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追风“大小姐!”
随着我把房门“咿呀”一声拉开,守在门外的金昭、玉粹二婢立刻惊喜地叫出声来,见我无甚反应,又一连声道:“大小姐可是饿了?早、午饭都没吃,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婢子给您……”
“通知大总管,”我倏地打断她们,“我们该上路了。”
“现在?”
守在门外的还有一名铁骑,闻言忍不住插嘴道:“可大总管说,明日再……”
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垂下头,讷讷道:“属下这就去。”
总算记起谁才是他主子了么?我以眼角瞥着他快步走远,不禁冷笑连连。
风纤素向来掌管宫家内务,而我又素来不喜与下人打交道,日子久了,家中这些奴仆杂役的眼里倒只认大总管,不识大小姐了……
一念至此,心头忽动--倘使此行丧命之人非百里晨风,而是我,那她风纤素是否就能顺顺利利地越俎代庖?想那龙门山中的偷袭,第一支箭不就是冲我而射的么?若非萧左机警……
萧左!
这个名字一经蹦出,我顿时一震,整个人也立刻清醒过来。
糊涂!宫翡翠,你好生糊涂!
风纤素觑破了萧左的阴谋,你该感谢她才是,怎能报复性地把她也怀疑了去?
这一路上接连损兵折将,你若再因萧左之事与她心生离隙,此行还如何继续?
你已放过萧左一次,于情于理你已对得起他,这个人,与你已再无瓜葛,你就此把他忘了吧,忘了吧……
大局为重,宫翡翠,大局为重!
我轻轻地叹息着,是啊,大局为重,忘了他吧,把他忘了吧……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去,我一抬眼,便看见了风纤素。
“大小姐要立刻上路?您……”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很好。”我笑了笑,道,“纤素姐姐,我没你想像的那么脆弱。”
她静静地瞅了我片刻,忽而也笑了笑,道:“大小姐不愧为宫家继承人,果然坚强自持。既这样,有一事,我还是如实相告吧。”
她顿了顿,眼神漠然地看向远处,缓缓道:“其实,萧左所选的那三个杯子,都被我下了毒。除非奇迹出现,否则……”
“否则的话,萧左此番定然难逃生天,是么?”我迅速接口,见她立刻收转目光,便冲着她又是一笑,道,“我早就猜到他的下场啦。纤素姐姐,你一直不敢跟我说,可是怕我怪你?”
风纤素的面容在瞬间泛起了如水般的波澜,旋即垂首道:“我是怕大小姐伤心……”
“那你这时说出来,便不怕我伤心了?”我又一次打断她,凝视着她压低的头顶,半晌才淡淡地笑着道,“要不我说纤素姐姐最是聪明呢--我现在,的确不会再为他伤心了……好了,莫再耽搁,上路吧。”
低伏在飞驰的马背上,我心无旁鹜地盯着前方路面,任两边的景物飞般掠过,也不去看一眼。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再也无人为我挡住飞来的箭,再也无人在我耳边淡淡地提醒我小心骑马……再也没有了。
所以,我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不,我不伤心。
我的心,已经死了。
做一具行尸走肉的感觉比我想像中好得多,除了再也感觉不到风吹在脸上的温柔,除了再也看不出水是绿的花是红的,一切,都很好。
至此,我总算明白了那些出家人的想法--心已死,却又不敢真去死,便这样“偷生”吧,美其名曰:看破红尘。
我也如此啊。惟一不同的是,即便我看破了红尘,仍丢不下沉甸甸的宫家。
这就是责任吧?我很想笑,曾几何时,我终于成熟到明白责任的含义了。
“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长、成熟……”
我已经长大了,萧左,你看啊,你看--你,看不到了。
活该。萧左,你活该。
谁叫你背弃了我。
我,也是活该……
明知你骗了我,可就因为你曾经那样对我笑过,那样的温柔和煦,我便再也觉不出拂面的春风。
明知你已必死,可就因为你曾经将我生命点亮,那样的光辉灿烂,我便再也看不见红尘的颜色。
活该!我们,都是活该!
我狠狠地冷笑,重重地挥鞭,马儿吃痛,越发撒蹄狂奔,铁骑等无奈,也只得跟我一起加快速度。
就这样一路急驰,我们在黄昏时分到达了距离鹤城最近的一个大城镇--柞水。
进得城来,照惯例先找客栈投宿。一行人牵马来到当地人介绍的最繁华的南大街上,刚走了没几步,风纤素便陡然失声叫道:“大小姐!”
我本来仍是低头看路,闻言便抬起头,还未说话已先丢了魂魄。
前方几丈远的地方,坐落着一家看上去很是豪华的客栈,客栈的门口,立着一匹神骏异常的马,马尾轻扫,通体雪白,赫然是百里晨风生前所骑的追风!
心儿骤然狂跳起来--自从知道萧左已死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无暇多想,我直冲了过去,人还在门口,便听见客栈里面传来阵阵哄笑,其中有一个声音,惟有那一个声音,响彻天地……
我眼中一热,一颗心急切得就像被几十匹马拉着一般,可身犹未动,旁边忽响起一阵长嘶,下意识扭头看去,却是追风焦躁不安地抬蹄嘶叫,再一看,原来是风纤素也到了跟前。
“大小姐……”她望着追风,淡淡地对我说了句,“看来,奇迹真的出现了。”
在她的脸上,最初的意外和惊讶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笃定和讥嘲,或许,还有一点恨--这天下间,竟真有睥睨紫萸香慢之毒的人!
这、这说明什么?我心乱如麻,还无暇多想,就听一把熟悉的声音悠悠传来,字字清晰,半带懒散半带不羁,仿佛天塌了也和他无关似的,叫人听了便莫名觉得轻松自在。
“我道这马怎地突然发疯,原来是遇上故人。”
一听这声音,我整个人顿时如同佛光浴顶,心镜通透,转过脸顺着风纤素骤然变冷的目光看去--眼泪顿时滑落,猝不及防。
是他!真的是他!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笑得如此可恶。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用这样温柔而又锐利的眼神看我。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把一件好好的白衣服穿得脏成那样。
除了他,再也、再也没人会这样慵慵懒懒地斜倚着大门,半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慢吞吞地说:“真是春天来了啊,好一朵带雨梨花。”
“你……你还活着?”我喃喃地说,声音轻飘飘的,目光也是朦胧的,仿佛在做梦。
萧左缓缓收了笑,黑亮的瞳仁渐渐焕发出一抹光华,幽幽地盯着我,忽伸出手来,递上一方帕子,哑声道:“再哭下去你就没法见人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丝绸那冰凉的触感刚自指尖传来,身后便响起风纤素冷冷的声音:“大小姐,我们换家客栈吧。”
我一惊,蓦地缩回手,低下头的瞬间,仿佛看见萧左脸上一掠而过的失望。我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转过身去。
罢了!能够再次相见,已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若是再妄图有所交集,那可真是天理难容。
我抬眼,勉强对风纤素一笑,道:“走吧。”
“去哪儿?”脑后传来萧左的声音,神神秘秘的仿佛有什么阴谋,“镇上所有客栈、所有的房间,都被人包了。宫大小姐莫不是想夜宿镇西的那个小破庙?”
我愕然,风纤素已先转身,接口道:“包下所有客栈?那可是笔不小的花费--萧公子好大的手笔!”
“好说好说。”
我又是一愕,他居然承认了?他穷得连我扔了的请帖都要捡去换酒,这会子又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
只听风纤素也感慨道:“没想到,一日不见,萧公子不但发了财,连人也变得老实起来。”
萧左笑道:“风总管的疑心病,在下是已领教过了。就算在下否认,风总管就会相信么?所以,还不如痛快点承认……何况,在下本就是老实人,只不过有些事情并非在下所为,当然不能替人受过。”
他明明话中有话,风纤素自然也听出来了,当下冷笑着说:“那么,就请萧公子老实相告--你究竟为何要包下全部客栈?”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于是我也转过身去。
只见萧左仍半倚着门,脸上挂着微笑,用一种非常有礼貌、非常客气的语调,对风纤素说了句:“因为我高兴,因为你管不着。”
谁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风纤素也不例外。她怔怔地瞧了他半晌,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左便又慢悠悠地说:“风总管好像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那么,风总管是否又想对在下施毒了?上次是开心,这次是什么?伤心?”
无论是什么毒,对他来说,显然都已起不了丝毫作用。
风纤素忽然笑了起来。
“岂敢岂敢。”她脸上明明在笑,眼睛里却连半分笑意都没有,“风纤素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百里城的未来城主施毒啊。”
我的心,随着风纤素的这句话幽幽地沉了下去。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你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是如此缓慢的速度,以至于在过程中你能有很多时间想起很多事情。
--江湖传言百里城城主的义子年少有奇遇,因而百毒不侵;风纤素怀疑萧左正是那个人;她布下赌局,逼迫他选择毒酒;若萧左不是那人,此刻应已命丧黄泉……可是,他还活着。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就是百里城城主的义子。
也就是说,昨日风纤素在百里晨风尸体旁所说的那些话,不是猜测,而是--结论!
萧左,他到底还是骗了我……
我的心,直至此刻才完全沉入谷底。可是,我除了觉得整个人都疲累不堪之外,居然没有丝毫其他感受。
我轻轻拧过身,淡淡道:“纤素姐姐,莫再多言,我们连夜赶路,回洛阳。”
“大小姐!”风纤素一惊,“不去百里城了?”
“不去了。”我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你此刻便把百里晨风在珍展上买下的珍宝拿给这位--义子大人……”
“那,阏伽瓶怎么办?”
我顿住脚步,冷声道:“阏伽瓶乃宫家传世之宝,怎能借给这种人。”
话音刚落,忽觉眼前白影一闪,萧左已经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是哪种人?”他的声音不再冷静悠然,微微带着些颤抖和嘶哑,“在你的心中,我究竟是哪种人?”
他这样问,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可真是个老实人,不是么?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当没听见他的问话,自顾说道:“百里晨风于珍展上所购之七件宝物,都已付清货款,所有账目均在风总管处,阁下若有异议,请自去查看……哦,对了……”
我摘下腰间所系的化麟锁,递上前去,道:“这也在七件珍宝之内,阁下一并拿走。”
萧左的目光,如火般灼热,紧紧盯在我的脸上,却怎么也不肯伸手来接。
我不愿再这样与他视线相对,也不愿再和他这样僵持,便把化麟锁交到风纤素手中,绕开萧左,刚迈出一步,耳中忽听风纤素一声惊呼,眼前又是一闪,却是萧左自她手中夺回化麟锁,又一次挡在了我的身前。
我无奈地轻叹,道:“请,让开。”
“我让!我马上就让!”他咬牙道,“但你答应我,留下化麟锁,把它系回去!你需要它!”
我微微拢起眉心,无力和他争辩什么,淡淡地说:“好,我留下。纤素姐姐,此物开价纹银十万两,把银票给他。”
“你给我钱?”萧左的声音听上去是血淋淋的,“你竟然,给我钱……”
“萧公子!”风纤素尖锐的嗓音打断了他未完的话,“十万两银票,你点点。”
萧左沉默了,片刻,向旁边退了几步,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彻底的冷漠:“宫大小姐,请。”
“谢谢。”我淡然道谢,举步前行。
空气中流动着阵阵春风,很温柔地吹拂着我的脸,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鞋尖,丹羽织成,履上镶嵌云状金钿,艳丽无双……这么说,我又能感觉到风了?我又能看见颜色了?
这些都是多么多么宝贵的东西,而我却曾一度为了某个人、某件事把它们丢弃……感谢上天,我,不会再这么傻了。
--就像自杀的人,如果第一次没死成,便绝不会再去寻死。
这个道理,实在是亘古不变,颠扑不破。实在很好,很好……
百鬼夜行刚到柞水,又返洛阳,如此周车劳顿,本是行路大忌,不过--
大小姐开了口,谁敢反对?
宫翡翠将化麟锁系回腰间,我的呼吸不由得一紧,随即垂头跟她一起转身离开。
追风犹自低声嘶鸣,我冷冷看它一眼,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一念之仁饶你不死,结果你竟做了萧左的坐骑!
追风,你好,你很好……
我面无表情地与它擦身而过,三步过后,身后响起*砰然倒地的声音和路人的惊呼声。宫翡翠听到声音回头,表情明显一怔,朝我看来,“为什么?”
“没什么。”我淡淡地回答,“我送给百里晨风的东西,即使他已经不在了,也不会留给别人。”
宫翡翠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她翻身上马,命令铁骑道:“我们走,连夜回鹤城。”
一行人浩浩****调头而行,我还是按捺不住回头看去--客栈门口,追风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萧左蹲下探它的鼻息,忽然抬头朝我望来。
那一刹那我自他眼中看到了怒意,然而怒意转瞬就熄,眸中精光不再,整个人都黯淡了下去。
终于黯淡了下去。
先是龙王,接着百里晨风,再是宫翡翠……最好的朋友和最爱的女人都离你而去,萧左,你虽然还没倒下去,但也差不多了吧?
如我所料,他一直没有再追上来。
真的心灰意冷了吗?
我数次回头,若有所思,反倒是宫翡翠,策马急驰,竟比来时还快了几分。
“大小姐,”路过一片竹林时我跟上她,气息微喘道,“天色已黑,我们要不要稍做停歇,吃点干粮再上路?”
宫翡翠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众人下马,点起火把。
火光一起,林间小道便显得更加幽谧了起来,两旁竹枝在我们头顶交错,将天空遮得看不见,整个世界便如同只剩下我们这一行人……一阵夜风刮过,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红点,悠悠晃晃,忽明忽灭,远远望去,颇有些妖艳阴森的味道。
宫翡翠警觉地眯起了眼睛。
红点越来越亮,走得近了,才知道是盏灯笼,灯笼被提在一个人的手上,那双手,莹美如玉。
是他,上次见过的绝色男子。
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还有一人,红灯映衬着那人的脸,竟是不输于他的天香国色。
此时此地,见到这样两个人,我还没反应过来,宫翡翠已失声叫道:“花夜!”
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金昭玉粹和铁骑们的脸上,纷纷露出了惊讶之色。
花夜嫣然一笑,脸色在灯光下愈见苍白,声音也是慵懒万千:“宫大小姐,又见面了。”
宫翡翠面色顿变,冷冷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次答话的是那个绝色男子:“你是天下最有钱的人,我们当然认识。”
宫翡翠的眼珠一转,忽然不说话了。
“宫大小姐可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来这儿?”花夜说着挽起袖子,只见她的手腕处淤青了大片,“你看看,这是当日那位孟公子伤的,他……”
宫翡翠打断她道:“伤得好,看你现在完好无缺地站在这里,我倒觉得他下手还不够重!”
花夜眨眨眼睛,再度笑了起来,“啧啧啧,没想到宫大小姐这么狠心……其实,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一个对女人如此粗鲁的男人很差劲,你可不要被他温柔的假象骗了。”
本以为这句话必定会戳中痛处,谁知宫翡翠却冷笑道:“他的温柔是真是假与我何干?不过,对他废了你的武功这一点,我倒不觉得他做错了。”
花夜顿时一呆,怔忡过后扭头对那绝色男子道:“真是惊讶……夫君,你听见了吗?”
男子含笑而答:“听见了。看来这位宫大小姐,比我们想像的聪明得多,也冷血得多。”
“比起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已是人妇这个惊人的消息来,我小小的冷血又算什么?”宫翡翠挑眉,接下去的那句话就说得很慢--“不必演戏了,山中一窝鬼。”
此言一出,铁骑们唰地拔出了兵器,火把映着刀锋,亮得刺眼。
我刚自拧眉,一阵笛声忽然轻轻地响了起来,随它一起响起的,还有一连串呜咽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有远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身侧,哭声凄厉刺耳,飘飘渺渺。
在这样幽深的夜里听到这种诡异到极点的声音,饶是铁骑久经训练,也都骇然变色。
无形的恐慌开始蔓延,百鬼这一招用得够妙也够毒--先声夺人,先使对方有了怕意,接下去的战役便更容易了。
我转眸看宫翡翠,她立在当地紧抿唇角一言不发,只有目光不住闪动,不是害怕,而是生气。
她在气什么?是气自己连夜赶路结果正好中了百鬼的圈套,还是气自己离了萧左势力顿弱?
花夜微笑道:“帷幕既降,魂魄当听;百鬼同哭,灯起笛鸣--宫大小姐,这可是我们最隆重的礼仪,希望你会喜欢。”
她的话音刚落,两旁的竹子纷纷折断朝后倒去。一时间,劈啪之声,马嘶之声,再加上部分铁骑失口而发的惊呼声,种种声音混在一起,情势顿时混乱不堪,而那笛声却始终清越,凌驾于所有声音之上。
宫翡翠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整片竹林忽然就在你面前倒塌了下去,再不知被什么东西拖走,转瞬间,原本狭窄的道路变得非常空旷,月光披泻下来,照得此处惨白一片……
这种情形,若非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像!
花夜和绝色男子对视一眼,笑得更是得意。两人双双后退几步,屈膝恭声道:“山中一窝鬼之‘色鬼’绝夜、‘女鬼’花夜,恭迎鬼王。”
道路的那头,出现了幽幽数点绿光,铁骑们纷纷靠拢,将我和宫翡翠包圈起来,做出抗敌之态。可那黑幕无边,不知来了多少鬼,我们这边只有三十余人,此战实力悬殊,结局已可想而知。
我看向宫翡翠,这个时候她还能如此镇定,倒教我起了一丝敬佩之心,看来,此行虽只短短数日,但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稚的大小姐了。
绿光愈盛,一顶巨大无比的坐轿出现在视线之中,下面抬轿者黑压压一片,一眼望去竟有二十人之多。
轿帘低垂,帘幕重重不知里面坐的是谁,但轿子顶上却坐了一个人,身子淹没于阴影之中,惟有手中的银笛明亮如星。
金昭玉粹齐惊出声:“大小姐,那个不是……”
坐在轿顶上吹笛子的不是别人,正在黄河上曾有一面之缘的童子--子玉。
宫翡翠咬牙道:“好,很好,没想到前任礼部侍郎史大人家的孙子,竟然也是百鬼中的一人!”
“我是鬼王座下的‘小鬼’,那个史老匹夫想当我爷爷,下辈子吧!”小鬼放下笛子道。风声呼呼,火光斑驳,他勾起唇来一笑,本是粉雕玉琢的脸,顿时显得老成了十年。
宫翡翠冷冷打量了他半晌,道:“据说世上有种人身形永如童子,想来阁下便是此类。”
小鬼又是一笑:“永如童子有什么不好?若非如此,鬼王怎会安排我潜入史岩身边,取代他那孙儿?”
宫翡翠惊道:“这么说,真正的子玉已……”
“那孩子本已病重,我不过是让他早登极乐世界罢了!”小鬼阴*,“要怪就怪史岩,什么日子不能返乡,偏巧和你们渡河的时间一致?不过,这可给了我立功的机会……杜三娘那个笨蛋,我早料到她不会成功,若非有我接应,她怕早就死在黄河上了!”
“谁在背后嚼舌根?也不怕下拔舌地狱么!”随着一声娇媚的语音,一人策马而来,身上的衣衫却比火把上的火焰还要鲜红。
宫翡翠冷哼道:“杜三娘,你也来了,报上名来吧,你又是什么鬼?水鬼?”
谁料那杜三娘却摇头道:“宫大小姐这回可猜迟了,若是两年前,我还可算是山中一窝鬼里的水鬼,但现在嘛……我是霹雳堂三堂主雷厉的妻子。”
“霹雳堂果然跟一窝鬼勾结了。百里晨风已死,你们不去帮萧左登上百里城主之位,反而来追我做什么?”
杜三娘轻笑起来,“宫大小姐这话问得好可笑,我们要追的人自然是你。至于那百里城城主之位究竟为何人所坐,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宫翡翠怔了怔,尚未说话,就听那杜三娘又道:“宫大小姐莫非至今还不知我们为何而来?我们……”还待再说,轿帘里忽然传出个声音道:“够了。”
非常好听的一个男音,繁花落尽的温和,夹杂着清越如水的沧桑,再还以暖暖的一种淡漠,拼凑出那样两个字--够了。
杜三娘顿时闭嘴,退到轿子后面。
“宫大小姐--”轿子里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煮鹤焚琴和杀美人,都是大煞风景的事,所以,你自行了断吧。”
宫翡翠整个人一震,似惊惧似惶恐又似不敢置信--世上竟会有这么嚣张的人!
可如果那个人是鬼王,这话便如同催命魔音,难以抵挡。
宫翡翠沉默了好久,忽然大笑三声,一字一字道:“你--做--梦!”
鬼王也不生气,声音依旧温和:“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
“看什么?”她刚那么说着,我们周围的那些铁骑,忽然一个个地倒了下去!
宫翡翠大惊失色地望着我,我迟疑了一下,上前检视他们的瞳孔,转身摇了摇头。
三十五人,全部死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
只剩下金昭玉粹,以及我和她四个人,面对百鬼,如何抗衡?
宫翡翠面如死灰地站着,全身起了一阵颤抖,低声喃喃道:“难道我宫翡翠真要命丧于此?”
花夜忽然明眸一转道:“鬼王不喜动手,不如让属下效劳吧?我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漂亮女人,夫君,你去毁了她。”
绝夜马上道:“夫人有命,怎敢不从?”也没见他怎么移动,却瞬间到了近前,宫翡翠当即挥袖而出,显见是恨极了对方,照面便是天香指。
绝夜眼睛一亮道:“好美的武功!”身子旋转,轻巧巧地避了开去,嘴里不干不净道:“啧啧啧,这么漂亮的女人,这么漂亮的武功,倒真让我有点舍不得了……”
长衫叠起重影万千,一时间,漫天都似他的身影,宫翡翠一个不慎,右手已被他抓住,但她反应极快,立刻右脚飞起踢他面门,趁他分神之际将手抽了回来。
绝夜装模作样地叹道:“可惜可惜,好滑的肌肤……”
宫翡翠自小养尊处优,何曾有人敢这样轻薄她?当下眼睛也红了,挥手又待上前,金昭玉粹已先跳出去道:“小姐,让婢子对付他。”
两把长剑交织出剑光一片,朝绝夜劈了过去。
宫翡翠咬牙道:“不,我自己来!”
她欺身到绝夜身后,伸手去夺他的灯笼,绝夜一惊,连忙旋身避开,宫翡翠中途变招左踏几步,碧色长裙顿时如水般漾开,而在那水波中,有抹白线闪了一闪。
花夜本一直是笑嘻嘻的,看到这时尖叫起来:“小心!”
她话音还未落,那盏灯笼已啪地落地,绝夜飞身退回到她身边,一条手臂上血涌如泉。
宫翡翠抓着他的一只断袖,冷冷道:“可惜可惜,上好的衣料……”
花夜花容失色地扶住绝夜,急声道:“你怎么样?”
绝夜恼怒道:“我的这条手臂,估计是废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小鬼忽然开口道:“这就是轻敌的下场。”他一个纵身,轻飘飘地自轿顶落下,半点声音都没有。
宫翡翠一见之下,后退了半步。
她之所以伤到色鬼,不是因为她武功比他高,而是他太轻敌,而小鬼只那么轻轻一跃,身法之快捷灵动都在色鬼之上,武功明显比他高出一截。
而且,就算她能赢小鬼,还有鬼王坐在轿中一直未曾露面,更有周遭无数鬼在虎视耽耽。此战结局,早已注定,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可见她的睫毛在不停地颤动,最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扭头对我道:“纤素姐姐!”
我反射性地应她:“是,大小姐。”
“宫家之人,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卑鄙无耻之徒手里。你明白了吗?”
我垂下眼睛,答道:“明白了。”
“很好。”她凄然一笑,忽地夺过金昭手中的长剑反手就朝自己颈处抹了过去。
我猛然睁大眼睛,她这个动作在我视线中被扩大了无数倍,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自尽?
自尽!!
心中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升起,还没达到顶点,“嗤”的一声,一支白羽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击在宫翡翠手腕上,长剑顿时脱手,她呻吟一声捂住手,那白羽落到地上,竟是一支无头箭。
众鬼间起了一片哗然声,杜三娘惊呼道:“看!”
不必她叫,众人也看见了,远远的有明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在漆黑如墨的夜里,连绵成了一片,越来越近。
与百鬼出现时的场面非常类似的是,空中飘来一阵箫声,悠扬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箫声中一人击节而歌道:“水上有城,名曰百里,不见其踪,只闻其名。有彼凤兮,磨翎振翅,乘风驰月,慨然长行。子歌川上,但见吾心,归去来兮,共堪携隐……”
百里城?
难道是--百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