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晓芸的自杀完全处于人们的意料之外,当然包括彭大鹏。因为他曾看过她几次,在狱中她表现得还算开朗,一副把什么都想通了的样子。对强硬干预女儿的婚事而造成女儿婚姻的不幸幡然悔悟。对自己的自私贪婪和犯罪行为对家人和社会造成的伤害,也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改过态度。对对待丈夫的蛮横无理和对彭大鹏的世俗偏见也曾反省过、自责过。看不出一点轻生的迹象,但在她出狱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怎么会说自杀就自杀了呢?

彭大鹏赶到医院,闻晓芸已经停止了呼吸,她静静地躺在病**,脸上的那块胎记暗淡了许多,让彭大鹏“望而生畏”的犬牙被紧闭的嘴唇裹得严严实实。床头柜上的仪表还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医生护士还在收拾抢救她时用过的医疗器械。李森锐默默呆立在病床边,两行清泪像蚯蚓一样歪歪曲曲地爬在两颊上,愣愣地看着闻晓芸未寒的尸骨。李尔娇满脸泪痕,零乱的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看上去悲痛欲绝。她见了彭大鹏,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扑到他的身上,把头埋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间,放声大哭。

彭大鹏抚着她的背,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还是先安排后事吧!”一位矮个子女医生十分同情地扫一眼李森锐和扒在彭大鹏肩头哭泣的李尔娇,然后望住彭大鹏,柔声提醒了一句。

彭大鹏抹一把泪,轻轻地把李尔娇推开,扶着她离开病室,安抚在楼道里的塑料小椅子上。然后走进病室,和陆续前来探视的亲友们把亡人搬运到太平间。

这个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得,走得很平淡,也很意外。她是喝了大量的安眠药,在“熟睡”中安然离开人世的。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因此人们无法评估她如此厌世的真相。

出狱那天,李森锐和李尔娇去接她,她将狱中用过的生活用品焚烧在监狱旁边的垃圾箱里。回到家,她把整个屋子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为李森锐父女俩做了一顿他俩最爱吃的麻腐饺子。晚上彻夜未眠,第二天没有因失眠而困乏的表现,做饭洗衣,这些入狱前和入狱后都由李森锐和李尔娇做的活,她都做了。这晚她又失眠。此后几天,每天如此,她不得不去看医生。如此,她积累了足以送她上天堂或者下地狱的安眠药。那天早晨,李尔娇起床后,没有听到压力锅熬稀饭的呲呲声,也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这是一个不祥预兆,她赶忙跑进卧室,见她母亲安祥地躺在**,气若游丝,她上前摸了一把母亲的鼻息,带着哭腔叫了声爸爸,打了急救电话,在医院抢救了半个小时,任何医生都没有回天之力了。

这是她出狱之后短暂的一段时光。

李尔娇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在一个又一个难眠之夜,她在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母亲到底为何匆匆而去?她回想着这段时间里和母亲接触的每一个细节,因为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每一个细小的、在李尔娇看来“异常”的言行举止都显得非常弥足珍贵——出狱的那天,她看上去非常平静,她一边焚烧在狱中用过的物品,一边自言自语:烧吧,烧吧,连同我的耻辱,一起化为灰烬吧!

在回家的路上,她问李尔娇:“娇娇,你恨妈妈吗?”

李尔娇说:“妈,你说哪里话,我爱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恨你!”

“你恨过,是吧?”

李尔娇轻轻地点点头,之后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了。”

“可我恨我自己,我让我唯一的女儿失去了一生的幸福。”她像不可饶恕似的说道。

李尔娇摇摇头,坚定地说:“不,妈妈,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幸。”为了证明她说的是真心话,她补了一句非常哲理性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最曼妙的风景就是自己的内心。我现在没有任何纷扰,无忧无虑,心里比任何时候都宁静,没有奢望,没有杂念,我感到很幸福,真的。”

闻晓芸望着女儿,抚摸着她的头,勉强地笑笑,说:“我女儿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了。”

李尔娇像孩子似地顽皮地一笑道:“这是庞姐教给我的,受益匪浅哟!”

她生命的最后几天是在家里度过的,少言寡语。李尔娇认为是监狱生活使她变得这样。有天,李尔娇对她说:“妈妈,没事到外面转转,别老闷在屋子里。”

她苦涩地笑笑说:“不了,这样挺好,何必去受别人的白眼呢!”

李尔娇又说了句很“哲理”的话:“其实大可不必,心里阳光一些,你怎么看别人,别人就会怎么看你。别想那么多,好不?”

闻晓芸轻轻地点点头,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追索到这里,他尔娇认为,只有她的最后一句话所表达的内容,可能是她轻生的真相。唉,她还是没有把心门打开,她没有放下该放下的东西。她要强了大半辈子,事事都想强过别人,可现在她自认为没有跟别人比的任何资本,就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毫无意义——她是被她自己的“心”杀死的——在监狱里的那些日日夜夜,她改变了的仅仅是她的表象,而她的心却依然故我。

李尔娇从丧母的悲痛中缓过劲来。一天,他找到彭大鹏,要彭大鹏帮她一个忙。

“你说吧,我能办到的,我会尽力的。”彭大鹏说。

“我想收养一个孤儿。”

彭大鹏略为惊异地看着李尔娇:“你是想从儿童福利院领一个?”

“对,”李尔娇平静地回答道,“你帮我联系一下,尽快把手续办过来。”

“好,一定。”

几天后,在儿童福利院里。李尔娇怀抱着一个刚满一岁的女孩,在彭大鹏和院长的陪同下,从一群群天真烂漫、嬉戏玩耍的儿童群里穿过,走向院门口。她和院长依依惜别,抱着女孩座进停在大门口的轿车里,彭大鹏跳上驾驶位,驾着车,不久便汇入熙熙攘攘的车流中。

闻晓芸的死在金谷公司泛起了一丝些微的涟漪,便很快归于平静。而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则在公司掀起了轩然大波。先是谢宗仁以经济犯罪嫌疑人被捕,接着公司资深副总卫斌在开经理办公会议时当场被检察机关带走。此后几天,陆续有部门的主管涉嫌贪污受贿被调查。这是司法机关的事,这里不多赘述。要说的是,经理办副主任涉嫌犯罪,彭大鹏深感不安,他是经理办主任,应负领导监督责任。思来想去,他觉得他只有辞职,以谢公司员工。

他先口头向佟子龙提出辞职。

金谷公司的崛起,使佟子龙声名鹊起,以企业家和改革能手的盛名享誉社会。公司内部出现的严重腐败案件,使他深陷泥淖,正在闭门思过。

“你想撂挑子?”佟子龙冷眼望着彭大鹏,深沉地问他。接着不客气地斥责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有大鹏坚持己见:“我的副职出了问题,我当然应该负责。”

“我的副职也出了问题,是不是我也应该辞职?”佟子龙白他一眼,表情十分凝重。他两手叠加起来握在一起,顶在下巴上,像座雕塑一般望着前方,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片刻,他说,“你这种勇于负责的精神可嘉,但是,谢宗仁的大部分问题出在你担任经理办主任之前,不过这个时候暴露出来罢了。要说责任,我比你大,还轮不到你来辞职。”他放开握在一起的拳头,往后挪一挪身子,两手放在写字台上,顺手拿起一只笔,秃噜秃噜摆弄着。放缓了语气,平和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件事暴露出来的问题是严重的,教训是深刻的,很值得我们进行认真的反思。长期以来,我们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公司的生产经营和体制改革方面。但我们忽视了的东西也太多。我告诉你,我的办公室失窃,你的那个‘嫖娼’事件,诬告事件等等行为,都有谢宗仁等人的影子。从表面看是个人品德问题,但从深层次看,就不仅仅是个人品德问题了。这样的问题,我们早有发现,但被我们忽视了,其教训是深刻的。”佟子龙望着彭大鹏,“你说过,文化建设是企业发展的第三驾马车。你那么热心于修建文化大厦,突出强调公司的文化建设,是有远见卓识的。现在想想,这三驾马车早就应该并驾齐驱才对呀!”

彭大鹏感激似地望着着佟子龙,不知说什么好。他的这位顶头上司,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他什么问题都看到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好了,再别说辞职不辞职的事了,”佟子龙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责任是要追究的,但不是现在。眼下公司上下人心浮动,最重要的是收拾人心,重振旗鼓。你准备一下,在适当的时候召开一次职工代表大会,研究制定公司下一阶段的发展目标。”

彭大鹏点点头,起身走出总经理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处理了一些紧急事务,就到下班时间了。

回到家里,齐治平和柳晓燕也在。柳晓燕快人快语,见着彭大鹏,就打趣他:“听说你也被抓了呀,怎么还逍遥法外着呢!”

彭大鹏玩笑道:“我说你俩干什么来了,原来是来探听虚实来了。”说着他和起身走过来的齐治平握握手,继续跟柳晓燕逗嘴,“你是不是盼着我出点什么事你才高兴呀!”

“哪里,你要真出了事,不疼你,还疼我的小侄儿呢!”柳晓燕说着把点点提溜到怀里,在点点的脸上亲了一口,亲呢道,“你说是不是呀,宝贝?”点点咧开红嫩的小嘴冲她咯咯咯地笑着。

齐治平重又坐下,对柳晓燕说:“这又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最好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柳晓燕反驳道:“给你们敲个警钟,男人们没有几个靠谱的,心血**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你们出了事,我们跟着受苦。”

齐治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男人们出不出事,女人难辞其咎。好多腐败分子就是夫人们兴风作浪做出来的。”

章子然白了齐治平一眼,她说:“好不容易凑一块儿,怎么个个都成纪检干部了,说点别的不行吗?”说着她转身点了点柳晓燕隆起的肚子,“几个月了?但愿是个丫头,长大了给咱们点点做媳妇。”

“去你的吧!”柳晓燕微笑着打掉章子然的手,“想得倒美,告诉你,即便是个丫头,那也是你们点点进我们齐家倒插门。”

“你倒会算计。”章子然起身说,“你们聊着,我做饭去,你俩结婚以后,还没有在我们家吃过饭呢!”

“行,我帮你去做。”柳晓燕也站起身,跟着章子然一块儿往厨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