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新房里,沈小凤兴致勃勃地整理书桌,将新书一本本码放整齐,坐在窗户前的书桌边,眺望着遥远的山峦,制定学习计划,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她打开书本,摊开笔记本,在白色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心愿: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她怀着一种少女时代的愉悦心情和求学精神准备开始一场新的征程。

房门 “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身穿中山装提着公文包的郑红根,他刚从公社开会回来,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进了屋,郑红根高兴地朝沈小凤叫道:“堂客,煮饭了嘛?公社三大主干会一结束,我立马就往家里跑,这紧赶慢赶回家就是想见你一面。成家了真好呀,有个人疼有个人爱,回家有口热饭吃呀。”他在板墙上挂好公文包,脱下中山装挂好,揎袖用手巾擦了一把脸,回过头来,看到坐在书桌前仍然不动的沈小凤,好奇地问:“堂客,在看什么呢?那么专心呀。”

他走到沈小凤身后一把抱住她,探头张望,惊喜地说:“哟,看书呀,今天太阳莫从西边出来了呀?”

沈小凤挣脱他的拥抱,站起身来,转身问道:“郑红根,我问你一件事儿?”

“么子事儿呀?我回答你就是。但是,你别唬着脸,唬脸的人容易老。”

“是不是马上要恢复高考了?”沈小凤问。

“谁说的呀?胡扯淡!是哪帮子知青小子传的小道消息吧。我告诉你,现在还是推荐工农兵上大学,你上大学,要我同意。我不批准,不给你盖公章,你去不了。怎么,你想上大学了?!”末一句,他关切地询问道。

“小凤,只要你服伺好我,我可以推荐你上大学呀。去,煮饭去。”郑红根大大咧咧地夸下海口。

“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去考。”沈小凤倔强地回答。

“呵呵!天大的笑话,我不给你政审,你连名都报不了,别作美梦了吧。”

“我要参加知青学习小组。”

“什么?”郑红根来气了,他意识到一种危险在逼近:“参加知青学习?没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告诉你,你嫁给我郑红根就是我的人,老子叫你干吗你就干吗。我还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你是想借机去会老情人吧!”

“郑红根你血口喷人,你无耻!”沈小凤被对方诬陷,气得浑身发抖。

“我无耻?”他抄起桌子上的书,叫嚷道:“这书一定是罗思故送给你的吧。”他翻开扉页,突然发现了更加有力的证据,大声念道:“与小凤同学共勉,努力学习,携手共创美好未来。罗思故。你看看,你看看!这**偷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来了,再不管,你们俩就会偷上我的床了!”说到这里,郑红根妒火中烧,怒火一下子被点燃彻底地爆发了。“我叫你考!我叫你考!”他一边大把地撕毁书页,一边愤怒地警告道:“沈小凤,我警告你!你打从嫁给我郑家后,活是郑家的人,死是郑家的鬼!你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从此与知青断了往来。你若胆敢有个三心二意,我一定叫那小子蹲大狱!你信不信?!”郑红根气呼呼地摔手冲出了新房。一股冷风从门外刮进来,吹翻了散落一地白色的纸屑。

沈小凤望着满地飘落的白色纸片,意识到自己的理想彻底地破灭了,她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她叹声气儿,缓缓地捡拾起纸片,放进了垃圾桶,也连同自己的梦想一起抛弃了。“认命吧。”她在心里默念,只能接受残酷无情的现实。

晚上,知青宿舍亮起了灯火。煤油灯边,罗思故与杨梅各自捧着书本专心学习。

杨梅捋了一下黑浸浸的刘海关切地对罗思故说:“思故,你说,沈小凤也在加班补习吗?”她关心起青梅竹马的同伴。

“哎,杨梅,你把书送到了吗?”罗思故抬头看了一眼对方。

他发现杨梅清亮的眸子盯住自己看,容光焕发,光彩夺目。

杨梅朝他莞尔一笑地说:“送到了呀,小凤亲自收下的。她说,她不参加我们的学习小组,她要坚持自学呀。”杨梅回想起沈小凤对她说的话 “罗思故是好人”,脸皮感到有点躁热,但在昏黄的灯光下,队友发现不了她的异常反应。

“小凤自小好学上进,我想,她努力自学,一定能通过高考改变自身的命运。”罗思故为好友祈祷。

“哎,思故,假如我俩都考上了大学,你会选择读哪所大学呀?读什么专业?”杨梅心有所思认真地问道。

“我嘛,我要报考省内的江河大学。原因吗?一是离家近,二嘛,有我喜爱的化工专业。”

“思故,我比不得你数理化基础扎实,我想选择文科容易考些,最好是师范专业哟。哎,老同学,说好了,我和你同考江河大学。”

“行!那我们共同努力吧!”罗思故与杨梅相互鼓劲。

“哎,思故,这道题目怎么解法?你帮我辅导一下。”杨梅把课本递给对方,两个人的头影映照在板壁上,融入到夏天的蛙鸣声中。山乡的夏夜,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溶溶的清辉笼罩在静静的原野上。遥遥望去,苍蓝夜幕下,知青场房间的灯火像一只萤火虫若隐若现顽强地点亮,那一代知青人的理想犹如星火始终不灭!

四合院内的人仍然过着平凡的生活。谷春秀因为给大女儿三番五次的催信不见回音,心里落下了心病。星期天,她在天井里上鞋底,一边与二女儿沈小红唠叨:“小红呀,你大姐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我托饭店的阿姨放信,给她介绍了一门亲事,她不当回事儿,音讯全无。她莫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一意地要嫁给罗家人,倔强得很呀,种你爸的臭脾气!”

“妈,大姐自有大姐的主张,你别瞎操心了。她也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沈小红一边敲打鞋帮一边安慰母亲。

“我不想操心,也操心不起了。妈老了,你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主见了,妈是说不上话了,指望不了你们几姊妹。”说到气恼处,谷春秀‘扑扑’使劲地拍打鞋面,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仿佛要把烦忧驱走。

“妈,你不用招急,说不定今年过年大姐就回来了,听妈妈的话去相亲了。”沈小红排解妈妈心中的苦闷。

“这日子过得飞快呀,眨眼间,你爸走了十多个年头了,沈家也冒添上一男半女,妈无脸去跟你爸交待了;逢年过节祭拜时,你爸老是用眼睛瞪我,责怪我没有把持好这个家呀。”谷春秀自责。

“妈,你迷信,那是心理作用。人死如灯灭,爸那会用眼睛瞪你!”

“哎,小红呀,你说你今后怎么办?你有想法啵?”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谷春秀管不了大女儿,此刻,她关心起眼前的二女儿。

“妈,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在家能陪你说说话,还能干点活儿,挣点零花钱。”沈小红渐渐地习惯了过平静的生活。

“上回丁老师弄来的草药好不好使呀?”她压低嗓音询问,眼睛却瞟向了紧闭的右厢房。

“妈,你别说还灵验着呢?我腿脚不那么痛了,有好转呢。”沈小红如实地回答。

“妈明儿托人再去弄几幅草药来,尽快治好你的伤!好了,别说了,我去煮饭。你妹又去支农了,今天好像要回家的呀。”

“妈。我回来了!”正说话间,大门口传来沈小花欢快的叫喊声。她挎着书包背着背篓高高兴兴地跨进了大门,身子还未落妥,嘴巴像一只小喜鹊一样忙不迭地报告说:“妈,我支农回来了。丁老师又买了一个疗程的药,要我送给姐。姐,这是这个疗程的药。”沈小花放下背篓,拎出用棕叶捆扎的药纸包,一古脑地摆放在沈小红面前。

“你丁老师呢?”谷春秀小心翼翼地询问。

“妈,丁老师和思亲她们去了学校,我先回来了,急着给姐送药。”青春阳光的沈小花愉快地回答母亲的问话。她毫无顾忌在妈妈面前展示自己青春活泼的个性。

“哎,你姐伤好了,大家都好呀。”她想说下半句话,又忍住了。话头一转说:“饿坏了吧,我去做饭。”她放下手中的活儿去了后厨。

沈小花接过妈妈的木锤,帮助姐姐一起捶鞋帮。她陪同姐姐说着闲话:“姐,你伤好些吗?还疼吗?”

“好多了。我看,再吃一个疗程,可以试着下地活动了。”沈小红一边干活一边回答妹妹的问话。

“姐,你真的是被罗思园打伤的呀?”沈小花天真无邪地询问,在她的心中,她总是善良地揣度着这个世界,把别人想像得友好真诚。

“姐,那你们为什么要打斗呀?”她不懂政治斗争的奥秘。

“唉”沈小红叹声气儿,凝望着妹妹深情地说:“小花呀,姐想这个问题反思了好几年,我们究竟为什么而斗争?凭心说,罗家人待我也不错。哎,一句话,怪我年青糊涂,我对罗家人也有罪过呀。”经历了大起大落,沈小红想透了很多事儿,她的心犹如汹涌的海啸肆虐过后,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罗家人一直默默地尽心尽力地帮助她治疗伤残。她能够感受到这种人间的温暖,她时常反省自己,埋藏在心底的善良也慢慢地萌芽了。

“二姐,我听思亲说,他二哥死了,是在偷渡时被打死的。”沈小花轻声神秘地告诉二姐。

“什么?”沈小红有点震惊,手中的活儿停了下来。她猜疑地说:“怪不得罗思园多年不回家了?我还以为他躲藏了,不愿承担责任。”她放下手中的鞋子,心中有些怜悯地说:“妈常说,人在做,天在看。小花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呀。”

“吃饭了。小花,帮你姐端饭来。”谷春秀从后厨高声喊道。

“妈,我来了。”沈小花朗声应答,低头却对二姐吩咐道:“姐,刚才说的话,别告诉妈呀。”她欢喜地去了后厨。

“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了丁云梅和她的小儿子罗思亲。沈小红看到罗思亲提着一个四方形的木架子,下面安了轮子,不知是何物。

丁云梅看到了院内干活的沈小红,脸上陪笑道:“小红呀,伤好些吗?”

“有好转。”她的眼里不再充满敌意,老实地回答。

“有好转就行。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怠慢了。”她把一个信封递给了沈小红,回头对小儿子说:“思亲,你来给姐姐示范一下。我们咨询了医院,医生说这个步行辅助器,可以帮助你恢复下肢行走。”

罗思亲把木架子摆在沈小红跟前,小心地说:“红姐。医生说,你每天锻炼一小时,慢慢活动血脉,兴许可以治好你的腿。”

“丁老师,思亲,你们回来了呀。”沈小花从后厨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出来欣喜地叫道。她把饭摆在沈小红面前,然后用双手撑了撑步行辅助器,试走了几步,高兴地说:“姐,你有了这个,腿脚就会很快恢复的。丁阿姨,谢谢你!”她心里乐呵呵的,朝丁云梅微笑致谢。一抬头看到了倚在后门边观望的妈妈,她吓了一跳,收敛了笑容,随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轻声地叫道:“妈!二姐有救了!”

丁云梅也看到了谷春秀,她微微一笑打声招呼:“她大婶,忙呀。”

谷春秀倚靠在门边不吭声,心里的坚冰却在罗家人的温情下慢慢地开始融化了。她想起了大女儿了,也许,她不该继续阻挠女儿的婚事了,耽误了她的幸福前程。今年春节大女儿回来,她想同她好好谈一谈,也许女儿的选择是对的,她会遵从女儿的决定。

看见谷春秀一脸迷茫不吱声,丁云梅感到内疚,低头拉着儿子回了右厢房,关了房门。

“妈,丁阿姨同你打招呼呢,你也不吭声。”沈小花为妈妈的沉默感到羞愧,轻声地埋怨。

“哦。”谷春秀惊醒过来,但又说不出什么话儿,转头回了后厨忙碌去了。

一个星期后,中国出了一件大事,一代伟人毛主席逝世。噩耗迅速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全国上下紧急动员起来,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掉念活动。四合院内也感受这种沉闷的气氛。9月9日一大早,四合院的人得到通知,要求佩戴黑袖章和小白花去各自单位集合,举行集体掉念活动。

“妈,好了吗?”沈小花挎着书包,扎着两个羊角小辫子焦急地在天井里催促。

“好了,好了。”左厢房里,传来‘嗒嗒’的缝纫机的脚踏声。不一会儿,谷春秀捧着一袋黑袖章出来递给了女儿,又返回屋内整理布料去了。

“妈,我走了。我们全班等着用呢。”沈小花接过妈妈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黑袖章,套在自己袖筒上。恰巧这时,右厢房门开了,走出来丁云梅和罗思亲,她们胸前佩戴着小白花。罗思亲拎着装满小白花的口袋紧跟在妈妈的身后。

“丁老师,我妈妈赶制了一批袖套。”沈小花临时受命接受了制作全班黑色臂纱的任务。

“哦,谢谢你妈妈。咱们走吧。”丁云梅穿着一身素装,走过天井,开了大门,急匆匆地朝学校赶去。今天,全校师生集体参加掉念活动,她不敢怠慢。跟在她身后的罗思亲和沈小花边走边交换着悼念用具,沈小花给了思亲一个臂纱,思亲给了小花一朵小白花。俩人装备齐全,撵着丁云梅的脚步往学校赶。

学校里,隆重的悼念大会如期召开。罗思亲和沈小花分别给全班同学分发黑色袖章和小白花参加集会。学生们脸上挂满了忧伤,涕泗哀泣,人人在心里揣测着今后的生活将如何继续下去。

傍晚时分,沈小花和罗思亲结伴从学校回家,她们挎着书包走到胡同口停了下来,小花对思亲说:“思亲,毛主席逝世了,你大哥会回来吗?”她知道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指示,现在发号令的人逝世了,今后大姐和思故大哥工作怎么干?她担忧。

“我大哥来信说,下个月国庆节回家。你大姐呢?”罗思亲关心地询问沈小花。

“我大姐自从上次来信后,大半年没有来信了。我妈天天唠叨,说是要给她找城里的对象,可是我姐就是不同意,写信也不回了。哎,你大哥回来了,帮我问问我姐的情况。”

“好吧。”罗思亲诚恳地应答。

十月一日,国庆节来到了。四合院里阳光明媚,沈小红在天井里缓慢地撑着步行辅助器练步,谷春秀在后厨房炒菜,不时传出青菜落锅的滋滋声,偶尔一阵微风送来菜香。

大门口走进来一位挑着担子身材壮实的汉子,来人正是罗思故。他在天井里放下担子,看到沈小红在练步,微笑地跟她打招呼:“小红,练步呀?”

沈小红惊愕地望着油黑发亮大汗蒸腾的来客,一时还认不出对方了。

“我是思故呀,你大姐给你家捎新粮了。”罗思故憨厚地笑笑提醒道。

“哦。”沈小红有些尴尬。

“大哥,你回来了!”听到大哥的声音,右厢房跑出来罗思亲,他欣喜地穿过正厅扑向大哥。

天井里,罗思故用一双大手抱起弟弟瘦弱的身体旋转了一圈,笑夸道:“好小子,又长高了。”俩兄弟显得亲密无间。

“大哥,你这次来了,还走不走呀?”罗思亲依依不舍地询问。

“你这小子,大哥刚来,就要赶大哥走呀。”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大哥。”罗思亲连忙摆手否认,他急得一脸通红地辨解说:“妈说了,有好多知青推荐进了大学,你进了大学,就不会走人了呀。”

“好消息呀。童言可信呀!”

“思故。”在正厅右厢房看书的丁云梅听到兄弟俩的说话,她走了出来,温柔地叫了一声。

“妈,我回来了。”他爽朗地叫了一声母亲,笑着说:“这是我们知青今年刚打下的新粮,给家里捎点尝尝新。”

“难为你了,你们自己够不够吃呀?”她操心儿子。丁云梅总是推己及人心地善良。

“妈,放心吧,我有的是力气。多干活多挣工分,我有结余粮呀。”

“思亲,帮你哥把粮食搬到屋里去。妈给你大哥弄饭去。”丁云梅去了后厨。

“好的。”罗思亲高兴地帮助大哥搬起另一袋粮食。

“思亲,你别动,那是你小凤姐送给她家里的。”罗思故提醒道,他抬头看到从后厨出来的谷春秀,有礼貌地喊道:“谷阿姨,小凤托我给家里捎新粮了。”

“哦,小凤怎么冒回来呀?”谷春秀疑惑地问。

“谷阿姨,小凤参加了大队文艺宣传队,节日要下乡演出。”他解释道。

“这女子,一点也不体谅妈妈的苦衷,丁点音讯也不回。”想起大女儿的倔强,谷春秀眼眶有些湿润了。她用抹裙擦了一下眼角泪水。

“谷阿姨,粮食放到哪里呀?”罗思故寻问。

“啊,你摆在那儿,我们自己来扛。”她想喊二女儿帮忙,看到沈小红残疾的样子,露出了一脸的无奈。

“谷阿姨,您别客气了,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我不少吃过你做的饭呀。”罗思故念记着谷春秀的种种好处,他心甘情愿地想为沈家多做点事儿。

“哦,麻烦你帮我搬到左厢房去吧。”她接受了对方的请求,把合抬一袋粮食的罗家兄弟带进了厢房。沈小红看到妈妈的无奈,轻轻地叹声气儿,放下步行辅助器,又默默地歇坐到轮椅上。

沈家厢房里,谷春秀指挥罗家兄弟摆好粮食后,她凝视着罗思故的身影,温情地询问道:“思故呀,阿姨想问你一句话,小凤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呀?”她知晓罗思故和大女儿小凤的恋情,只是这中间的一层窗纸未被捅破,终究挡着一层隔膜。谷春秀的心理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从少年时代的看好他们俩,到后来的坚决反对,再到现在的退缩让步,她始终处于矛盾的漩涡之中。现在,她的心思略有些松动,只要女儿中意幸福,做母亲也就认可了。“女大不由娘呀!”。她想,思故这孩子人品也不差,打小在四合院里长大,她知晓他的底细和为人,凭心说,她蛮喜欢这个孩子,只是沈家与罗家的恩怨让她硬下心来反对。

“阿姨,小凤是好人。但是……”罗思故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他记得小凤的嘱咐,不敢说出实情。

看到罗思故为难的样子,谷春秀不好继续打听。她谢道:“思故,谢谢你们。你给小凤捎句话,叫她回家一趟,妈不为难她了。”

夜晚,正厅右厢房里,丁云梅与大儿子罗思故交谈着,隔壁的罗思亲在自己的房间里趴在板壁上偷听。他要完成沈小花交给的任务。

“思故呀,你年纪也大了,对待自己的婚姻,你有什么打算吗?”

“妈,你不用操心,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算一算,你也是三十好几岁的人了,终身大事该考虑了。妈托人在学校给你寻了一门亲事,乘你这次回家探亲的机会,你明天去相亲吧。”

“妈,我不急。”罗思故委婉地拒绝道。

“你不急,妈急。你是不是还记挂着小凤呀,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丁云梅多少知道一些他们的情感纠纷,细心地盘问道。

“妈,我和小凤是不可能的。”他嗫嚅道,吐出了后半句关键词:“小凤结婚了。”

“什么?!”丁云梅惊了一跳,隔壁偷听的罗思亲更是吃了一大惊。

“哪男方是谁呀?”丁云梅关切地追问。

“向阳大队的……”后面的声音压低了,罗思亲凝神伸长颈脖也听不清说话声音了。他有些懊恼地缩回了头。他是奉沈小花之命负责打听她姐姐的事情,当面问大哥得不到消息,无意之中他偷听到大哥与妈妈的对话,他晓得小花大姐结婚了,而且男方还不是大哥。

后面的声音又高了,罗思亲听出大哥在打听二哥的事儿:“妈,那思园去了那里?好多年都没见过他面了,信也没有一封,他还好吧?”

“唉……”罗思亲听见母亲幽幽地叹了一声,说:“思故,你是老大,懂事明礼,妈也不想瞒你了。你大弟不争气,前几年在文革武斗中犯下了重罪,把沈小红推下了火车,掉下悬崖。当时,他以为自己杀了人,被逼无奈偷渡去了南洋,寻你外公去了。那次偷渡被海警发现,船只被击沉,也不知思园是死是活?估计他是活不了。自作孽不可饶呀。”

“妈,兴许思园命大,死不了。”大儿子罗思故安慰母亲。

“妈也这么宽慰自己,可是,好多年他音讯全无。妈常在梦里见到他惨死的样子,心里痛苦呀。思园毕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团肉呀。”说着说着,丁云梅泪水涌上了眼窝哽咽起来。

“妈,你别哭了。”罗思故低声劝慰妈妈。沉默了一会儿,他关心地问起另外一个问题:“妈,小红残疾了吗?”

“可不是吗?治了好几年了,病情也没见个好转,咱得给人家治疗费和生活费。做人不能昧良心呀!”

“妈,家里经济困难,到时,我帮家里寄些钱来。”罗思故替妈妈分担忧愁。

“思故,妈有工资,还能凑合。妈担心你的前程,你老大不小了,该成一个家了。在城里寻一门亲事,也好早日调回城来呀。”

“嗯。我晓得的。”

“上次我给你的书,你都看了吗?”

“在看。”

“孩子呀,妈寻思着,一个国家建设总需要有知识的人,听说上面政策有松动了。妈打算向上反映你爸的情况。你爸是被冤枉的。沈书记也是被冤枉的。”

“是的。今年清明闹的可凶呀,大家在天安门广场集会掉念周总理,要求邓小平复出,平反昭雪一批被错批的好人。我的知青战友聂一君就到了北京,参加了大游行。”

“是聂部长的儿子吧?”丁云梅猜测。

“正是他。”

“思故呀,政治上的事儿你别搅和。妈妈希望你学一门专业技术,去工厂工作。你外公时常讲,实业兴国,空谈误国。”

“妈,我会的。”

“来,妈给你缝了一件新衣,看合适吗?换上穿,明天好去相亲。”

听到大哥的告别声,隔壁偷听的罗思亲缩回了头,溜到自己的被窝闷头睡了,耳边听得大哥出了房门回到自己房里的脚步声,心里思谋着明天如何向沈小花传话,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沈小花和罗思亲在天井使眼色约好去挑水,俩人挑着水桶一前一后的出了大门。进了胡同,两个少年放下木桶,倚靠在山墙边说着悄悄话。

“小花,我打听你大姐的消息,大哥不肯说;他讲我是小屁孩,不懂事。”罗思亲委屈地说。

“那怎么办呀?我给大姐写了好几封信,大姐都不回信。我妈着急死了。”沈小花有些失望。

“你大姐结婚了。”沉默了一会儿,罗思亲突然冲出一句话。

“什么呀?!”沈小花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心头唬了一大跳,神色紧张地盯住对方脸颊,仿佛不认识罗思亲似的。“我大姐结婚了?她怎么不告诉妈一声,我妈肯定要大发雷霆的,骂死她!”她一骨碌地说出心中的恐惧,她为大姐担忧。思忖了一会儿,她狐疑地询问:“思亲,你是如何晓得的呀?”

“我大哥说的。”罗思亲老实地回答,望着沈小花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后悔说漏了嘴。

“你不是说,你大哥不肯告诉你吗?”沈小花盘问。

“我偷听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脑壳,羞愧地低下了头。

“偷听你大哥说话?”

“嗯。”他轻声诚实地应道。

“新郎是谁呀?”沈小花追根究底。罗思亲不吱声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是你哥?”沈小花又问,罗思亲又摇头。

“奇怪了?”沈小花心里责怪对方没有摸清情况,说了半截子话,叫她好费神。“你怎么不把话听清楚,急死我了。”她有些焦躁。

“小花,好像是向阳大队的,怪我没听清,就当我没说过。你千万别跟谷阿姨说呀,不然,我妈会打死我的。”罗思亲害怕地央求同伴保密,末一句说出了心中的恐慌:“我妈最恨偷听的人。”

“我晓得。我为你保密。”沈小花大大咧咧地打包票,其实她心里也发毛,害怕把消息告诉妈妈,妈妈生气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会把天也嚷塌陷的。

“有人来了,咱们走吧。”俩人一前一后又分开了走向公共接水站。

罗思故在妈妈的威逼下,穿戴一新,准备走出四合院去相亲,在大门口碰到了挑水归来的弟弟。他在天井里接过弟弟的担子,准备把水挑到后厨去,却被妈妈叫住了。

“思故,你快放下,让你弟弟挑进去,别弄脏了新衣服。”她制止了大儿子的行为。

“妈,哥去干么个呀?”罗思亲看见装扮一新的大哥,心里多少有点明白。

“你大哥今天有正事儿,要去见人,别耽误了他的时间。”

“大哥找对象吧?”罗思亲猜测道。

“思故,记住了,公园小湖边,穿绿色线衣,手里拿着一枝花儿和一本杂志的女青年,她姓胡,叫胡老师。”丁云梅反复叮嘱,生怕儿子走迷了路。在母亲的眼里儿子永远长不大。

“大哥,你这是搞地下工作呀,有接头暗号吗?”罗思亲在熟悉的人面前颇有点幽默感。

“去、去、去,小屁孩,懂么个?!”罗思故不好意思当着弟弟的面被揭短。

“大哥,你一定要找一个宁死不屈的女英雄呀。”说完俏皮话,他挑起水桶飞也似的往后院奔去了。在他年少的心智里,他责备大哥不够坚决地同小凤姐结合,寄希望大哥找到一个 “女英雄”,捍卫自己的权利。

罗思故咧嘴笑了笑,被弟弟的俏皮话逗乐了。“你这小子,人小鬼大!”他朝弟弟的背影笑着佯骂一句。

丁云梅看到两个儿子亲密无间,心里感到欣慰,她微笑着催促:“快去吧,别耽误了时间,人家女孩子在等你呢。”

“哎,妈,我去了。”罗思故怀揣着美好的希望和母亲的期盼走出了大院,去完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儿。

傍晚时分,罗思故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兴致勃勃地回到了四合院。

在厢房里看书的罗思亲静候在窗口,倾听到了天井里的动静,他跑出了房间去迎接归来的大哥。

“大哥,你回来了。谈成了吗?”罗思亲关心大哥的相亲进展。“看你高兴的样子,一定是成功了,凯旋而归!”弟弟猜测道。

“思故,你回来了?谈得怎么样呀?”丁云梅也走出了正厅厢房询问儿子。

“妈,根本没谈。人家听说我现在还在乡下就不乐意了。呶,我送的水果,人家拒绝了。我拎回来自己吃。”他一幅乐呵呵的样子,仿佛相亲是别人的事儿与己无关似的,情绪一点儿也不受到影响。

“你也别着急,下次呀,妈再托人为你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丁云梅安慰道。

“妈,你别瞎操心了。我自己的事儿自己管。”他怕妈妈操劳过度,接着说:“妈,今天,我遇见了一位老同学,听他说,国家将要发生重大变故。我明天就返乡了。”

“这么招急呀?”丁云梅想挽留儿子在家里多住几天。

“妈,过春节我还会再回来的。”

“好吧。早些休息。”丁云梅说完话,转身去了厢房。俩兄弟也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翌日,远在北京的一场巨大政治斗争终于见了分晓,党中央在英明华主席的领导下,一举打倒了 “四人帮”,结束了 “十年动乱”,全国各地举行庆祝活动,群众载歌载舞,扬眉吐气,罗思故乘坐火车返回了知青点。

青松公社向阳大队大礼堂里,气氛热烈,室内张贴了花花绿绿的标语。主席台上悬挂了巨大的横幅,上书:“热烈庆祝打倒‘四人帮’夺取无产阶级伟大胜利宣传大会。”

会场里坐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有贫下中农、公社干部、知识青年,有各方面社会人士代表,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十年动乱”的结束让大家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

罗思故和杨梅一起坐在会场的中间窃窃私语,杨梅笑着说:“‘四人帮’祸害了国家多年,现在打倒了这些狗东西,我们知青终于有了盼头。思故,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么?”

“杨梅,你有打算吗?”罗思故反问道。

“思故,我们说好了一起考出去,相互有个伴……”杨梅看到罗思故不吭声,他神情专注地凝视着主席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顺着他的目光抬头一看,原来在她讲话的时候一行人坐上了主席台。她纳闷了,颇为惊奇地自语:“咦,小凤升官了呀,坐上了主席台。”她看到主席台上坐着五个人,居中的是公社领导向副书记,左手边坐着大队长郑红根和大队委员,右手边坐着秘书田鸡和着一身红装的沈小凤。

“大家请安静,下面开会了。”主持人—大队秘书田鸡拉过扎红布绸子的话筒朝下面喊话,会场内喧闹的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

“社员同志们,今天会议共有三项议程。首先请大队宣传委员,文艺宣传队队长沈小凤同志宣读上级文件。”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了右手边的沈小凤。沈小凤用标准的普通话朗读:“现在播报中共中央文件,关于粉碎‘四人帮’,夺取无产阶级伟大胜利的会议公告……党中央审时度势,一举粉碎了'四人帮',消除了党内一大祸害,使我国避免了一次大分裂、大倒退,大动乱,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

会后,在大队部草地前,杨梅为罗思故约到了沈小凤。沈小凤着一袭红衣光彩照人,而罗思故萎靡地低下头,不敢正视对方目光。

罗思故接受了谷春秀的委托,向沈小凤传达了沈家人托传的话:“沈委员,你妈托我传话,要你尽快回家一趟。”因为地位的差异,罗思故与对方没有了共同语言,心中彼此有了隔阂,失去了往日间的亲密,他恭敬地尊称对方职务 “沈委员”。

“思故哥,上次我告诉过你,我沈小凤,这辈子怕是回不了家,真的回不了家!”她幽婉地说,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她稍稍整理了一下头发,让自己心情平稳下来,又惦记着问:“我家里人还好吗?”

“你妈妈身体还好,只是时常念叨你。你大妹小红搞串联回来了,不过,她腿脚伤残了,如今在家休养;小花还在念书;你大弟小虎一直没有音讯。”罗思故如实地报告回家时了解到的情况。

“思故哥,你和杨梅都是好人,好人终会有好报的。你们将来一定会很幸福的。”沈小凤意味深长地说。她早已心灰意冷,看透了人间的喜怒哀乐,残酷的现实折磨她不再抱有幻想,原先敏感的心变得麻木不仁,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小凤,你参加我们学习小组吧,我们争取一起考出去。”罗思故还抱有一丝幻想,他瞟了一眼昔日的恋人,有点动情地恳求对方。

“思故哥,谢谢你了。这辈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一切皆随缘吧。”她不想把受到郑红根束缚之事说出,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痛苦,忍气吞声,逆来顺从,内心的情感已经枯萎死亡。

“再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坚持学习了。”她强调客观原因,挪动略显臃肿的身子。

“有了?”杨梅欣喜地询问道。她伸手去探老同学的小腹部:“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

“是儿是女?”杨梅好奇地追问。

“不晓得。”沈小凤神色有些迷茫地说:“老郑不准我乱走动,要我在家安神保胎。”

“沈委员,郑大队长催你回家了。”一个扎马尾松的小姑娘跑来报信。她姓王也是宣传队的队员,临时被郑大队长安排照顾沈小凤的生活起居,暗地里起到监视作用,彼此心照不宣。

“知道了,回头就去。”临告别时,她拉着女伴杨梅的手,深情地说:“祝你们心想事成!祝你们幸福!”沈小凤在小王姑娘的搀扶下,一道转身慢慢地走远了。

罗思故和杨梅站在草地上,默默地目送着沈小凤蹒跚行走的身影渐渐地消失。

“她的心死了。”杨梅感慨地说。她的心里为老同学的命运担忧。罗思故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儿,内心一片迷茫,他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感到上天戏弄众生,让人世间增加了许多无奈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