人下了车,踏着松软的雪走到湖边。向前望去,鸾鸟湖仍然冻结着,冰面被白雪覆盖着,看上去平如镜面,让人有一种冲进它的怀抱的冲动。围绕着鸾鸟湖,远远近近的山岗白雪皑皑,西灵寺掩隐在挂满雪挂的树丛中,寺的上空缭绕着一层淡淡的烟雾,那是僧人们在做佛事,供奉在佛前的香火散发的香烟。

“咱们上去吧!”小佳望着彭大鹏说。

“好。”彭大鹏打了个走的手势,两人沿着环湖小路,咯吱咯吱地踏着瑞雪一步一步地朝着西灵寺方向走去。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彭大鹏和小佳进了山门,两人在大殿里供了佛,烧了三柱香,磕过头,绕过大殿,在大殿侧后的一道圆形门里进去,是一片树林。穿过林中的一个小花园,沿着弯弯曲曲的一条小路,进入僧人居住的小院。

彭大鹏扣开了静德的禅房,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静德师傅”。

“阿弥陀佛!”静德双手合掌,向两人打了问询。小佳一下子扑到母亲的怀里,两行热泪喷涌而出。惹得彭大鹏也两眼湿漉漉的。他扫一眼禅房,房间不大,上首一个仅供一人睡眠的小火炕,上面一个被子,叠得有棱有角。靠窗一个小铁炉,炉里的煤烧得正旺。与小火炕相对的位置上,是个小书柜,里面整齐地放着几本厚厚的经书。加上洗漱用具和一个水杯,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静德让着他俩坐下,小佳依偎在她的身旁,从她的双肩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手机。她打开电源开关,递给母亲。静德没有去接,她看着小佳对她说:“收起来吧,我用不着。”

小佳执着地说:“起码我可以给您打打电话,和您说说话。”

静德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她正经道:“这东西会乱性的。我是出家人,讲的是六根清静。”

“可我不是,我需要妈妈呀!”小佳说着又流出泪来。

静德伸手擦去小佳脸上的泪水,平静地说:“不管出家还是在家都一样,明空则破色,破色则心空。你记住,心空则心通,心通则明,明则生一切智。”

小佳收回手机,重新放进盒子里。她擦干眼泪,向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对她说:“妈妈,我理解您,我尊重您的人生选择。但不管怎么说,您是我的妈妈,我会常来看您。”说着她又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来,向母亲递过去。

静德合掌念道:“阿弥陀佛,你把它放进大殿里的功德箱里,或者施舍给那些需要它的人,我这里不需要。”小佳无奈地收起钱。静德看了彭大鹏一眼,对小佳说,“你彭叔叔菩萨心肠,金刚意志,是个有福德的人。是你的长辈也是良师益友。你要向他学习,广结善缓,乐善好施。天长日久,必得福报。若如此,我也就无牵无挂,一心向佛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妈妈。”

“好了,你们回吧。”静德下了逐客令,小佳眼里含着泪,再次扑到母亲的怀里,嘤嘤啼哭。彭大鹏上前拉着小佳的手,把她从母亲怀里拉出来,拉着她依依不舍的告别山门,踏着瑞雪下山。上车前,小佳无限留恋地回望一眼隐隐的山岗,环顾四周,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洁白的世界,受到了一次圣洁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