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11月的第三个星期,黄色的浓雾笼罩着伦敦。从星期一到星期四,我断定,站在贝克大街我们住处的窗口,连对面房屋的轮廓都看不清。第一天,福尔摩斯一直在给他的那部大型参考书编制互见索引。第二天和第三天,他耐心细致地把精力集中在他近期喜欢上的一个主题上——中世纪音乐。但是,到了第四天,我们用过早餐,福尔摩斯便把椅子推到一旁,看到湿腻腻的浓雾依旧从我们窗前掠过,在窗户的玻璃上凝成油滴状的水珠,这时候,我性情急切、活泼好动的同伴再也忍受不了眼前单调乏味的生活状况了。他强压着性子,焦急不安地在起居室里来回踱着步,又是咬指甲,又是敲打家具,宣泄着对眼前静止状况的不满。
“报纸上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华生?”他问了一声。
我心里清楚,福尔摩斯所说的有趣的东西,是指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犯罪案件。报纸登载着各种新闻,有关于发生革命的,有预测可能爆发战争的,有谈论即将改组政府的,但是,这些新闻不是我的同伴所关心的。我看到的有关犯罪案件的报道都平淡无奇。福尔摩斯呻吟、叹息着,然后焦虑不安地继续踱着步。
“伦敦的罪犯确实是没有什么创意,”他说着,语气就像失败的运动员,满腹牢骚,“看看窗户外,华生。看看人们若隐若现,朦朦胧胧,然后又融入迷雾中。盗贼或者杀人犯在这样的日子里准会像老虎漫游丛林一样漫游伦敦啊,开始时看不见的,一定要等到发起进攻,到时只有受害者才看得真切。”
“盗窃行为倒是,”我说,“数不胜数啊。”
福尔摩斯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座宽广宏大而又阴森沉闷的舞台可是为比那更加有影响力的事件设置的啊,”他说,“我这个人没有去做罪犯,算是这个社会的运气啊。”
“谁说不是呢!”我由衷地说。
“假如我是布鲁克斯或伍德豪斯,或是那五十个有充分理由取我性命的人当中的任何一位,那么,我自己面对追踪,能够生存多长时间呢?一张传票,一次虚假的约会,一切就都过去了。还好,那些拉丁国家没有浓雾密布的日子——那可是些充斥着暗杀的国家啊。上帝啊!这儿总算有点东西终于打破这死气沉沉的局面了。”
是女仆送来了一封电报。福尔摩斯赶紧撕开,哈哈大笑了起来。
“啊,行啊!接下来有什么事呢?”他说,“我兄长迈克罗夫特就要来了。”
“有什么不好吗?”我问了一声。
“有什么不好?!就好像在乡村小路上遇上了有轨电车。迈克罗夫特有他自己的轨道,他得在那些轨道上奔跑才是。蓓尔美尔街的寓所、第欧根尼俱乐部、怀特霍尔街[2]——那才是他的活动圈子。他到这儿来过一次,唯一的一次[3]。是什么风浪可能惊动他离开平常的航线呢?”
“他没有解释吗?”
福尔摩斯把他兄长的电报递给了我。
有关卡多根·韦斯特的事,必须见你,即刻到。
迈克罗夫特
“卡多根·韦斯特?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迈克罗夫特竟然会如此反常地突然出现!行星也有可能会偏离其轨道啊。顺便问一声,你知道迈克罗夫特在干什么吗?”
我隐约记得在《希腊语翻译》一案中说到过。
“你告诉过我,他在英国政府里面谋到了一个小职位。”
福尔摩斯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对你不是很了解[4]。但谈到国家大事的时候,人们往往需要谨小慎微。你认为他在英国政府里面做事,这没有错。如果说他偶尔就代表了英国政府,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有错。”
“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当时想,自己可能会吓着你。迈克罗夫特每年领取四百五十英镑薪水,一直是个小职员而已,没有任何野心,不会接受任何荣誉或头衔,但是,他对这个国家必不可少。”
“但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他的职位是独一无二的,职位由自己谋得,过去从未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了。他头脑极为精明,极有条理性,记忆力极强,无人能够与之匹敌。我所具备的能力他也有,我用在了侦破犯罪疑案上,他则用在了那个特殊的事业上。政府每个部门做出的结论都会交到他手上,他处于中枢地位,是情报交换站,起到一个平衡作用。其他人都是某项专家,而他的特长全知全能。我们可以打个比方,如果某一位大臣就某个问题需要材料,该问题涉及海军、印度、加拿大和金银复本位制[5]方面的信息资料,他可以就每个方面的问题从各个不同的部门得到建议。但是,只有迈克罗夫特能够把所有情况糅合在一起,而且不假思索就可以说出各种因素相互之间有何影响。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把他当作一种捷径或便利来加以使用,但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位不可或缺的人物了。他把一切都储存在自己那颗了不起的脑袋当中,而且随时可以提取。他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对国家的政策起到了决定作用。他生活在其中,除了有时候我去找他,向他请教个把小问题,作为对大脑的锻炼,会放松一下,他不会考虑别的任何事情。但是,朱庇特[6]今天突然下凡,这会是什么意思呢?谁是卡多根·韦斯特?他对迈克罗夫特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记起来了,”我大声说,一头扎进了放在沙发上的一对报纸中,“是啊,是啊,他在这儿呢,毫无疑问!卡多根就是星期二早上被发现死在地铁线上的那个年轻人。”
福尔摩斯警觉地猛然坐了起来,烟斗正要往嘴边送。
“这件事一定很严重,华生。一桩令我兄长改变工作习性的死亡案件可不是什么平常的案件啊。那他到底跟这事有什么关联呢?根据我的记忆,那桩案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个年轻人显然是从地铁列车上掉下来死亡的。他没有遭到抢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怀疑他被施用了暴力,是不是这个情况?”
“做过尸检了,”我说,“出现了很多新的情况。仔细看一看,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是一桩很离奇的案件。”
“从案件惊动了我兄长这一点来判断,我认为,那一定是一桩非同寻常的案件,”他身子倚靠在椅子上,“行了,华生,我们来看看报道的事实吧。”
“死者的名字叫阿瑟·卡多根·韦斯特,年龄二十七岁,未婚,是伍尔维奇[7]兵工厂的职员。”
“属于政府雇员,由此可见,此事同迈克罗夫特兄长有关联啦!”
“他星期一晚上突然离开伍尔维奇,最后见到他的人是其未婚妻维奥莉特[8]·韦斯特伯里小姐,大概傍晚七点三十分的样子,他冒着浓雾突然离开了她。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口角,她无法解释他的行为。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听说他死了,尸体是被一个名叫梅森的线路工发现的,就在伦敦地铁线的阿尔德盖特车站[9]外面。”
“什么时间?”
“尸体是星期二早晨六点钟发现的,列车向东行进,尸体四肢张开躺在铁轨左侧,所处的地点离车站很近,正好在隧道入口处。头部严重破裂——伤势很可能是从列车上摔下所致。尸体只可能是那样出现在线路上的。如果尸体是从附近的某条街上移到那儿的,那一定得跨过车站的围栏,而那儿一直都有检察人员站着。这一点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很好。案件够明确的了。那人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着的都是从列车上摔下或者扔下的。这一点我已经很清楚了。接着看。”
“尸体在铁轨旁边被发现,从那些铁轨上驶过的列车是由西向东开的,有些只是市区内的列车,有些是从威尔斯登[10]或者临近的车站开出的。可以肯定的是,年轻人遇害时,他乘坐的火车是在夜间很晚时朝着那个方向行进的。但是,他是在哪个站上的火车,那就不可能说得清楚了。”
“他的车票当然可以说明这一点。”
“但他的衣服口袋里没有车票啊。”
“没有车票?!天哪,华生,这确实古怪离奇啊。根据我的经验,不出示车票是上不了市区列车的站台的。那么,假如年轻人有车票,是不是有人把他的票拿走了,以便掩盖他上车的车站呢?这有可能啊。或者他把票丢到车厢里了呢?那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这一点很奇怪,也很有趣。我知道,不存在被打劫的迹象,对吧?”
“显然没有。这儿有一份他的物品清单,钱包里有两英镑十五先令,还有一本都郡银行伍尔维奇支行的支票,他的身份便据此确认。还有两张当天晚上伍尔维奇剧院前排座位[11]票、一小捆技术文献资料。”
福尔摩斯满意地欢呼了起来。
“我们终于搞清楚了,华生!英国政府——伍尔维奇兵工厂——技术文献资料——迈克罗夫特兄长,这个链条就完整了。但是,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亲自来解释了。”
不一会儿,身材魁梧、大腹便便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被领进了房间。由于身材魁梧,体形肥硕,令人想到身躯行动起来笨拙迟缓,但是,不灵便的躯体上扛着个脑袋,眉宇间显露专横傲慢,深邃的铁灰色眼睛透出机敏警觉,双唇间显得坚毅刚强,表情丰富,难以捉摸,因此,人们看了他第一眼之后,便会忘记那肥胖的身躯,而只会记住那凌驾一切的气势。
跟在他身后的是我们在苏格兰场的老朋友莱斯特雷德,他则身材瘦削,态度严肃。他们郑重其事的样子告诉了我们,问题很严重。督察和我们握了手,但没有吭声。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好不容易脱下了外套,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一件极为伤脑筋的事儿,夏洛克,”他说,“我非常厌恶改变自己的工作习性,但当局的决定不容否认。就眼下暹罗[12]的形势,我实在是很不方便离开办公室的。但这是真正的危机了。我从未见过首相[13]如此心神不宁过。至于海军部——就像个被捅过的蜂窝一样,闹哄哄的。你看过案件的资料了吗?”
“我们刚才看了,那是些什么样的技术文献资料呢?”
“啊,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幸亏没有公开,一旦公开了,舆论会一片哗然。那位惨遭横祸的年轻人衣服口袋里的文献资料是布鲁斯-帕廷顿潜艇计划[14]。”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郑重其事地说着,这表明他充分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我和他的兄弟坐着,等着听下文。
“想必你们已经听说了那个东西吧?我认为人人都听说了。”
“只听说过那个名称。”
“其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它一直是政府保守最严的机密。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布鲁斯-帕廷顿控制的范围之内,海战根本无法进行。两年前,通过预算,秘密拨出了一大笔款项,用于获取对该项发明的垄断权,采取了一切措施保守机密。该计划极为复杂,包括三十多项专利,每一项对整个系统的运作都是必不可少的。计划保存在靠近兵工厂的一个机要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房间装了防盗门和防盗窗。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计划都不允许被带出办公室。如果海军的总设计师想要查阅计划,他都必须到伍尔维奇办公室去。然而,我们却在伦敦的市中心一个死亡了的低级职员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计划。官方认为,这简直令人可怕至极。”
“但你们都找回来了,对不对?”
“没有,夏洛克,没有!情况紧急就紧急在这里。我们并没有找回来。从伍尔维奇取走了十份文献资料。卡多根·韦斯特的衣服口袋里有七份。最重要的三份不见了——被盗了,失踪了。你必须放下手上的一切,夏洛克,不要把心思放在平常警方的那些小案件上了。你要解决的是一个重大的国际问题。卡多根·韦斯特为何要拿走那些文献资料?丢失的资料在哪儿呢?他是怎么死的?他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被发现的地方?怎样才能化解这场危机?给这些问题找到答案,那你就为自己的国家出了大力啦。”
“你为何不自己解决,迈克罗夫特?你可以像我一样看问题呀!”
“或许是这样的,夏洛克。但这是一个需要查明细节的问题,你要把查出的细节告诉我,我会坐在扶手椅上再告诉你一个优秀专家的意见。但是,涉及东奔西跑,询问铁路看守,举着放大镜查看等事情——那不是我的专长。不,你是弄清楚事情原委的唯一人选,如果你想要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下一次的授勋者名册上[15]——”
我的朋友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玩游戏是因为游戏本身的缘故[16],”他说,“但是,这个问题毫无疑问显现出一些有兴趣的地方,我很乐意展开调查。请再提供一些事实。”
“我已经在这张纸上记录下了一些更为重要的事实,另外还有一些地址,你可能会用得上的。看护那些文献资料的官员是政府的著名专家詹姆斯·沃尔特爵士,其荣誉和头衔在名人录里占了两行的篇幅。他在工作岗位上资格很老,是位绅士,是名门望族的座上宾。最重要的是,其爱国的情怀毋庸置疑。保险柜的钥匙由两个人掌握着,他是其中一个。还有就是,星期一的工作时间里,文献资料毫无疑问在办公室里,詹姆斯爵士大概下午三点钟带着自己的钥匙离开工作地点到了伦敦。出事的那个夜晚,他一直就待在巴克莱广场辛克莱海军上将的家里。”
“这个情况经过核实了吗?”
“核实了,他弟弟瓦伦丁·沃尔特上校[17]证明他离开了伍尔维奇,辛克莱海军上将证明他到了伦敦,因此,詹姆斯爵士已不再是这个案件的关键因素了。”
“另外那个掌握钥匙的人是谁呢?”
“高级职员兼文献起草人西德尼·约翰逊先生,他年龄四十岁,已婚,有五个孩子,是一个沉默寡言、性情忧郁的人,但总体上说来,他在工作岗位上有出色的表现。与同事的交往不多,但是个埋头苦干的人。根据他自己的陈述,他的话仅有他妻子的证明,星期一下班之后,整个夜晚都待在家里,钥匙一直挂在怀表链上,没有脱过手。”
“告诉我们有关卡多根·韦斯特的情况吧。”
“他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干了十年,而且干得很出色。他是出了名的头脑冲动、性情暴躁的人,但也是个性格耿直、品性忠厚的人。我们对他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他在办公室里地位次于西德尼·约翰逊,其职责就是每天要接触那些计划。没有任何别的人经手那些计划了。”
“当晚是谁把那些计划锁起来的呢?”
“高级职员西德尼·约翰逊先生。”
“行了,谁拿走了计划,已经完完全全清楚了,因为它们实际上被发现在低级职员卡多根·韦斯特的身上。这看来是有定论了,对不对?”
“确实如此,夏洛克,但是,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解释清楚。首先,他为何要把计划拿走呢?”
“我估计是因为计划值钱吧?”
“他若是出手,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几千英镑。”
“除了把文献资料拿到伦敦去卖,你还说得出其他什么动机吗?”
“不,我说不出。”
“那么,我们必须顺着假设开展工作。青年韦斯特拿走了文献资料。这需要配一把钥匙才能办到——”
“是要配几把钥匙才行,他必须打开大楼和房间的门。”
“那么,他配了好几把钥匙,把文献拿到伦敦去出售,毫无疑问,他是想要在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文献丢失之前将其放回到保险柜里。但他在伦敦施行这项卖国行径时,断送了性命。”
“怎么回事呢?”
“我们可以假设一下,他遇害并且被丢出车厢时是在返回伍尔维奇的途中。
“他的尸体被发现的阿尔德盖特车站到伦敦桥的车站已经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了,而那儿正是他去伍尔维奇的路线。
“我之所以说他要过伦敦桥,可以设想出很多种情形。比如,他跟某个人在车厢里会面,谈话谈得很投入,而正是这次会面导致了暴力场面,致使他丧失了性命。或许他想要逃离车厢,结果掉落到了铁轨旁,导致死亡。另一个人关上了门,由于迷雾重重,什么都看不清楚。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来判断,不可能有更加理想的解释,但是,想想看,夏洛克,你还没有掌握的情况有多少呢?为了便于推论,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年轻的卡多根·韦斯特先前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把文献资料带到伦敦,他自然要同一个国外的情报人员约定好,并且保证晚上见面没有问题,可他没有那样做,而是买了两张剧场的票,把未婚妻送到半途,然后突然就消失了。”
“一个幌子而已。”莱斯特雷德说,他一直坐在一旁听着,对谈话有点不耐烦了。
“这很不可思议。这是说不通的第一点。说不通的第二点是:我们假定,他到了伦敦,而且见到了外国情报人员。他必须在天亮之前送回文献,否则就露馅儿了。他拿走了十份,而他的口袋里只有七份,另外三份哪儿去了?他肯定不会有意丢失那三份。那么,还有,他的叛国行为所得的赃款哪儿去了?本来应该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一大笔钱的。”
“我觉得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莱斯特雷德说,“对于所发生的情况,我一点都不怀疑。他把文献资料拿去卖了,见到了那个情报人员,但他们在价格上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于是他动身回家,但那人尾随了他。那人在列车上杀害了他,拿走了更加重要的资料,然后把尸体从车厢里扔了出去。这样一切不就解释清楚了吗?”
“那为何没有车票呢?”
“车票会暴露离情报人员住处最近的一个车站。因此,他从死者的口袋里拿走了车票。”
“很好,莱斯特雷德,非常好,”福尔摩斯说,“您的解释前后一致了。但是,如果这样说站得住脚的话,那这个案件就可以结案了。一方面,叛国者已经死了;另一方面,布鲁斯-帕廷顿潜艇计划可能已经被拿到欧洲大陆了。那还要我们干什么呢?”
“采取行动,夏洛克——采取行动吧!”迈克罗夫特大声说,一跃身子站了起来,“凭着我的直觉,这种解释是说不通的。拿出你的能耐来吧!到犯罪的现场去吧!去见一见有关的人员吧!千方百计想出办法来吧!在你的整个职业生涯中,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为国家效力的良机啊。”
“是啊,是啊!”福尔摩斯说,耸了耸肩膀,“来吧,华生!还有您,莱斯特雷德,您能帮帮忙陪同我们一两个小时吗?我们要开始调查了,先去走访阿尔德盖特车站。再见,迈克罗夫特。我傍晚前把情况报告给你,但我要先提醒你一下,你可不要期望太高。”
一个小时之后,福尔摩斯、莱斯特雷德,还有我,站在了地铁线上,就在阿尔德盖特车站前面铁路从隧道里露出来的地方。铁路公司派来了一个代表,是位彬彬有礼、脸色红润的老先生。
“那个年轻人的尸体就躺在这儿,”他说,手指着离铁轨三英尺远的一个点,“不可能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因为这儿全是无门无窗的墙。因此,只可能来自列车,而那趟列车一定是星期一的半夜通过的。”
“车厢查看过了吗,有没有打斗的痕迹?”
“没有那方面的迹象,也没有找到车票。”
“没有发现有门开着吗?”
“没有。”
“我们今天上午有了新的证据,”莱斯特雷德说,“有位星期一晚上十一点四十分乘普通城市列车经过阿尔德盖特的乘客声称,他曾听到一声闷响,好像人体撞击在铁路上的声响,事情就发生在列车到达车站之前。不过,当时迷雾重重,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当时没有报告这件事。哎呀,福尔摩斯先生怎么了?”
我的朋友站立着,脸上神色紧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从隧道里蜿蜒着冒出来的铁轨。阿尔德盖特是个枢纽,有个道岔网络。福尔摩斯目光热切,充满了疑问,盯着那些东西。从他敏锐而机警的脸上,我看到了紧闭的双唇、抖动着鼻孔、紧锁着的浓眉,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表情。
“道岔,”他喃喃地说,“道岔。”
“怎么回事?您这话什么意思?”
“我估计,像这样的一个网络系统,没有很多道岔吧?”
“没有,非常少。”
“还有个弯度。道岔,还有弯度。天哪!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怎么了,福尔摩斯?找到线索了?”
“一个想法——一种迹象,仅此而已。但是,案情显然越来越耐人寻味了。异乎寻常,完全异乎寻常啊,为什么不是这样?我没有在铁路上看见任何血迹。”
“是没有血迹。”
“但我知道,死者伤得很严重。”
“头骨破裂了,却没有很重的外伤。”
“应该是会出血的。我可不可以查看一下声称在迷雾中听到了声响的那位乘客乘坐的车厢?”
“恐怕不可能,福尔摩斯先生,”莱斯特雷德说,“列车已经在这之前被分解了,车厢重新组合了。”
“我可以向您保证,福尔摩斯先生,”莱斯特雷德说,“每一节车厢都已经仔细认真地检查过了。而且是我亲自查看的。”
我的朋友有个明显的弱点,那就是对于那些警觉性和智力不如他自己的人缺乏耐性。
“很可能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说,身子转开了,“实际上,我并不想查看车厢。华生,我们在这儿能够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我们不需要再麻烦您了,莱斯特雷德先生。我们的调查现在开始得转移到伍尔维奇去了。”
到了伦敦桥,福尔摩斯给他兄长拟了一封电文,发报之前,他把电文给了我。内容如下:
黑暗中看见亮光了,但可能闪一闪就灭了。同时,请把已知在英国所有外国间谍或者国际情报人员列出一个名单,附上详细地址,差遣一个信使送至贝克大街。
夏洛克
“那会很有用的,华生,”我们坐到开往伍尔维奇的火车椅子上时,他说,“迈克罗夫特兄长把这样一桩有可能是非同寻常的案件介绍给我们来办,我们真的应该感激他啊。”
他显得迫不及待,脸上依然挂着紧张而又充满活力的表情,我由此看出来,出现了新颖独特、耐人寻味的情况,他开启了一条令他兴奋不已的思路。他就像一条猎狐犬,懒洋洋地徘徊在窝棚边时,耷拉着耳朵,下垂着尾巴,而相比之下,同样是那条犬,此时却两眼冒着光,肌肉紧绷着,顺着猎物的气味追踪——从今天早晨以来,福尔摩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变化。他简直与刚才判若两人了,几个小时以前,他还身穿着灰褐色的晨衣[18],浑身软绵绵的,神色倦怠,在迷雾笼罩下的房间里烦躁不安地踱着步。
“这儿有资料,有活动空间,”他说,“我真是迟钝,竟然没有想到其种种可能性。”
“即便是现在,我还是两眼一抹黑。”
“对其结果,我也是两眼一抹黑,但是,我已经有了一种想法,它可以使我们向前推进。死者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遇害的,其尸体放置在列车车厢的顶上。”
“放在车厢顶上?!”
“不可思议对吧?但是,看看事实。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正好是列车驶过岔道出现颠簸和晃动的地方,这难道是巧合吗?放在车厢顶上的物体难道不是在这样的地方才容易掉下来吗?而岔道是不会影响车厢里面的任何东西的。要么尸体是从车厢顶上掉下来的,要么发生了离奇的巧合。但是现在来考虑一下血迹的问题吧。当然,如果尸体的血已经在别的地方流掉了,那在铁道上是不会有血迹的。每一个事实都颇具启发性,把它们放在一起来考虑,就形成合力了。”
“车票的事也一样!”我大声说。
“一点没错。我们先前解释不了没有看到车票的事,现在就解释清楚了,所有事情都严丝合缝。”
“但是,即便情况确实如此,我们依旧没有解开他的死亡之谜。确实,情况不但没有变得更加简单,反而变得更加古怪离奇了。”
“或许是,”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是。”他默不作声,陷入了沉思,直到列车最后在伍尔维奇车站徐徐停下。他在车站叫了一辆马车,从口袋里掏出了迈克罗夫特的字条。
“我们今天下午要去几个地方,”他说,“我认为,我们首先要注意的是詹姆斯·沃尔特爵士。”
那位著名官员的宅邸是一幢雅致的别墅,绿色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泰晤士河畔。我们到达那儿时,迷雾正在消散,出现了柔和的淡淡的阳光。一位男管家出来应了门。
“詹姆斯爵士,先生!”他说着,脸上表情严肃,“詹姆斯爵士今天上午去世了。”
“天哪!”福尔摩斯大声说,惊愕不已,“他怎么去世的?”
“你们或许愿意进门吧,先生们,见一见他弟弟瓦伦丁上校怎么样?”
“行,我们最好这样。”
我们被领进了一个光线暗淡的客厅,片刻之后,一位五十岁的男士出现在我们面前,只见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蓄着稀疏的胡子。他就是那位已故专家的弟弟。他两眼发直,面容憔悴,头发蓬乱,这一切都说明,家中突遭打击。他说起家中的事情,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丑事,”他说,“我兄长詹姆斯爵士是个荣誉感很强的人。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事情,简直肝肠寸断。他一直都为自己所在部门效力感到自豪,这是个致命的打击啊。”
“我们原来希望,他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以便有助于查清案件。”
“我向你们保证,这件事对于他,就像对于你们和我们大家一样,完全是个谜团。他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对警方说过了。很自然,他毫不怀疑,卡多根·韦斯特是有罪的。但其他所有情况都不可思议。”
“您就不能对此说点新的看法吗?”
“除了我已经在报纸看到的,或者听到的,别的我一无所知。恕我无礼,但您是可以理解的,福尔摩斯先生,眼下我们大受惊扰,我必须请求您尽快结束我们的会面。”
“这确实是个出乎意料的情况啊,”我们回到马车上之后,我的朋友说,“我怀疑这不是一次自然死亡,是不是可怜的老头儿自杀了?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是不是可以看成对失职而产生的自责的表现呢?我们必须把这个问题留到以后再说。我们现在去找卡多根·韦斯特的家人吧。”
死者的母亲住在郊外一幢很小但精心维护的房子里。老太太因过度悲伤而神情恍惚,帮不了我们什么忙,但是,她身边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小姐,她自我介绍是维奥莉特·韦斯特伯里小姐,是死者的未婚妻,在那个发生悲剧的夜晚最后见到死者的人。
“我说不清楚,福尔摩斯先生,”她说,“悲剧发生后,我就没有合过眼,白天黑夜,一直在想啊,想啊,想啊,想想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瑟可是世界上最单纯、行侠仗义、热爱国家的人啊。他宁可砍断自己的右手,也不会去出卖由自己掌管的国家机密。凡是认识他的人,谁都会觉得这事荒唐透顶,绝不可能,有悖常理。”
“但事实呢,韦斯特伯里小姐?”
“是啊,是啊,我承认,自己解释不清。”
“他是不是需要钱呢?”
“不,他生活简朴,收入丰厚,已经积蓄了几百英镑了,我们准备在新年的时候结婚的。”
“他没有什么情绪不安的表现吗?对了,韦斯特伯里小姐,您就开诚布公地跟我们说吧。”
我的同伴目光敏锐,他注意到了她神态上的某种变化,脸红了,态度犹豫。
“有,”她最终说,“我感觉到,他心里面有事。”
“时间很长吗?”
“只有一个星期的样子。他心事重重、焦虑不安的样子。有一次,我追问他怎么回事,他承认是有情况,而且事情关系到他的职业生涯。‘对我来说,事情太过严重了,甚至对你都不能说。’他说。我就知道这些。”
福尔摩斯表情很严肃。
“接着说吧,韦斯特伯里小姐,即便看起来是对他不利的,接着说吧。我们不知道最后的情况会是怎么样的。”
“确实,我没有什么更多的情况可以说了。有一两回,我感觉到,他欲言又止,想要对我说点什么。他有一天晚上说到了那个秘密的严重性,我隐约记得,他说过外国的间谍会出一大笔钱购买它。”
我朋友的表情更加严肃了。
“还有别的情况吗?”
“他说,在这一类事情上面,我们松懈马虎——叛国者很容易拿到那些计划的。”
“他只是在最近才说这样的话吗?”
“对,是最近。”
“那么,告诉我们最后那个晚上的情况吧。”
“我们安排好了要去剧场的,雾太浓,马车无法行驶。我们步行着去,我们经过的路线离办公室很近。他突然跑开,消失在迷雾中了。”
“没有说什么话吗?”
“他大声叫喊了一声,就这样。我等待着,但他再没有回来。后来,我走回家了。次日早晨,办公室的门打开之后,他们就来询问了。大概十二点钟的时候,我们得到了可怕的消息。哦,福尔摩斯先生,要是您能够,能够恢复他的名誉那该有多好啊!名誉对他而言非同小可啊。”
福尔摩斯伤心地摇了摇头。
“走吧,华生,”他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去,下一站必须是文献资料丢失的办公室。”
“先前,情况对于那个年轻人已经够不利的了,而随着我们调查的深入,情况会更加不妙,”马车辘辘前行的当口儿,他评价着说,“他即将结婚,这便有了犯罪的动机,因为他毫无疑问需要钱,既然他谈到了钱的问题,说明他头脑中有了念头。他差一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那个姑娘,那样的话就把她变成卖国行为的同谋了。情况很不好。”
“但是,毫无疑问,福尔摩斯,人的品性还是会起些作用吧?还有就是,他为何会把姑娘晾在街上,自己跑开去实施一项犯罪行为呢?”
“一点没错!当中肯定有漏洞。但是,这是个棘手的案件,他们必须面对的。”
高级职员西德尼·约翰逊先生在办公室里同我们见面,而且毕恭毕敬地接待了我们,人家见了我同伴的名片之后一般都会这样。他是个中年人,身体瘦削,嗓音沙哑,戴了眼镜,面容憔悴。由于精神紧张,双手不停地颤抖着。
“事情很糟糕啊,福尔摩斯先生,非常糟糕!您听说主管人死亡的事了?”
“我们刚刚从他家里来呢。”
“这个地方很混乱,主管人死了,卡多根·韦斯特也死了,我们的文献资料被盗了。然而,星期一晚上我们关上门时,我们还是和政府部门的任何一个办公室一样运行有效。上帝呀,想一想都令人可怕!那个韦斯特,那么多的人,偏偏就他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就是说,您认定他是有罪的了?”
“我看没有别的解释。不过,我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是相信他的。”
“星期一办公室的门是几点钟关的?”
“五点。”
“您关的吗?”
“我一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
“计划放在哪儿?”
“保险柜里,是我亲手放进去的。”
“办公楼没有人值班吗?”
“有,但他也要巡视别的部门,是个老兵,是个很可靠的人。他当晚没有发现任何情况,当然,迷雾重重。”
“假如卡多根·韦斯特想要在下班后进入办公楼,他需要有三把钥匙才能拿到文献资料,对吧?”
“对,他需要。外室门的、办公室的,还有保险柜的。”
“只有詹姆斯·沃尔特爵士和您才掌握了那些钥匙,对吧?”
“我没有门的钥匙,只有保险柜的。”
“詹姆斯爵士平常是个办事很讲究条理性的人吗?”
“没错,我认为他是这样的。我知道,他把那三把钥匙挂在同一个钥匙圈上,我常常看见。”
“他也把那个钥匙圈带到伦敦去了吗?”
“他是这样说的。”
“而您掌握的钥匙从来没有离过身吗?”
“没有。”
“那么,如果韦斯特是疑犯,他必须有配的钥匙。可是,在他身上没有发现钥匙。还有另外一点,如果他所在的办公室有某位职员想要把资料卖掉,那何必像实际发生的情况那样拿出材料原件,复制一份不是更加简单省事吗?”
“若要有效地复制原件,需要有相当的专业知识才行。”
“但是,我认为詹姆斯爵士、您本人,还有韦斯特都具备专业知识,对吧?”
“毫无疑问,我们具备,但是,我求求您,不要把我拖入这件事情当中,福尔摩斯先生。既然计划原件已经在韦斯特身上发现了,这种推测还有什么作用呢?”
“啊,复制同样可以达到目的,如果他可以平安无事地这样做,他竟然还要去冒着风险盗窃原件,这确实是不可思议啊。”
“不可思议,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实际上这样做了。”
“对本案的每一个调查都会出现某种令人费解的情况。仍然有三份文献资料不知去向。据我所知,它们是最重要的三份。”
“对,情况是这样的。”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有人掌握了那三份文献,不需要另外七份,就可以构成布鲁斯-帕廷顿潜艇计划?”
“我把这个意思报告给了海军部。但是,我今天又查阅了草稿,结果又不是很确定了。双阀门自动调节孔的图是在已经找回的一份材料上画的。外国人除非自己设计出了那些东西,否则他们是造不出来那种潜艇的。当然,他们或许可以很快克服困难。”
“但是,那三份丢失的图纸是不是最重要的?”
“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