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冬天,在恢复工作的邓小平同志的主政下,中国关闭了十年的高考,通过多方面的努力终于启动了。这是共和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冬季高考。往届各个层次积压的高中毕业生,上至四十多岁下到十五岁,带着对知识的渴望对民族的希望,走进了考场,接受祖国的挑选。

那年高考,向阳大队的知青去了不少,罗思故和杨梅参加了那次难忘的高考。

前进学校里,聚集了古城参加高考的各路学子。罗思故与杨梅他们在考场奋笔疾书,考场内非常安静,只听见钢笔划过试卷的“莎莎”声,仿佛春蚕啃食桑叶,尽管是在冬天,但是每个考生的心中都惴着一团火。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向阳大队部里,沈小凤正忙碌着为刚出生 “哇哇”哭啼的儿子洗涮尿布。

郑红根双手捧着儿子,乐呵呵地逗笑道:“儿子,宝贝儿子,你是我郑家的根哟。当年你爷爷参加革命被杀,传下话来,给我取名叫红根,现在,我郑家的衣钵终于有了传人,我叫你宝根哟。宝根,来,你笑一个,给爸爸笑一个,替爸爸争气,替老郑家争光。哟,撒尿了!小凤,快来换尿布。小凤?!”他抬头寻找孩子的母亲,发现晾晒尿布的沈小凤目光遥望着远山,站在在外面走廊发痴。

“小凤!”他加重了语气叫喊。

“嗯。”沈小凤惊醒过来,应喏了一声,晓得丈夫呼唤,匆匆忙地拿着脸盆返回了屋内。她接过小王姑娘递来的毛巾,擦干了湿手,无声地接过了郑红根手中的婴儿。

“你看你,整天像丢了魂似的,不晓得你心里尽想些么子?小心伺候儿子。那些粗活不用你干,叫小王去做。专门为你配了一个专人伺候,大队还开了工分的,你难道还不知足吗?!”郑红根板起脸孔来训斥堂客。

“大队长,今天高考。”沈小凤身边的小王姑娘替沈姐轻声辩解。

“呵,高考了?!”郑红根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阴沉下来,警告道:“沈小凤,你既然嫁给我了,就不要再有非分之想了,现在,儿子也有了,你也当了母亲,还瞎操心什么?好好地跟着我过日子。高考吗?别作梦了!”未一句话对小姑娘吩咐道:“小王,你给我盯牢她,倘若有半点闪失,我剥了你的皮!我去公社开会去了。”他目光凶狠,说话像石头一样硬邦邦。

“是,大队长。”小姑娘颤颤惊惊低头顺眉地应承道。待郑红根走远了,她看到飘飞的雪花关切地招呼沈小凤母子:“下雪了,好冷呀,沈大姐快到屋里去烤火吧,小心招寒!”

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在苍茫大地上,落在向阳大队部的屋顶上,草垛上,屋阶上,一对孤寂的母子也淹没在雪流中。

古城也下雪了,四合院积压了厚厚的一层雪了。雪地,雪墙头,雪屋脊,好一派冬日景致。今年,全市拨乱反正后恢复第一次高考,前进学校作为考点腾出了教室,丁云梅和小儿子全部放假在家。丁云梅在家专门饨了一只老母鸡,准备为大儿子补充营养,她和小儿子在家等候罗思故回家吃饭。今天是高考最后一科科目考试了,他们期待着罗思故有好的消息传来。

此时,正厅的右厢房里弥漫出一股鸡肉的清香,小火炉上土罐里浓汤 “咕嘟、咕嘟”热腾腾地冒着蒸汽,弄得满屋子烟雾不能消散。

“妈,大哥怎么还不回来?鸡肉都快要煮烂了。”青春年少的罗思亲涎水就要流出来了。他揭开盖子,美美地吸上了一口蒸汽,愉快地说:“真香呀!”

“思亲呀,你饿了,那你先吃上一碗吧。”丁云梅知道平日家里难得开荤,小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加强营养,可是,每月工资分一半给了沈家,她要维持一家生活,只能节约再节约。今天是大儿子高考的日子,考试要动脑子,营养得跟上去,她咬牙买了一只老母鸡打牙祭改善家里生活。

“妈,我等大哥回来,大哥不吃我不吃。”懂事的罗思亲使劲地忍住自己的食欲,他坚持等大哥回家一起分享美食。

“那你去大门口看看,接你大哥回家!”母亲吩咐道。

“嗯,妈,我去了。”罗思亲嘴里应道,身影一晃,脚板一溜烟跑出了厢房。

丁云梅怜爱地瞧一眼逐渐长大了的小儿子的背影,轻声地叹了声气,放下手中的书本,关小了火炉门,热汤翻滚的声音减弱了。

大门口的胡同里一地白雪,远处传来热烈开心的讨论声,在寒冬的天气里格外清楚,罗思亲听出是大哥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哥,你回来了!”他欣喜地叫喊着跑上前去迎接大哥。

“思亲!好小子!”俩兄弟热情拥抱,显得亲密无比。

“大哥,你考得怎么样呀?”小弟罗思亲关切地询问。

“你大哥呀,今年题目全做对了,一定是头名状元,肯定能考上的。”罗思故旁边一个围着红围巾穿着冬装的美丽女青年笑着夸赞。

“杨梅你呀,也同样不差,今年保证考得好喽。”罗思故笑着恭贺对方。接着,他向小弟介绍身边的女伴:“思亲,来,见过你杨梅姐姐。”

“杨梅姐姐好。”罗思亲怯怯地叫了一声。

“哟,是思亲呀,长这么高了,姐姐快认不出了。记得小时候,人还没水桶高,争抢着要去挑水。”杨梅笑着打量着眼前这个同学的小弟弟,回忆起儿时的趣事。

“大哥,杨梅姐,我妈饨了一只母鸡,快去吃吧。”罗思亲有些着急地催促道,他的心里回味着鸡汤的美味。

“呵,老同学,我今天看来是有口福的人哟。”杨梅妩媚地笑看着老同学打趣道。

“杨梅呀,你永远是有福气的人!走,上我家去。”他一把牵过杨梅的手兴致勃勃地准备朝前走。看到弟弟为他亲呢的行为难为情,他意识到冷落了弟弟,连忙左手拥着小弟的脖子,右手牵拉着杨梅的手,三个人亲密地跨进了四合院,身后的雪地里留下了深浅不同的脚印。

他们刚跨进四合院大门,碰到了从后厨出来的谷春秀。

“谷阿姨。”兴高采烈的罗思故放下手,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

“谷阿姨,在家呀?”杨梅笑着轻轻地呼叫了一声。

“哟,是杨梅,你回来了呀。”谷春秀认出了大女儿的同学,询问道:“小凤人呢,小凤怎么冒回来呀?”

“小凤结婚了。她不参加高考。”杨梅信口回答。

“啊!”谷春秀听到小凤结婚的消息,犹如五雷轰顶,内心却似翻江倒海,她碍于旁人的面隐忍着不发。“鬼丫头,胆子天大,结婚了,也不告诉我这个当娘的呀?!”谷春秀在心里怨恨不谙事的大女儿。

“谷阿姨,我们走了。”看到谷春秀不吭声,脸色阴沉,罗思故三人害怕,忙告辞进了右厢房,去见妈妈丁云梅。

右厢房里,丁云梅热情地接待大儿子和他的同学,也曾是自己的学生杨梅,一家人乐融融地围坐在饭桌前,准备开席。看窗外,飞雪漫舞,好一派银装世界。桌子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小火锅和几个时令的菜肴。一碟炒鸡蛋,一碗煎豆腐,一小碗鸡零碎炒大蒜,一钵酸萝卜,还有一钵红红的擂辣椒,红白黄绿青,菜肴煞是可爱。桌子下面摆放着一盆红旺旺的炭火,吐放出喜庆的火苗,整个房间温暖如春。

“思故,来。过节了,你和思亲先给你爸敬一杯酒吧!”丁云梅拿起酒杯,带领儿子们来到罗永福的遗像前。

罗思故看了一眼妈妈,也不知道妈妈的心思,在外人面前祭奠父亲,会让外人感到不自在的。他犹豫不决地把目光瞟向了同伴杨梅,不知如何开口解释。杨梅仿佛明白了丁老师的心意,她希望自己不是外人,嫣然一笑,大方地站起来请求说:“丁老师,我也敬罗伯伯一杯酒吧。”

“好的。”她轻轻地点头默许了。当她看到大儿子和杨梅俩人亲昵的神色,她的心里感到欣慰。大儿子终于有了自己喜爱的人,她可以放下心来了,老罗倘若能够看到这一切,相信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高兴的。丁云梅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对于物质的追求并不太看重。当年,她作为家境殷实的大小姐爱上了穷小子罗永福,愿意同他远渡重洋来到祖国,就是凭着直觉做的;婚后,夫妻俩相亲相爱,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她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现在,她正是以这种心态看待儿子的婚事,只要对方人品好,双方喜爱,相互尊重,物质条件和地位并不是第一重要的,一切都可以去共同创造。

喜庆的饭席气氛热烈温馨。

“思故,杨梅,祝贺你们考试成功呀!”丁云梅和小儿子一起高兴地举起了酒杯,向大儿子和他的女友祝贺,酒杯里装着甜饮料,她轻轻地呷了一小口。

“谢谢妈妈。谢谢小弟。”罗思故感激地说。

“谢谢老师的栽培!”杨梅感激丁云梅当年的教诲,满面笑容地回敬老师。

“多吃点鸡肉,补脑子的。年青人要加强营养,不能亏了身子。”丁云梅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她把鸡肉用汤匙筛出,分别给杨梅、思故、思亲碗里添上,然后自己舀了一小匙汤喝。

罗思故看在眼里,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关怀,心里暖烘烘的;但他瞧见妈妈头上的白发,体会到母亲养育儿女的艰辛,触及到自己内心的柔软之处,他怜悯妈妈,敬重妈妈。他懂事地抄起汤匙给母亲碗里添加了鸡肉,表达自己做儿女对父母的敬意:“妈,你也吃点鸡肉。”

“不用的,你们吃吧。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加强营养。”她推辞道,却推托不了儿子的盛情。

“妈,你也要注意身体。”

“大哥,你准备报考什么大学呀?”在一旁津津有味啃着鸡腿的罗思亲好奇心特重,再过一年,他也要参加高考了。

“妈,我准备报考省内的江河大学,你看行吗?”他向母亲征求意见。

“哪一个专业?”

“我想学化工系。我们知青点的土地非常贫瘠,我看到过一本杂志,说是生产化肥可以改变土壤结构,增加肥力,多打粮食,提高产量,解决中国人的吃饭问题呀!”

“改良土壤,多打粮食,这是件好事呀,人总得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你们从小都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吧。书中的主人公保尔说过一句名言:‘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丁老师,您说得真好呀,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课堂,愿意继续当您的学生,听您的教诲。”杨梅由衷地赞美。

“杨梅,你有什么打算吗?”丁云梅温柔地问。

“老师,我也想报考江河大学,总之,思故考什么学校,我也跟着去考。”杨梅痴情地瞧一眼罗思故英俊的脸庞心里甜蜜蜜的。

“杨梅姐,你也学化工吗?”罗思亲偏头替妈妈问话。

“那敢报考化工呀,我没有思故的理科成绩好。我准备读师范专业,偿偌如愿能考取,将来毕业了,我请求分到老师身边,继续跟着丁阿姨学。”她与丁云梅的感情进一步加深,她改口叫‘阿姨’了。

“那敢情好呀,算咱师徒俩这辈子投缘,相互有个照应吧。”

“杨梅,你一定能够考上的。”罗思故感受到这暖洋洋的情谊,兴奋地向妈妈报告:“妈,今天考试结束后,我和杨梅都去老师哪儿对了答案,我们的估分成绩都不错呀。”

“好呀,那我们提前祝贺你们金榜题名!”几个人高高地举起了杯子碰了一下,屋内的炭火吐出明丽的火焰烧得更旺了,幸福的人儿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早已忘记了外面的寒冬和飞雪。窗外,雪花飘洒得更密实了。

与此同时,沈家却是一派冷清的景象。自从谷春秀听到大女儿沈小凤结婚的消息,心里七上八下,打心里高兴不起来,也吃不下饭了。此时,饭桌上搁置着三碗失去热气的米饭,两个女儿沈小红、沈小花陪伴着妈妈坐冷板凳,也不敢吃饭,只得老老实实地听妈妈唠叨。

“你说,这个小凤,越大越不听妈的话了。我原以为,她是几个崽女中最懂事的孩子,事事替妈妈着想,想不到,她也这么不听话,不清白呀;结婚这样大的事,也不事先跟妈妈说一声,家里谁人也不知晓,存心气得妈妈心里吐血呀。你个崽女,心里那有妈呀,我算是白养了你们这群白眼狼。”她手中捧着老伴的遗容,想到沈家的种种不顺,悲从心头起,一板一眼哭天抹泪地细诉:“悖时的老沈呀,你脚一蹬,手一撒,你走了,你去睡长生觉去了,你舒坦了,撇下我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儿子嘛儿子出去了,一去多年冒有半点音讯;小凤嘛?不听娘的话,成了家也不报告我这个做娘的;小红呀又落下了个残废,小花呀又没长大,哎哟!你叫我如何活哟?我上辈子倒了血霉,摊上了沈家这个烂摊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债,我也不想活了,随你去了!我的郎呀!”她的泪水流出了眼眶,声音哽咽,悲痛欲绝。

“妈,别哭了,会哭坏自己身子的。”陪伴在母亲身旁的沈小花一边抹泪,一边细声地劝说妈妈。

哭干了泪水的谷春秀,发泄完内心的愤恨,猛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偏头向小女儿发问:“小花,你大姐嫁给谁了呀?”

“好像是向阳大队的人。”沈小花记起罗思亲告诉她的话。

“向阳大队的?是个农民?这个昏头的小凤,真是瞎了眼了,放着万千的好男子不瞧,妈千辛万苦托人介绍她也不要,究竟是么个人样,勾了她的魂,灌了她的迷魂汤,这般死心塌地要跟他结婚?!”

“妈,都怪你,思故大哥那么好的人,你不准大姐谈。现在数叨有得用啵?”小女儿小花心里嗔怪妈妈,口里轻声嘀咕。

谷春秀听到小女儿的抢白,心里有些懊悔,可是,想到小凤先斩后奏,结婚的大事一直瞒着家里,不同她商量,现在小女儿又怪罪妈妈,心里就来火。她瞪眼朝小女儿斥责道:“小花,你原来早就晓得你姐姐的婚事?故意瞒着你妈妈的,合伙欺骗你妈妈!是吗?!”

“妈。”沈小花吓得低垂下了头,嘴里轻声辩解道:“谁敢告诉你呀,告诉你,你还不把人生吃了呀。”

“犟子,还敢顶嘴!我只问你,你如何晓得的?”谷春秀穷追不放。沈小花低头不语。

“你说,你今天不说,我要你有得好看!”谷春秀抄起了柜台上的鸡毛禅子,作势要打小女儿。在平日,她心痛几个崽女,即便是崽女们犯了错,她也只是严加训斥,很少动用家法,从不采用棍棒教育。今天,她气昏了头,感到自己平日教育子女的失败,连结婚这样的终身大事,大女儿也敢擅自做主,不同家里商量一下。眼见小女儿顶撞自己,思想脱缰,胆子放野,再不管教,自己的权威尽失,听不进当母亲的话了,将来重蹈姐姐的覆辙,那还得了?她横下心来,下蛮家法了。

“妈。”沈小花带着哭腔忍受着落在身上的鞭子。

“妈!你要出气,你打我!别打妹妹。”一直在旁边闷声陪坐的沈小红,这时开口恳求母亲。经历了大难大劫的她,时常思索自己的人生,听到妈妈的训斥,她深深地感到自责。想到母亲一人操持着这个家,几个女儿没得一个让她省心。大姐结婚不告诉妈妈,自己当初瞎闯落下残废,妹妹有事瞒着妈妈。她知道妈妈的心苦,她的泪水也涌了出来,主动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不想让妈妈揪心。

嚷累了,气消了,谷春秀扔下鸡毛禅子说:“你几姊妹长大了,有出息了,妈管束不了了。罢了,今后,你们自己当家作主!妈也操不了这份心了!”

“妈。你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沈小红缓声地劝解母亲。

受到鞭打的沈小花扑到在姐姐的身上,低声啜泣。沈小红轻声地劝慰妹妹:“小花,你也别哭了,不要怪罪妈妈,妈是为我们大家好。你要谅解妈妈,妈一个人操持这个家不容易。”听见妹妹停止了抽泣,她又细心地寻问:“大姐结婚的事儿,你是听罗思亲说的吧?”她猜测。因为,在平日里,她看到小妹与罗思亲很投缘,相处得很好,她看在眼里,却不作声,现在,她精明地猜中了。

“嗯。”沈小花轻声地点头应道。

“小花,明天,你陪妈去一趟向阳大队。”谷春秀下定了决心,铁心要见大女儿一面,当面弄清情况。

“妈,火车票要提前预买,怕是没有票了。”沈小花揩干了泪水,轻声提醒妈妈。她哭过了,不再生妈妈的气了,毕竟是亲生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

“妈给你钱,你买票去,越快越好。”谷春秀递给小花二十元钱,在当时,人均工资普遍低,一个公职人员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四、五十元。谷春秀咬牙拿出了半个月的工资买车票,她后来心痛了好一阵。当她看到残疾的三女儿,担忧地叹声气说:“小红,妈走了,你生活怎么办呀?”

“妈,你和小花放心去吧,我能自理。”沈小红努力地笑着安慰母亲说:“妈,小花等会儿去买票,顺路帮我买包面条,我天天下面条吃。”

“哎,造孽呀!上辈子欠沈家的债还也还不清呀。”

几天后,谷春秀在小女儿沈小花的陪同下,乘坐火车经过二天二夜的长途跋涉,一路打听,寻到了青松公社向阳大队。在路上,幸亏有小女儿陪伴,凭着信封上的地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信封上注明的地点。在向阳大队村口一棵大樟树下,谷春秀和小女儿歇脚等待路人打听沈小凤的下落。

打小生活在城里的沈小花感叹地对母亲说:“妈,大姐住的地方可真够远的呀。她每次回家要捎带那么多东西,也真够累的呀。”她为大姐的艰辛感到吃惊。

“你说你姐,妈给她介绍城里人,她不乐意,偏喜欢这穷苦地方,不晓得脑子缺了那根筋。”

“妈,大姐估计有她为难的事。”沈小花替大姐开脱。

“哎,不说了,见了面,咱再问个明白。”

“妈,那边有老乡过来了。”眼尖的沈小花看见一个挑着担子的村民走过来。

“哎,老乡,我向你打听一个人,是知青点的,叫沈小凤,住在哪里?”谷春秀陪着笑问道走来的老乡。

“哦,你找郑大队长堂客,插红旗那个房子,就是的了。”

“麻烦大兄弟了。”

“不客气。”老乡挑着担子走远了。

“如何变成了郑大队长的堂客了?”谷春秀心里思忖嘴里嘀咕。

“妈,大姐嫁了个当官的,是个大队长呢。”沈小花高兴地说,她只知道学校少先队大队长是一个官。

“大队长有么个稀罕的,你爸当年还是团长呢。快走,咱去会会这个郑大队长,看他长了么个三头六臂的样儿。”

正在此时,村口的大喇叭响起了音乐声,先是播放了一首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音乐声停,广播里传出一个清脆的女播音员声音:“社员同志们,向阳大队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首先,学习毛主席语录……”

“妈,是大姐的声音。”沈小花听出了大姐的声音,欣喜地告诉妈妈。母子俩加快了脚步朝大队部赶去。

向阳大队部广播室里,沈小凤正念着宣传稿,大队社员们通过村里的大喇叭张耳倾听。“大姐!”广播里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声,让社员们懵咚不知所云。广播声戛然而止,随即又重新开始播放起音乐来。

沈小凤做梦也没有想到,母亲会千里迢迢追赶到这穷乡僻壤,而且事先一点招呼也不打,让她措手不及。她慌乱地走出广播室,把妈妈和妹妹引到隔壁的大队部房间,安排就坐,吩咐宣传队的小王姑娘倒茶递水:“小王,上茶水。”

“妈,你和小妹过来,事先也不打声招呼。”沈小凤轻声嘀咕,不敢正眼看妈妈。谷春秀一直虎着脸,不给大女儿好颜色看。这会儿,她喝了一口水,气息平缓后,才开口责骂:“我不是你妈。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吗?你翅膀骨硬了,结婚这样的大事,也不告诉家里一声,不声不响地结了,怕家里拖累你,怕给你丢脸现人了吗!”她不顺气。

“妈,不是的。我怕……”沈小凤一时解释不清,委屈地说。

“怕什么?怕你官太太当不成了呀?一个大队长,芝麻大点官,你死心塌地跟着他呀?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跟他吃一辈子苦。妈不稀罕!”谷春秀藏有一肚子话要数落女儿。她想了三天三夜的话,现在,犹如开闸的洪水倾泄而出:“妈是为你好,你爸死得早,家里弟妹都小,妈帮你在城里找一个对象,结了婚也好有个理由调进城,到妈的身边好有个照应,帮妈支撑着这个家。妈老了,妈撑不动了。”她体心剖意地跟大女儿谈心,道出了家境的困难,妈妈的苦衷。这句句话儿犹如软鞭子抽人,触及到了沈小凤柔软的心底。自幼内心善良,善解人意的她听到妈妈的数说,想起许多的往事和辛酸,一肚子委屈又无法排解,泪水哗哗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哇呀,哇呀……”里屋传出一个婴儿清亮的哭声。小王姑娘连忙进去,抱出来一个啼哭的婴儿,向沈小凤请示道:“沈队长,宝根饿了。”

沈小凤接过婴儿,敞开衣襟,准备给小宝宝喂奶;沈小花帮姐姐搬来了一张椅子让大姐坐下。小婴儿稚嫩可爱的模样让几个女人心生怜爱。

谷春秀暂时停止了再数落大女儿了,她晓得这一切为时已晚,再打再骂也于事无补了,她至今弄不明白大女儿非要嫁给郑大队长的原因,心里像众人一样揣度着,误认为大女儿小凤是被对方的权势所迷惑,才吃了秤砣铁了心,跟定了郑大队长。现在,她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她的目光不再关心大女儿了,而是惦念起小外孙了,她关切地寻问起婴儿的情况:“几个月了?”

“二个月大了。”

“是小子或是姑娘?”

“是个儿子。”

“取个么子名?”

“叫宝根。”

“小凤呀,虽说过了月子,你也不要沾冷水,小心老了落下腰痛的病根。年青时不注意,年老了病痛会要你的命。”

“妈,平日我会注意的。小王姑娘帮着我的。”她眼神瞧了一眼正在烧开水的宣传队小王姑娘,这也是郑红根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势假公济私安排照顾她的。小姑娘的工分由大队出,算半个壮劳力,名义上是宣传队保管员,实际上,她的工作就是服侍沈小凤。

“有一个人帮你好,省得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新姑爷呢?”

“他带领民兵冬修水库去了,有二个月时间。”

“妈也瞧不见他人长人短,面瘦面肥,总之,你自己看上的,妈也说不上嘴。老话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好自为之。我和你妹明天就回去了。”谷春秀知道木已成舟,大女儿有了孩子,铁定扎根山村了,多说也无用了,提出了返程的要求。

“妈,多留几天吧?”沈小凤恳求妈妈。

“家里的事也丢不开呀,你大妹小红落下残疾,得有人照顾。小花也要念书呀。我是两头都要操心,两头受气,你姐妹几个没有一个让我省心。”想到家教的失败,谷春秀有些悲伤。她心里在想,要是老沈活着,她也不用操那么多的心了。

“妈,你也不要伤心了,你现在有了小外孙了。你看他好可爱呀。”沈小花从大姐手里抱过吃饱了奶的小外甥逗笑着:“宝根,笑一个,笑了,叫我姨妈?”

“他才二个月,那会叫人呀。你小时候一岁多才学会说话,早着呢。”

“妈,我们几姊妹数我最笨,大姐最聪明。”沈小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寻问姐姐:“大姐,今年高考,你怎么不报名?思故哥和杨梅姐都参加了高考。听思亲说,他们考得很好的。倘若他们考起大学都走了,你一个人留驻在乡下呀?”

沈小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思想发生着激烈的斗争。从内心来说,她何曾不想参加高考,但是,一是郑红根极力反对,二是为了保住罗思故的考试资格,她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在与丈夫的交涉中,她委屈求全,忍辱负重,就是要防止郑红根为难罗思故。她晓得穷凶极恶的郑大队长利用他的权势,可以找出各种理由搪塞为难知青的,葬送一个人的大好前程。她觉得这辈子有愧于罗思故。

“姐现在怕是没得机会了。小花,看你的了。”沈小凤把希望寄托在妹妹身上。

“小花,你别说你姐了,你先管好你自己。你给我好好念书,让老沈家也出个喝墨水的人,替你爸长个脸。”谷春秀对大女儿失去了期望,转而盼望小女儿争气。

“妈,什么叫喝墨水的人呀?那叫大学生,是文化人。”沈小花纠正妈妈的说法。

“妈不懂,妈是睁眼瞎子,妈小时家里穷,供不起学,吃了一辈子没文化的亏。妈靠你了。”

“是!我的好妈妈,我好好读书,考起大学,为你争面子,行了啵!你开开心心,别愁眉苦脸的了。”沈小花一边回答母亲一边逗弄着小外甥:“宝根加油长大,长大了好考上大学,替外婆争光。”

“让外婆看看小外孙。”谷春秀从小女儿手中接过婴儿,喜爱地望着外孙粉嫩的小脸蛋,关怀地说:“小凤呀,崽儿喂养,要七分饱三分饥,不冷不热勤照洗。”

“妈,我晓得的。妈,你一定要明天走吗?不多住几天了?”

“不住了。”

“那带些么个东西回去?”小凤见劝说不了妈妈,转而问起第二个问题。

“带么个呀?你有么个东西带!带多了,我们娘俩个扛不动,千迢万远的,上下车不方便,捎带点粮食就行,也不要太多了。”

第二天,谷春秀母女俩就赶了回程。三天后,她们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四合院。

一件意想不到的喜讯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了四合院。这一天,天刚放晴,明媚的阳光洒进了院内,四合院门外来了两个穿军大衣戴毛帽干部模样的人,他们在街道办钱主任的引领下推开了四合院大门。

“丁老师,谷大姐,快出来,四合院有喜事了!大好喜事呀!”钱主任使劲地欢叫,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讨好谄媚的腔调。

“吱呀!”一声右厢房门打开了,走出来丁云梅和小儿子罗思亲。左厢房谷春秀和小女儿沈小花也走了出来。四合院的人茫然地望着来宾,不知何事惊动了街道办钱主任,而且还带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

“好事,大喜事呀!快倒茶,让同志们歇口气,再说!”钱主任殷勤地张罗道。

谷春秀叫小花提了暖壶,用铁皮口缸倒了三杯热汽腾腾的开水,递给了来宾。另一边,丁云梅叫罗思亲端出家里的火盆,摆放在正厅里。早春三月,天气刚暖和,院内气温不高,主人寻来凳子,安顿来人围坐在火盆边一圈,炭火见风熊熊燃烧起来,吐出温暖的火苗,让人感到温馨怡人。沈小花和罗思亲各自坐在自己的厢房门槛边,好奇地注视着大人们谈话。左厢房里,沈小红一边清理鞋帮一边张耳倾听。

来客中一位年长的干部呷了一口热水,率先开了口:“我们是市委组织部的,我叫老李,他叫小赵。你一定是丁云梅同志吧。”他朝穿列宁装,剪着短发的丁云梅询问道。

“李同志,我叫丁云梅,是前进学校的教师。”

“你先后给市委、省委和中央组织部写了五封信吧?”

“是的。”

“我们都收到了,你的来信引起各级领导的高度重视。你们是归国华侨,千里迢迢从国外归来,参加祖国建设不容易呀!”他呷了一口茶水,又询问起谷春秀:“你叫谷春秀,你爱人叫沈大军。”

“嗯。”谷春秀点头应承。她不知道为何组织部的人找上了她,她还不晓得他们来的真正目的,只能含糊其言。在一旁记录的小赵见没有什么要记的,抬头看了一眼谷春秀。谷春秀感到心里发毛。

“丁云梅同志,你反映的情况,上级部门责成我们市委组织部进行了认真的调查和审核。经过组织认定,证明罗永福同志是被冤枉的,现在我代表市委宣布,撤销罗永福右派分子的不实决定,恢复名誉,即日起补发工资。”

“老罗,你终于平反了!”丁云梅听到喜讯,心潮澎湃,泪水大颗大颗无声地滴了下来。

“感谢同志!感谢组织!”激动的丁云梅深深地向来客鞠躬。

谷春秀听到罗永福平反的消息也感到意外,但是,她在心底里知道老罗一家是好人。此刻,她更关心来人对自己丈夫沈大军的评判。

“丁云梅同志的来信中,提到了沈大军的冤案,我们也进行了核查。经组织认定,证明沈大军同志不仅是被冤枉的,而且,他是为抢救革命同志而牺牲的,市委准备追认他为革命烈士。到时,需要你们家属来办理相关手续。同志们,祝贺你们!请你们相信组织相信党。宣布完了,我们走了。”市委组织部老李和小赵分别同丁云梅、谷春秀握手告别。

临出大门时,钱主任讨好地对丁云梅和谷春秀表功道:“丁老师、谷大姐,我早就说过嘛,沈书记和罗总工程师是大好人,那些造反派瞎了狗眼,乱扣帽子乱整人。当年我替他们打抱不平,同造反派理论,没有人听我的话!人微言轻呀!现在平反了,我高兴呀!证明我当初的看法没有错。今后还请你们二位多指导我们街道办的工作呀。”钱主任有着小市民的俗气,在历来的社会动**中学会了见风使舵,此时,他晓得沈书记和罗总工程师平反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修复起人际关系来。

丁云梅笑一笑不吱声。

谷春秀嗤笑道:“钱大主任,你功劳大,拜托你今后少来四合院派任务,让我们耳根子清静几天。”

“哪是,哪是。”钱主任笑嘻嘻地点头应承道。

两家人一直把来客送出大门外,还恋恋不舍地挥手道别。因为这个喜讯来得太突然了,让四合院里的人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多年沉积在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大家感到一身轻松。

送走了客人,丁云梅在小儿子罗思亲的搀扶下,谷春秀被小女儿沈小花簇拥着,在门道上相视而笑。

“丁老师,我冤枉你了。我知道老罗是好人,你们一家都是好人。”谷春秀歉意地陪笑,她是直来直去的人,爱憎分明,心里藏不住话。在她的心里,真心实意地感谢丁老师向上反映了情况,帮助老沈平了反;二是愧疚自己对罗家人的发难。她想要不是自己作梗大女儿与罗思故的婚事,也许不会造成大女儿一辈子的痛苦,以至于酿成现在这样的难堪结局。

“谷大嫂,一家人不说俩家话,过去的事儿翻过去了,咱也不提了。我们罗家也有对不住你们的事儿。现在,形势好转了,老罗和沈大哥平反了,大家彼此之间不要再有仇恨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大家住在一块,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后大家要互相理解,互相照应。”

“是。是。丁老师说得对。你是知识人,懂文化,明事理。”谷春秀心里由衷的夸赞对方,对于从天而降的喜讯使她喜昏了头。她感到人生的幸福和满足,先前因为大女儿的婚事而懊恼的不愉快心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丁老师,要不这样,今天晚上我请客,不知你有冒有空闲呀?我们俩家合伙聚一聚。”她小心翼翼地陪笑询问道。

“谷大嫂,你说见外话了,我请您全家才是呀。”丁云梅争着请客。

“哎,这哪能让你请,我是实心实意的,你只莫客气。”谷春秀坚持道。

“大嫂,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我罗家也想请你们家呀,表示我们的歉意。这些年,都是我们的不是,给你全家添麻烦了。”丁云梅诚恳地道歉。

“妈,丁老师,我看你们不用争了,俩家合在一块吃一顿喜庆宴,大家凑份子吧!”聪明机灵的沈小花提出了建议。

两个长辈望着小花相视一笑心里默认了。

“妈,要不要告诉大哥?”跟在母亲身后的罗思亲提醒道。

“当然要告诉,他大后天要回乡下去,今天在同学家玩,明天回家。”丁云梅想起儿子罗思故,向谷春秀征询意见道:“大嫂,要不饭局改在明天,等思故回来?”

“行。大妹子,听你的。”两家人带着无比喜悦的心情迎接着四合院春天的到来。

左厢房里,谷春秀用毛巾仔仔细细地拂拭着沈大军的遗像,然后摆正在柜上,神龛上供了三个苹果,苹果上插上三根燃烧的线香。线香冒着青烟弥漫在房间里,满室闻得淡淡的馨香。

“小花,小红,你们给你爹作三个揖。”她自己先双手合掌,虔诚的拜了三拜。小花也跟着拜了三拜,接着,她帮姐姐小红把轮椅推到正柜下祭拜。沈小红在厢房里早已听到喜讯的传来,她思前思后地想了许久,四合院内一系列的变故,自己年少时的张狂,以及妈妈的艰辛,家庭诸多的磨难,都让她感悟教化。她不再是一个无知冲动的少女了,她有了自己重新的认识和思考。她冷眼观望着社会上是是非非,恩怨情仇,心中自有分寸和把握。

“爸,原谅您不孝顺的女儿,辜负了您的教诲,才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愿您在天之灵安息。”沈小红的话也触动了谷春秀的心绪,她默默地陪着流泪,对于儿女的成熟懂事心里多少有一丝欣慰。

右厢房里,丁云梅叫小儿子罗思亲把罗永福的照片挂在厢房的正中,她瞧瞧了位置正好,口里喃喃地说:“老罗,你终于被平反了。”她与小儿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第二天,谷春秀和丁云梅商量着筹备聚餐。按照老规矩,丁云梅负责采买,谷春秀在厨房里主厨。

丁云梅带着儿子去菜场买了肉,买了鱼,买了一只鸭子,外加豆腐、萝卜、白菜等等一大网袋菜提了回来。罗思亲提着鸭子进了院落,鸭子 “呷呷”的欢叫起来,听到前院动静,谷春秀和小女儿沈小花从后厨赶了出来。

“丁老师,买这么多菜呀,破费了。”谷春秀歉意地笑着说。

“谷大嫂,四合院里好久没热闹过了。今天,我们两家热闹热闹,去去晦气,从此以后翻开了新篇章。”丁云梅也陪笑着回答。

“那是。思亲,鸭子给阿姨。”谷春秀穿着围裙,撸起了袖子。

“谷阿姨,给。”罗思亲把一只欢叫的鸭子递给了谷阿姨。

“小花,你择净小菜,妈去后院杀鸭子了。”她与丁云梅说笑着去了后厨忙碌。

前院正厅里,沈小花和罗思亲合择大蒜、馁叶等冬季时令小菜,一边将枯叶杂物清除一边说着话儿。

“思亲,你知道吗?你哥和我姐下放的知青场有多远呀?”

“不晓得。”罗思亲摇头说。

“那可远着呢!我和我妈乘火车坐了二天二夜,又转客车,又走山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呀。”

“那你大姐为什么要扎根山里?回城来不好吗?!”

“我不晓得。”朦胧的少女少男弄不懂成年人的思想。

“哎,要是你大姐嫁给我大哥,不是挺合适的吗?为什么要嫁给乡下人呢?”罗思亲情窦初开,理想的拉郎配,却不知人世间的险恶。

“我也不晓得。我大姐嫁给了一个大队长,是个官儿。”

“大队长有好大的官呀?比学校的少先队大队长还大吗?”罗思亲想,少先队大队长也挺威风的,学校里官最大的是校长,管好几千人呢。

“你大哥有女朋友了吗?”沈小花双手灵巧地拾掇青菜叶,一边好奇地打听。

“不晓得。”木讷的罗思亲老实地回答。

“那杨梅姐来你家,是咋回事呀?”沈小花人小心细。

“他们是同学,一起参加高考呗。”

“我看他们能成。”

“能成么个?”罗思亲不明白沈小花所指‘能成’是哪种意思,是指高考能成功或是别有所指,他不作深究。

“小花,菜叶择好了吗?快送进厨房来!”后院传来妈妈的呼唤声。沈小花锐声的应答一声 “嗳!妈我来了。”她一把夺过罗思亲手中尚未择好的最后几根大蒜,嗔笑道:“一呆雁。”转身轻盈地跑进了后院。留下罗思亲还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地思考。

精心准备的晚餐非常丰富,席面上有鱼有鸭又有肉,满满一大桌,热气腾腾的,喜庆有余。四合院里喜事临门,沈大军和罗永福被平反又将补发工资,沈罗两家人心情舒畅,加之双方都感恩于对方,多年的隔阂也被扫除。谷春秀心想,要不是丁老师帮助向上反映情况,她大字不识一个的家庭妇女是没有这个能耐的,老沈也不知猴年马月能平反。而丁云梅心想,沈家人一直关心着罗永福和她全家,况且,沈大军还是为了救老罗牺牲的,她更加感觉愧疚,处处想弥补过失。双方彼此感恩不尽,心里敬重,言行上也显得亲和了。

四合院的人悉数参加,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正厅里摆上了八仙桌,谷春秀和丁云梅坐在上首,靠左厢房的沈小红紧跟着妈妈安放了一张轮椅坐下手,挨着坐的是妹妹沈小花。靠右厢房横向是罗思故,紧挨着大哥的是罗思亲。兄弟俩同坐在一张长凳子上。

“呷菜,呷菜。”谷春秀手脚俐索地用汤匙给丁云梅盛了鸭肉和小碗汤,又用筷子夹了一只鸭子翅膀放进罗思故碗里,说道:“思故呀,老辈人说,这叫展翅高飞。阿姨祝你中金榜。”

“谢谢阿姨。”

她又把一对鸭腿分给了罗思亲和沈小花。

“妈,这也有说法吗?”沈小花俏皮地询问。

“呷腿也有一说,叫跑腿。腿脚勤快,就跑得远,将来做大事呀。老辈人讲吃么子补么子的!”

“那姐脚杆不好,就得吃鸭脚杆补呀。”

“有这道理。来,小红,妈给你一鸭脚杆呷。”她有些痛怜残疾的二女儿,额外又加上了一汤匙鸭肉,嘴里数说着:“你恢复了就好,妈就放心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丁云梅看到残疾的沈小红心里愧疚,想起了二儿子罗思园,这么多年没有音信,一定是远去了天国,与他爸爸团圆了,她有些惆怅。但是,她是一个内涵修养很好的人,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不忍心破坏这美好的气氛,她珍惜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笑着说:“她大婶,你派菜也派完了,该轮到你自己了。来,这个鸭头你得当仁不让地吃了。”丁云梅用汤匙抄起鸭头,笑着说:“在南洋也有一说,龙头舞,龙尾随。只要当家人会持理,全家才不会饿肚子!”

“折杀了,折杀了,我哪有这本领,比不上你丁老师知书达理。在乡下,这鸭头是要敬献给尊贵的长辈的,我不够格!”

“别谦虚了。你劳苦功高,理应当吃!”

“阿姨,你就吃了吧!”罗家俩兄弟极力劝说。

“妈,赶紧开饭吧。”沈小花也催促道。

“好的。开饭了!”谷春秀也不推辞了,坐下来美滋滋地望着众人幸福的脸孔开始吃饭。

大后天,罗思故和杨梅在弟弟罗思亲的陪伴下,来到了火车站,准备返回知青点。罗家兄弟情深,一路上说了不少的体己话,罗思亲站在站台上,他向上了火车的大哥和杨梅姐挥手,高声喊话:“大哥,杨梅姐,再见!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火车三声鸣笛,冒出粗大的黑烟,“哐当,哐当”地驶出了站台。

二个月后,向阳大队知青场不断地传来喜讯,高考录取通知书陆续下发了。这天,罗思故和杨梅正在田地里劳作,一个穿着绿色邮衣的乡邮员斜挎邮包,远远地朝他们大喊道:“罗思故呀,叫我好找。喜报,大好喜报!快来领取!”回为经常寄信,乡邮员熟知知青们,关系也比较密切,彼此之间怀有一种亲切感。

罗思故扔下锄头,扎裤勒袖地从田里走上了乡道,同杨梅一起围住了乡邮员。

“请客呀!你被江河大学录取了。好小子,不赖呀!”乡邮员高兴地要求。他递给罗思故一个信封,并请对方签了名,照章办完规定的手续。

“啊!我考起了!”罗思故兴奋地撕开了信封,见到了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不停地亲吻通知书,欣喜地朝田野朝天空叫喊:“我考中了!我考中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有我的吗?”看到同伴的幸福,杨梅围住乡邮员招急地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乡邮员不认识杨梅。

“杨梅,报考江河大学师范院校的。”

“呵,有一份,是杨梅的,我正要去寻你呀。来呀,请你签字吧。”乡邮员从绿色挎包里拿出另外一个信封递给了杨梅并请求对方签收。

“我也中了,我中了!”杨梅撕开信封,看到录取通知书高兴得雀跃。两个中榜的年青人拉着手欢天喜地,不停地跳跃转圈,幸福对于他们来说,来得太艰难了,也太突然了,十几年的等待,无数个日夜的盼望,梦想终于成真,他们的**彻底地释放了。

站在一旁的乡邮员含笑地看着他们,摇摇头,他为对方的疯癫行为感到好笑,但也衷心地祝福他们。“思故,记得下次请客。我走了。”

“谢谢你!我一定请客!因为你是我们的报喜鸟。”罗思故高兴地向乡邮员的背影喊话。

下午,向阳大队知青点,罗思故和杨梅忙着整理行李,他们把私人物品,一叠叠,一摞摞地分类摆好。在罗思故的宿舍里,杨梅帮助他清理。罗思故手里拿着一叠书,凝望着窗外的田野陷入了沉思,他向杨梅征求意见:“杨梅,我还是想把这些书留给小凤。我们都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丁的,她一定不好想,会很难过的。我们要鼓励她一定不要向命运低头,知识改变命运,改变命运只有靠读书。人生本身就是一场抗争,爱拼才能赢呀!”

“思故,我听你的。我的一些生活用品和用具也统统送给小凤,谁叫我们是发小呀。”杨梅自小就与沈小凤同学,几十年的情谊使她们的关系比亲生姊妹还亲密。

“杨梅,我们走了,还会再回来吗?”罗思故有些伤感,心中始终放不下对沈小凤的思念。

“我是不会回来的。我永远也不想回到这伤心的地方。我的青春,我的理想都白白地耗在这里。”杨梅坚定地说,她想尽快离开这穷乡僻壤,这个耗尽她青春热血的伤心之地。

“是啊。我们这一代,把青春献给了农村,在劳动中学会了求生,在苦难中打磨了意志,不知道是财富或是痛苦。”罗思故像一个哲人发表对生活的感悟。

“思故,过去的事别想那么多了,向前看,我们的前途一片光明。”杨梅来到罗思故身边,拥抱着他壮实的身体,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哎,思故,念上大学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有呀,我想研究改良土壤,建立一座大工厂生产化肥,使土地肥沃,让农民多打粮食,使百姓不会饿肚子。”

“想法很好,不知道能否实现?”杨梅有些担忧,因为现实太残酷无情了。她从小立志想当一名科学家,可是,生活却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在风华正茂的求知年代却干上了苦重的体力劳动,消耗了满腔热血。

收拾好行李后,罗思故与杨梅一起来到了向阳大队部前来办理户口迁移。大队长郑红根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一脸笑容,自我表功地说:“罗思故,杨梅呀,你们都是知青里的好青年。考起了大学,为我们向阳大队争了光,让我这个大队长也沾了光。我一直看好你们,早就要推荐你们去上大学了,现在成了,你们自己考上了。是好事,是大好事呀!恭喜恭喜!”

郑大队长的神态像一只哈巴狗,罗思故不拿正眼瞧一下,黑着脸漠视对方不吭声。

“谢谢大队长。”杨梅诚恐诚慌地应承,她怕郑红根无事生非,不给她和罗思故盖章办迁移。

“罗思故,照理说,你要感谢我。没有我,你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呀。”郑红根继续厚颜无耻地表功说:“咱们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你不要记仇了。”

“那敢记恨你郑大队长呀,巴结你都来不及。”罗思故话中带刺。

“知道就好。”郑红根故扮大度地说。他朝身边尴尬的田鸡叫道:“田秘书,给他们盖章吧。”

“是,是!马上盖,马上盖。”田鸡一脸谄媚的笑容,从腰袋里拉出了一个小布包,掏出包里的一枚木公章,醮上红色印泥,双手使劲重重地压盖在桌上的证明单,出具了大队证明书。

“大队盖了章,你们可以去公社办迁移证了。祝你们一路高升!”大队长郑红根点头哈腰陪笑。

“怎么还有事吗?”盖完章后,看到罗思故犹豫不走的样子,郑红根寻问道:“这样吧,你们么子时候走?临走那天,叫大队马车送送你们。田秘书,你去安排吧。”

“是!应该送送,都是一个大队的,邻里邻舍,都是兄弟姐妹。请吧!”察颜观色的田秘书明白大队长的意思,他怕知青找他算账,刺头知青走的越快越好。

“郑大队长,你家堂客在屋嘛?”罗思故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呵,你说小凤呀。她出差去了,不在家。有事吗?”他关注起对方,心里警觉起来,不知道这帮知青又要玩么子名堂。

“大队长,是这样的。我和杨梅准备去念大学了,不会回来了,我们有些物品想赠送给小凤。今天,我带来了一些书,想留给她用,叫她努力复习,将来也好考上大学。”罗思故提了一口袋书摆放在桌子上。原来,罗思故和杨梅前来办理证明,打算顺道也见一见沈小凤告别一下。但是,沈小凤因为儿子生病,去了公社医院看病没有遇上。郑红根听明白对方的意思,脸皮一阵青一阵红,心里冒出了醋意,但是,当场又不好发难,他知道形势变了,对他这种人不利,此一时非彼一时,他得忍气吞声。

“呵呵,我还得感谢你记挂着小凤噢。我回头转告她。什么时候走呀?”郑红根问实了他们要走的时间,心里盘算起自己的小九九。

“明天吧。”

“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看到罗思故和杨梅摇头,郑红根心灰意懒地说:“你们走吧。”

当罗思故和杨梅离开大队部后,他朝伺候在身边的田鸡指挥道:“把这些东西给我烧了。”

“烧了?!”田鸡不明白地反问道。

“烧了!”郑红根重喝一声,摔手而出。

“小王,你过来,把这些东西全部烧了,不留下一点痕迹。回头也不要告诉郑大队长堂客有人找过她,知道了吗?”田鸡一脸凶像,把受大队长训斥的怨气全撒在下属头上。

“嗯。”从隔壁过来的文艺宣传队队员小王嗫喃地应答。

第二天,在村口的大樟树下,聚集了前来欢送罗思故和杨梅返城的人群,向阳大队临时派了一辆马车,老乡们把行李全部装上了车。罗思故和杨梅带走的行李不多,每人拎一个背包一个挎包,其余的生活用品,劳动工具都分给了老乡和战友。

“罗知青,么子时候走呀?”戴瓜皮帽的车把式牵着马头兴奋地请示。

“再等等吧。”罗思故站在车边朝大队部眺望,神色焦急地等待着心中人的尽快出现。

“思故,小凤不会来了,咱们走吧,再迟赶不上火车了。”杨梅委婉地劝告。

“唉!”罗思故长长地叹了声气儿,无奈地回转心意,放弃了等待。昨天,他就托人报信想同小凤告别,可是,事到今天,她也没有一个回信。“是沈小凤不愿意见他,或是其它原因不能来呢?”他在心里揣度:“不会是小凤记恨自己吧?”等候了半天也没见沈小凤的身影出现,“走吧。”他感到无望轻声地吩咐车把式开车了。

“得儿~驾!”因为头回送大学生上火车,车把式感到脸面光彩,他故意在众人面前清亮地叫了一嗓子,马儿得得地跑了起来,把挥手告别的人群抛向脑后。他得意地哼起了本地阳戏调,随口编排了词句:“我们向阳大队出人才,知青个个是好汉。能文能武本领强哟,广阔天地有作为呀!得儿~驾!”

“大叔,你真行呀!词儿说得真好!”春风满面的杨梅高兴地夸赞。

“哪还用说,你大叔能掐会算。我早就算出,我这辈子就会为大学生抬轿的。你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百年难遇呀。哈哈哈!”他发出爽朗的大笑声,也说得两个大学生心情舒畅,一起开心地笑了。“哒哒哒”马儿跑得更欢了,一溜烟儿上了村大道,迎着明媚的早春阳光奔向美好的未来。

大队部里,沈小凤忙着给小孩洗澡喂奶,一切洗漱完成后,她才背起小孩准备去广播室开播。小王姑娘一直蹑手蹑脚犹豫不决地跟在沈小凤的身后,目光躲闪,欲言又止,沈小凤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表情。这时,她见沈队长处理一切停当,才嗫嚅道:“沈队长,我有一件事儿向你报告,你别骂我。”她试探性地问道。

“小王姑娘,大姐不会骂人的。有么个话,你说吧。”

“大姐,罗思故和杨梅今天返城了。”她低下了头,心里觉得愧对了和蔼可亲的好大姐。

“什么?!”听到消息,沈小凤犹如五雷轰顶,她惊呆了,嘴里无意识地责怪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郑大队长不准我告诉你。”受委屈的小王姑娘流着泪,小声地辩解:“昨天,他们来打证明,找你,你去了公社医院,没会上。他们还备了礼物送给你。”

“礼物呢?”

“大队长叫我全烧了。”小王姑娘觉得自己是罪人。沈小凤看到她可怜兮兮涕泪长流的样子,也不好再发重言训斥了。

“他们走了多久了?”她冷静地问道。

“估计有半个时辰了,出了村道,恐怕是赶不上了。”

“小王,走!我们上后山去,兴许能看到。”沈小凤背上孩子火燎火急地往后山顶上爬去。

“思故哥……”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后山顶上传来,惊动了马车上的人。呼唤声在山谷里嗡嗡回响。

耳尖的杨梅听到了声音,说:“思故,有人叫你,好像是小凤的声音。”

“在哪里?”罗思故转头寻找。

“思~故~哥……”又一声呼喊声传来。

“是小凤,她在山顶上!”罗思故寻到了声音的来源。他站立起来,鼓足气大声地回应道:“小凤……你多保重……”

马车上的人看到了山梁上一个人儿的剪影,那是背着孩子的沈小凤,虽然相隔很远,可是山谷传音,却能听到对方彼此深情的呼喊声。

“小凤,你~要~多~保~重……”罗思故边喊边流出了热泪,他为沈小凤的冷暖担心。

“小凤……争取早日……回城!我和思故……等着你……”杨梅也站起身来,合拢双手作成喇叭筒朝山顶呼叫。

“你们……保~重……”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山梁上的人儿变成一个小黑点,马车上的人才坐下来,分离的愁绪久久萦回于脑不能散去。

“小凤这辈子能回来吗?”多愁善感的杨梅噙着泪水向罗思故发问。她把身子依靠在罗思故的肩头,俩人默默地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中。

“能回来的,杨梅,好人会有好报的。”罗思故抓住杨梅冰凉的手遥望着天空坚定地说,他相信明天的太阳一定会出来的。“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包括小凤、包括你包括我、也包括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