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旧识“百里城!”风纤素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我尚未来得及抬眼,便听鬼王骤然一声断喝:“杀了她!”
一条人影立刻应声而起,正是小鬼,临空挥笛向我扑来,身法诡异,快若闪电。
事发突然,我虽旋即展动身形,但仓促之下,后退之速如何能与他借力前扑之迅猛相比,眨眼间已被他抢至身前。
我气力已竭,手腕经那无头箭一击,至此尚无法抬起,只得眼睁睁地看那银笛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直奔我面门而来。
便在此时,空中那一直未曾间断过的细细箫声忽然大作,变悠扬为愤怒,化清婉为咆哮,宛如亢龙夹暴风而动,又如惊雷携闪电劈来。
我一阵气血翻腾,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那小鬼也面色惨变,身子一连晃了几晃,顾不得再对我出手,忽将双手一错,持笛于唇--尖锐的笛声骤然划破夜空,远远地送了出去,与那箫声纠缠在一起。
这以内力吹奏的一萧一笛,犹如两条野性难驯的蛟龙,厮斗于浓如泼墨的夜色之中,笛声固然尖锐无比,如利刃般无坚不摧,可那箫声却更有雷霆万钧之势,隐隐的连天地都仿佛为之色变。
这一场箫笛之争,虽然无形,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坠入痛苦的深渊。
风纤素不识武,是第一个倒地之人;其次便是那些武功稍弱的鬼卒;再然后,包括绝夜、杜三娘等鬼头都纷纷跌坐于地,运功护住心脉以求自保。
我自幼对习武便不上心,惟受父亲逼迫,倒把那正宗内家心法练得很是纯熟,打下牢固的根基,运功不过一个周天,心境便一派澄宁。
此时,箫笛相抗之势已渐分高下。
那笛声越来越弱,非但不复初时的尖利,连吹奏出的曲调都不由自主地附和起箫声,迎合了两声,勉强转调再与之相抗,可片刻便又被吸附过去……如此反复了两三回,忽听“叮”的一声,笛音顿时消失,却是小鬼把持不住把那银笛摔在了地上,人也猛然跌坐。
就着月色看去,他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鬼也似的惨白,倒是应了他的绰号--小鬼。
但见他勉强支撑起半边身子,断断续续道:“好……好得很……”
话未说完,便两眼一直,“砰”地晕倒在地。
夜空中忽然传来两声咯咯嬉笑,一脆生生的女子嗓音啐道:“敢与我家公子比拼内力,真是自不量力!若非我家公子怜惜场中某人,不愿使出全力,岂会容你放肆到现在?”
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女声接口道:“流云妹妹,你可莫小瞧了此人,他的武功非但是百鬼中最高的,一手笛中剑的功夫更是在整个江湖中都罕逢敌手。”
“是么……”
那唤名流云的女子还待说些什么,却被一把淡淡的男声打断了。
“久闻百里城‘碧水流云’两大护法美貌如花,既已来了,何不现身?”
这声音,温和、清越,还带着丝丝历尽沧桑的淡漠,不是鬼王是谁?
是时,数以百计的手持明灯的百里城弟子已把四周团团围住,把个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
我放眼看去,但见大部分鬼卒仍倒地不起,花夜等人虽无大碍,可小鬼已折,绝夜又为我所伤,形势于他们大为不利……即便如此,那鬼王却仍藏于轿中不肯露面。
--如此冷静,简直是镇定得有些非比寻常了。
不对!我骤然拢起眉头:这件事,非常非常不对劲!
按风纤素的推测,百里城和山中一窝鬼乃盟友关系,怎会一出手便伤了众鬼中武功最好者?
难道,是他们故意耍骗于我?
然而,此时此刻,论形势,我方无疑是最弱的,他们有什么必要做这样一出戏给我看?
可,如果山中一窝鬼和百里城并非盟友,鬼王何故如此镇定,那百里城的人又是为何而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眼见风纤素还处于昏迷之中,显是被震伤了心脉,无论金昭玉粹如何推摇也唤不醒,不免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耳中闻得方才那把稳重柔和的女声道:“鬼王莫急,这不就来了么。”
“么”字尾音尚未消散,空中便骤然传来物件急急划过之声,一抬头,竟是一匹丈把宽的白绸从远处穿越夜空而来,优美地划了个弧线,“咄”的一声钉入地面。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分外清晰。
我也不禁骇然,这是何等武功内力,竟能使柔软的丝绸在入地时发出金石般的声响。
更骇人的是,“咄”的一声过后,那匹白绸仍然带着弧度滞留在半空,夜色中看去,仿佛有什么仙人施了仙法,凭空架起了一座白玉拱桥似的。
两名白衣女子一前一后地出现在白绸之上,合力抬着个白色帷幔笼罩着的非车非轿的东西,飞天仙子一般顺着绸缎的弧度滑下来,身轻如燕地停在距离我约莫三丈开外的地方,竟未发出丝毫声响。
我暗自心惊:如此轻功,已不是高强,而是可怕了!
再看那两名女子,一个是圆脸,一个是瓜子脸,都是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白衣飘飞、黑发如波,全身上下虽没有任何饰物做点缀,却自然而然流*一股清华之气,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这两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能有那样一身骇人的武功。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其波诡云谲的程度已经完全超出我能掌控的范围,尤其是百里城这两大护法的出现,甫一现身便露了手惊人武功,俨然控制住整个局势,令方才还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山中一窝鬼,转瞬就沦为劣势的一方。
但是对我来说,情势非但没有任何逆转,甚至还变得更为糟糕!
因为,若我没猜错的话,她二人口中的“公子”,必是萧左无疑……而他,却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值得信任、最诡计多端、最为可怕的敌人!
众鬼未退,强敌又至,难道我宫翡翠命中注定要折于此夜?
罢罢罢!左右不过是个死……爹爹在天有灵,只保佑我莫受辱于敌手,也就是了。
一念至此,我便俯下身,想拾起方才掉落于地的那把剑,以备后患。
岂料,手刚碰到剑柄,斜刺里倏地一物飞来,“咚”地敲在剑身上,顿时震得我整条手臂发麻,拿捏不住,那剑便又跌回在地上。
定睛一看,居然是……我眨了眨眼,没错,正是我家世代珍展所用的请帖,缘银翠叶!
不待我吩咐,身边的金昭已伸手把它捡了起来,就着亮看了一眼,面色忽然变得很古怪,转手递给我道:“大小姐,您……看。”
我见她脸色大变,心下已猜到了几分,饶是如此,乍一见翠叶上的那几行字,还是不禁震了震--“缘银翠叶,致邀萧君,春日洛阳,初七盛会,扫花以待。”
致邀萧君……不错,就是那张被萧左耍无赖占了去的请帖。
一霎间,初见那日的种种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那厚脸皮的坏小子,那看不起人的大小姐,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是那样的鲜活生动,仿佛有人在我面前搭起了一台皮影戏。
萧左……萧左……我默默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呼唤着这个令我灵魂都为之灰飞烟灭的人的名字。心头,轩然掀起恨绝、凄绝的惊涛骇浪……
“你到底还想耍什么花样?”我猝然转头,怒吼出声,“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要死要活也都是我自己的事!谁要你……”
“谁说你的命就是你的?谁说要死要活都由你?成王败寇的道理,想必宫大小姐不需我来提醒吧?”
萧左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熟悉的声线,陌生的口吻,冷漠而决绝。
寻声看去,但见白色帷幔如水般波动,却是只闻声、不见人。
“此时此地,恐怕只有那枚缘银翠叶是完全属于你的,除此以外,你一无所有……”
熟悉的声音顿了顿,转瞬又冷冷地响起:“流云?”
“知道啦,公子。”侍立于旁的那个圆脸白衣女子娇笑着应了句。
声犹在耳,一条白绸突然飞来,“啪”地缠上我的腰。
白绸的那端,正是执于那个流云之手。
这一变故实在发生得太快,我刚意识到事情不妙,就觉白绸那端传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倏地把我临空拽起,去势极快,眼看就要和那流云撞上,只见她手腕一抖,白绸挽出一个旋涡,把我笔直地送进层层帷幔之中。
我重重地摔了进去,刚狼狈地抬起眼,便望进那双熟悉的眼中--黑漆漆、亮晶晶,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流转着灵动的水波。
他、在、笑!
“合该让你狠狠地摔一跤……”他低笑着问我,“还敢倔么?”
我咬着牙不做声,目光四下里一看,原来这个非车非轿的东西就是蜀地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滑竿,却比普通滑竿宽敞了许多,在里面动手是不成问题的。
我刚这样想,就觉身上一麻,也没见他做何动作,就已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有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说……”他好整以暇地斜倚在坐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的武功,实在很差。”
笑容忽敛,冷然道:“不及你伤人心的本事一半!”
说完,干脆连我的哑穴都给点了。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如果你想彻底地挫败一个女人,那么就别让她说话。
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我正以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倒在地上,而萧左却得意洋洋地坐在椅子中,一身白衣如雪,那副模样,真是要多悠然就多悠然,我眼睁睁地瞧着他,心里恨得无可复加,却连骂都骂不出声!
--天下绝没有任何感觉比这种无可奈何更折磨人,连死都比不上!
“很难受?”萧左悠然看着我道,“别急,也许那位极得你信任的风大总管会来救你。”
“她可来不了啦。”外面传来流云的声音,“她被公子的箫声震晕,还未醒呢。”
萧左“哦”了一声,冲我笑道:“幸好!否则紫萸香慢一施毒,大家还不都和你那些铁骑一样,立刻就去见阎王了。”
我知他故意挑拨,既无法反驳,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响起兵器相碰的声音,还间杂着金昭玉粹的呼喝。
我立刻又睁开眼,心知是两个丫头一心救主,和碧水流云斗上了。
可,论武功,她们哪里是百里城护法的对手?
我不愿她们为我白送性命,却偏偏做声不得,正心急如焚,忽听萧左懒懒地说:“这两个丫头倒忠心得很,武功却比她们的主子更差……流云,你退回来罢,碧水一人足以应付。”
“是。”流云的声音仿佛带着笑,“碧水姐姐手下从未见过血,的确比我这出手不知轻重的人强多了。”
“碧水无杀,流云无情,阁下爱屋及乌,深情可感。”鬼王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淡淡的讥嘲,“没想到百里城的新一任城主竟是这等用情至深的人。只可惜……”
“只可惜老天不开眼,无人领会在下的这份深情,是么?”萧左接口笑道,“鬼王如此体谅在下,实令在下感动……”
我听他一口一个“在下”,便知他肯定又要耍什么花样了,谁知却听他继续说道:“惟有奉上厚礼一件,聊表寸心,万望鬼王笑纳。”
送礼?我方自怔了怔,就听流云在外朗声道:“拇指四十,食指四十,外加武功被废之活人四十,请鬼王查收。”
这算什么礼物?我不觉又是一怔,忍不住看了眼萧左,他却只是瞧着我发笑,也不吱声。
片刻,只听远处似乎响起杂乱拖沓的脚步声。渐渐地,随着脚步声的清晰,又有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声飘进耳中。
此时我的好奇心已达到顶点,偏偏眼前除了白色帷幔什么都看不见。
而萧左,他明明看出我急不可耐,却偏偏不理我。
不但不理,还自顾站起身来,看模样,竟然是打算出去了!
难道他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让我只能听、不能看?他知不知道那样绝对会把我给急死的!
此刻我的这一颗心,就像被小猫爪子一下一下地抓着,急得难以言表,萧左突然低头朝我一笑,悠悠道:“现在你也尝到说不出话只能干着急的滋味了……怎么样,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我一听,顿时气得眼前发黑,鼻子却一酸,几乎就要哭出来,却忽觉身子一轻又一沉,人已被他抱起放置在椅子上,尚未反应过来,就听他在我耳边道:“凭你在柞水的表现,我实在应该好好地教训教训你。不过,哑穴被封的时间久了会伤身,替你解了。你若想骂我,最好骂在心里,莫让我听见,免得我分心。因为……我这就要出去跟人拼命了。”
说罢,也不管我把眼睛瞪得极大地瞅着他,冲我又是一笑,便拧身出了帷幔。
外面随即响起他那独有的慢悠悠的语声:“鬼王,这份厚礼,可还合意?”
我虽已坐到椅子上,却还是什么也瞧不着,正发着愁,帷幔忽被撩起,流云站在边上冲我笑了笑,随即把目光投向场中。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偌大的空地上,百里城的弟子依旧形成包围圈,山中一窝鬼的几个头目仍然立在原处未动,鬼王也依旧躲于轿中不露面。
但是,金昭玉粹却已倒在地上,不过看情形只是被点中了穴道,无甚大碍。
除此之外,场中另一个变故就是--多了几十个人。男人。
确切地说,是几十个全被削去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男人。
他们便是萧左送给鬼王的礼物?我不禁又是诧异又觉得可笑:天下间哪有用手指头当礼物的道理?而且,为什么是手指头,而不是舌头、耳朵什么的……
像是在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一般,便在这时,只听鬼王幽幽道:“没想到霹雳堂四十好手仍不敌阁下一人。你削了他们的手指,可是叫他们再不能用手做炸药的意思?好好好,萧公子,是我低估了你……这份礼物送得好,我收了。”
原来是霹雳堂的人!他们去袭击萧左了?
我心里一震,随即升起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还掺杂着一丝丝难言的喜悦,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张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碧水对我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山中一窝鬼所在的方位,脸色很是凝重。
我顿时一凛,心道好险!
萧左既然选择在鬼王之先露面,显然是已决定与之正面相对。此刻的场内情势,表面上看似乎很轻松,其实一句话不和便有动手的可能,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时分他的心!绝不能!
这时,又听萧左对鬼王说:“你不是低估了我,而是低估了百里城。”
一阵沉默后,鬼王的声音再度从轿中传来:“不,我低估了你。因为,我至今也想不出你是在何时、用何种方式通知百里城前来增援的。”
萧左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派小鬼在暗中监视我,可江湖中任何一帮一派的联系方式都是最为机密之事,哪会这般轻易地被外人看破?就如杜三娘那只银镯,结构精妙,若不知开启之法,即便得了来也无用。”
“那是自然!”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忽自鬼王的轿中传出,咯咯笑道,“若什么人都能打开,我这双手就该剁了拿去喂狗了!”
萧左纵声笑道:“我说小鬼、色鬼、女鬼、水鬼等诸鬼头俱已现身,怎地惟独不见‘鬼斧神工’?原来是陪着鬼王一同躲在轿中,学美人犹抱琵琶。”
笑声未了,便听鬼王说:“萧公子对我等身份了若指掌,看来,韩城一行令阁下得益非浅。”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中隐隐带着一份怒气,冷冷道:“龙王必定已将我等之详细资料对阁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错,是他告诉我的,可你却怪不得他。”萧左打断他道,“两年前,你们犯于他手,他虽说过绝不会将你们的底细泄露给他人,可前提是你们不得在黄河上作案。此番是你们破誓在先……”
话未说完,却被鬼王打断了,“你错了,破誓的不是我们。”
“不是?”萧左冷笑道,“你该不会是想说,杜三娘已嫁入霹雳堂,因而算不得……”
“你又错了!”鬼王再一次打断了他,声音忽然变得无比阴森,缓缓道,“当年我向龙王发誓,只要他在世为人一天,山中一窝鬼就绝不在黄河上做买卖。你听清楚了么?只要他在世为人一天……敢问萧公子,你见到龙王之时,他还能算人么?”
萧左毫不犹豫地说:“自然算……”
声音忽顿住,片刻后再度响起时,已是凝水成冰般寒冷,“你,什么意思?”
鬼王幽幽笑了几声,道:“我的意思是,那时的龙王已不算人了,最多也就是半个鬼而已。”
萧左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说了句话。
这句话只有五个字,却足以让我吃惊得跳起来。
--“你认识李晴?”
“一面之缘。”出人意料地,鬼王竟然立刻就回答了,声音里带着笑道,“那可真是个漂亮女人,是么?”
萧左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
过了半晌,又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不错。”
然后,我只觉眼中忽然一道白色闪电划过,却是自下而上的……不错,自下而上的,以一种语言绝对无法描述的速度劈向鬼王藏身的轿子。
惊呼声乍起,随即而来一声闷哼,我不过是眨了眨眼,可再定睛看去时,萧左已站在了原地,一身白衣如雪,仿佛从未离开过……我又眨了眨眼,他还站在那儿,只是后背上隐约出现一抹颜色,刚开始只是很淡很淡的一点,可迅速开始变深、扩大,濡湿了白色的衣料,颜色也越来越鲜明--红色!刺眼的红色!
这一瞬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的心跳,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恐惧、那样惊慌地喊道--“萧左!你怎么了?”
卿心难测我悠悠醒转,便听得一个惊慌之极的声音大喊道:“萧左!你怎么了?”
“大总管,你可醒了!”
视线犹自一片模糊,好一会儿才浮现出景象来,前方不远处,玉粹满脸焦虑地望着我,但身子却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显见是被人点了穴道。
环顾四周,只见百鬼们都气息不稳东倒西歪,一副颓靡不振的样子,鬼王轿前惟有萧左鹤立鸡群般地站着,我的喉咙顿时一甜,一口鲜血“噗”地喷了出去,胸口气血翻涌,剧痛难忍。
刚才的箫声已经震伤了我的心脉,即使日后能好,恐怕也会落下心疾。萧左!你竟敢如此伤我!
一念至此,便咬牙强行站起,身子依旧摇晃不定,但神志总算清醒。也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萧左背上逐渐扩散的血迹--他也受伤了?!
再看鬼王依旧藏身轿中,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
“鬼斧神工,名不虚传。”萧左悠然一笑。
尖细的声音嘻嘻地笑,笑得却比他还欢畅:“我做这顶轿子花了整整十七个月,正想找个绝顶高手来试试里面的机关,百里闻名的义子,哦不,百里城的新任城主,来替我试验,那是再好不过。城主还要进来么?”
萧左微微眯眼,一个圆脸的白衣女子急急向他靠近道:“公子,你的伤?”
萧左朝她做了个手势,目光仍盯在轿帘之上,有风吹过,帘却不动。“非人非鬼,你成名不算早,但这几年却风生水起,统帅一窝鬼横行豫南,无有可抗者。凡提起鬼王二字,江湖人无不面色如土,畏如蛇蝎。”
轿中传出一声轻笑,并不答话。
于是萧左接下去道:“色鬼绝色,女鬼丰容,水鬼擅泳,小鬼形稚,那么你呢,非人非鬼,你有何本领,能凌驾于诸鬼之上,独得一个王字?”
好一会儿寂静,寂静中却有一人踉跄地自地上站起,嘴唇泛青,面无血色。
小鬼!我看他眼神,暗叫一句不妙,果然,只见人影一闪,两道白光一触即分,一女子的娇呼声尖锐响起,等再凝神去看时,他人已站在轿顶上,而那个圆脸的白衣少女却捂着手臂飞至萧左身边,委屈道:“公子……”
小鬼冷冷道:“凭你也敢取笑我?究竟是谁在不自量力?”
圆脸少女双眉一挑,眼看就要发火,萧左却对她笑了笑,柔声道:“流云莫恼,我自有……”
话未完,瞳眸忽地一缩,一把握住她被伤的那只胳膊,凝视着伤口,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阴沉。
他缓缓抬起头,盯紧了小鬼,轻轻道:“鬼王座下的小鬼,横笛竖剑,江湖一绝,我总算是见识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百里晨风眉心上的那道伤痕仿佛在眼前再次出现,并以一种无比恐怖的姿态绽裂开来!
小鬼还未答话,白衫忽扬风而起,萧左竟也飞上了轿顶,他连忙横笛应对,但见人影晃动,不过一瞬间,萧左就又返回原地,手中拿的正是他的银笛。
百鬼以小鬼武功最高,但他竟也在萧左手下走不到十招!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只觉手脚冰凉,如坠冰窖。
萧左对着那管短笛凝视半晌,双手一分,慢慢地从笛中拔出一把短剑来。那笛子本是非常闪亮夺目,但短剑一出,却将所有的光芒尽数抢尽,剑锋如一泓净水,又像一缕月光,晃得我眼睛生疼生疼,直欲落泪。
“笛,中,剑!”萧左一字一顿地说,朝轿顶上面色惨白的小鬼看去,“果然是你!”
小鬼猛一跺脚,飞身跳下,直扑萧左而去,人人以为他要夺回银笛,谁知他凌空一个后翻,“砰”地飞进轿中藏了起来。
鬼王温润如水般的声音于此时无比优雅地响起:“阁下何必如此吃惊?龙王既为你打开镯子里的机关,又怎会没有告诉你百鬼的底细?”
萧左目光炯炯,显得相当愤怒,但鬼王仍旧不急不慢地道:“至于你问我有何本领能凌驾于诸鬼之上……大禹治水以斧劈出人鬼神三门,我既非人又非鬼,那么只好当那个剩下的神了。以神为王,有何不可?”
萧左怒极反笑:“神?好,你既然喜欢装神弄鬼,那么今日就要你们全部留下命来!”
我忍不住伸手捂胸,再度咳血,就在那时,天地间起了一阵狂风,那顶二十人抬着的大轿忽地腾空飞起,夜幕中繁灯点点,映得轿身更加诡异,真不知道是轿子带着抬轿的人飞,还是底下的人施展轻功抬着轿子在飞。
风声呼啸中鬼王长笑道:“你要学钟馗捉鬼,也要有真本事才行,你若不畏惧轿中的机关,就跟上来吧!”
眼见百鬼齐齐随那轿子飞走,萧左挥手道:“追!”
百里城弟子立刻蜂拥而上,如流星般在夜幕里划出道道白光,然而突然间,一声巨响在空中炸开,浓雾随即弥漫而起,百里城弟子被那雾气一阻,身法顿时慢了下来。而那雾不但不散,反而愈来愈浓,直把前方笼罩得什么都看不见。
我提心吊胆观望了半天,才有一百里城弟子返回来道:“禀告城主,浓雾太重,追不上了!”
萧左静静地立在当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方道:“罢了,叫众人回来。”
“可是……”
“知道百鬼老巢,难道还怕找不到他们?”萧左冷笑,忽地转身朝我看来,被他那凌厉如电的目光盯住,我只觉心中又是一沉。
谁知他微微一笑,所有线条又变得柔和懒散了起来,“风总管伤得不轻啊?流云,帮风总管疗伤。”
“不必了。”我冷颜拒绝,讽刺地看了他的白衣一眼,上面已经血迹斑斑,“百里城主还是先顾虑一下自己吧。”
说罢转身朝滑竿走去,唤道:“大小姐……”
宫翡翠依旧坐在帐中,怔怔地望着萧左,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听到我的呼唤才回眸朝我看来,脸上的神色很复杂,难分悲喜。
“放了大小姐!”我对滑竿旁的白衣少女道。
她柳眉一挑,却看向我身后的萧左。
一记破风声自后传来,宫翡翠整个人一震,身上穴道已被解开。她飞身下来,但脚步不稳,刚着地便一个踉跄,我连忙伸手相扶。
她却推开我的手,一拐一拐地走到萧左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地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周围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流云更是双目圆睁,怒道:“你!”
“这一巴掌是因为你刚才那样羞辱我!”话音刚落她竟然又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啪”,声音又脆又亮,比起她打萧左那记重了许多。
萧左却只是静静地站着,既不动怒也不震惊,仿佛早料到她会如此。
“这一巴掌是我还你的,因为我冤枉了你,因为你救了我的命。现在,我们两讫了!”她决然转身,命道,“纤素姐姐、金昭玉粹,我们走。”
我微微垂眼,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眼前白影晃动,却是瓜子脸的白衣少女拦住了去路,“这样就想走吗?”
身后传来萧左低沉的声音:“碧水,让她走。”
“可是公子,你花了那么多力气眼巴巴地赶来救她,她却……”
宫翡翠冷冷打断她:“我却怎么了?”
被唤做碧水的少女怒答道:“你不知好歹!”
宫翡翠哈地一笑,嘲弄之色顿现,“莫非你认为我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应该以身相许?或是感激涕零地一边哭一边道歉说我误解了你家主子辜负了他的心意?”
“宫翡翠,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过分的是你们,不是我!”宫翡翠被激怒,猛然扭身对着萧左道,“百里城城主大人,如此耍弄我你觉得很有趣吗?”
萧左面色一变。
宫翡翠的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变得更加凄凉,“天下第一败家子……好一个天下败家子,我真就那么信了。一开始时我是看不起你,我觉得像你这样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人活该穷死,可是后来慢慢发现你其实不像传闻说的那样无能,相反的,所有人里你最聪明,你尖锐,但刻薄得恰到好处;你做事情有原则,重情义;你嬉笑的表情下有着最温柔的心。我想,这次我完了,我顾不了那许多了--不管你的声名有多狼藉,不管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的败家子,我就是为你动了情,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你,萧左,我喜欢你……”
她每说一句,萧左的眼角就抽搐一次,落在我眼中,奇异般消减了我的痛苦,我觉得胸口好像不那么疼了。
却听宫翡翠话锋一转:“可是,天下第一败家子摇身一变,风光无限地出现在我面前,百里闻名的义子,百里城的新城主,真是威风啊,就那样天兵天将般地出现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我,无声地向我示威说--宫翡翠,怎么样?你摆脱不了我的,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宫翡翠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是讽刺又是悲哀,“你等的可就是这一刻?你在我误解你的时候不做任何解释,可就是在等这一刻?你明明早就知道这些事,却对我严守口风,就为了让我陷入绝境,然后再由你解救,是么?不错,我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在我为百鬼所困时也的确是你不计前嫌救了我……我真该好好地谢谢你,萧左,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气呢……可是!”
她加重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告诉你,你这副虚伪到家故做姿态的救世主嘴脸叫我恶心透了!我宫翡翠可以喜欢一个人穷志不穷的败家子,却绝对不会喜欢你--百里城主!”
若不是碍于形势,我几乎忍不住为她这句话鼓掌。
只听流云突然惊呼道:“公子!你的伤口……”
萧左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又硬生生地挺住,但鲜血却染红了白衫,一滴滴地滴到地上。他为鬼王的轿子所伤,到现在还不包扎,真当自己是铁打的?或许是苦肉计,想以此令宫翡翠心疼?
我回瞥宫翡翠一眼,果然,她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之色,但很快又被怨憎所替代,转身冷若冰霜地道:“如果你要杀我,请动手;如果你不杀我,那我就走了。此后我无论生死,都与阁下无关。”
她低下头,一步一步走过去,百里城的弟子还有所迟疑,不知该不该放,但她走到之处,仍是纷纷退避,让出道来。
眼看我们就要走出林子时,宫翡翠忽又停步,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却是一枚缘银翠叶。她对着叶子看了许久,忽一扬手,将其抛向萧左,冷然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收回,就如此番我虽然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但我也绝不会后悔自怜!只要……”
语声忽顿,半晌才又恨声道:“只要以后不再重复这样的过错,也算值了!”
说罢,翻身上马,看也不看萧左一眼就打马而去。
我回头望了萧左一眼,摇曳的火光映衬着他的脸,明明灭灭。这一次,他是真的完了。第十章风烟散尽
计现真凶宫翡翠等四人没有继续赶路,而是出了林子不久,就在最近的一个村落里停了下来,找了户农家借宿。
宫翡翠一进屋就把自己关了起来,金昭玉粹本欲在门外守夜,风纤素却道:“没有精力,明日如何赶路?”让她们自去休息,自己也回了屋。
此时已近寅时,夜幕最黑,一团浓雾遮住了月亮,一熄灯,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她推开窗,凉风吹进来,胸腔中一片冰寒。可恶!萧左竟将她伤成这样,此仇不报,她就不是风纤素!
她用力抓住窗棂,足足站了有半柱香时间,然后轻轻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一路上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月色若隐若现,照得道路更加难走,没走多久,她已几度停下,气息越见紊乱。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在路边坐下,旁边是大片稻田,一望过去,看不到边际。
弹弹手指,奇香顿时在空中弥漫开来,风纤素闻着这股独属于她的香气,恍恍惚惚地想着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那么风光地出发,却走到这般境地,无力的挫败感油然升起。
就在浮躁不堪时,一个黑影忽然覆盖住她的影子,接着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熟悉的语音温柔响起,“你伤得很重,我功力不如小鬼,仅能供你维持。待过几日你方便了,再由他替你疗伤。”
风纤素没有动,那双手便源源不断地将内力输入她体内,如暖流般消褪了胸口的寒意,顿觉舒畅许多。
“他是故意的。所有人里只我不懂武,所以伤我最重。”她咬牙道。
对方沉默片刻,道:“他活着,永远是祸害。”
风纤素抬手做了个禁止的手势,“我们现在已无力再去对付他。我找你来就是告诉你此行作罢,我会另找机会再设一局。我们已等了那么久,不在乎再多等几年。”说到这,她微微一笑,“此行倒也不是一无所得,经过这么一场折腾,宫翡翠短期内恐怕是无心嫁人了。”
“不错,只要她一日不嫁,宫家大权便一日还在你手中。”
风纤素冷声道:“可惜她早晚都得嫁人--等姑爷进了门,我这个大总管再难掌权!”
“那么我们……”
“你们回豫南,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等我命令。”
身后人发出一声轻笑,低声道:“龙王肯定很郁闷,他自以为对百鬼很了解,却始终不知鬼王的底细,连带着那位萧公子也被我们弄得一头雾水。”
“两年前与龙王的那次对敌,我故意不现身,现在终于显出作用了。”风纤素幽幽一笑,“做事情,还是留一手比较好。”
“你做事,何止一手?”对方柔声笑道,“李晴一计,真真令人叫绝!”
风纤素冷笑道:“那是龙王自找的!我们的开销一向很大,他却不让我们在黄河上做买卖,我只好让人找到李晴,假装龙门弟子在醉后将龙王行踪透露给她……我第一眼看见那女人就知道她是祸水,龙王沾上她,当然死路一条!”
“哦,是吗?”身后人忽然放慢了声音,手上的力道也加重,风纤素刚觉得不对劲,就听这人沉声道:“那么百里晨风呢?他是不是也是因为沾上了你这个祸水,所以才死了?”
风纤素当即跳起,由于真气的骤然中断,胸口如被个大锤子狠狠砸了一下,眼泪立刻痛得流了出来。然而这一切,还比不上她转过身后看见那人的脸时受的震撼大,那种惊恐狂热百味交集,整个人像在活活地燃烧。
天渐渐地青,淡淡地亮了。依稀的晨光映亮身后那人的眉眼他的唇角他的长发,本是超凡脱俗的俊美,但在风纤素看来,却无异于催命罗刹、地狱恶魔,可怕到了极点!
--萧左!
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风总管,”萧左对她微笑着,如同初见时一样,得意洋洋,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落在他的眼中,“你觉得我的声音和鬼王,哦不,和那个傀儡比起来,谁更好听些?”
风纤素咬住唇,一言不发。
“风总管,你说得很对,凡事都要留一手才行。”萧左笑得更畅快,“我留的那手,就是口技。”
不必他说,风纤素也已明白,只是心中乱成一片,已经无力去反驳些什么,脑里惟一想的是:如何能挽救这个错误?想不到她谨慎一世,却大意一时,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萧左面色一正道:“江湖人都说我义父百里闻名最神秘,但依我看,还不及鬼王。今夜我破轿而入,虽被机关阻止未能与他交手,但却看到了他脸上的惊慌,后来我为机关所伤,他又露出了得意之色,就凭那两个表情,我就断定他不是鬼王。一个喜怒形于颜色且沉不住气的人,是不够资格统领百鬼的。他最大的优点是声音好听,的确是很美的声音,我来前模仿了很久才学会。”
风纤素挺直了脊梁,依旧不说话。
“因此我就想,如果他不是鬼王,那么谁才是真正的鬼王?”萧左偏了偏脑袋,沉吟道,“然后我就发现一件事情--小鬼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去看你。后来也是因为你咳嗽了一声,鬼王才决定撤走。种种迹象表明了,他们听命于你,于是我刚才冒充鬼王试探你,一试即中。风纤素,你到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事已至此,风纤素反而冷静下来,淡淡道:“天下第一败家子可以是百里城的新城主,那么风纤素为什么不可以是鬼王?”
“的确可以……”萧左面色一沉,厉声道,“但是,为什么?”
风纤素看了一眼地上倒影的斜度,应该已是寅时三刻了吧,萧左百毒不侵,她对他可谓毫无杀伤力。那么只能尽量地拖延时间,希望百鬼赶得及来救她。
于是,她尽量放慢了语速,缓缓道:“萧公子到底是问什么?”
“你心里难道不明白?”
“风纤素不明白,还望萧公子明言。”
萧左目光闪烁了片刻,忽然道:“你在故意拖延时间?你以为百鬼会来救你?”
风纤素一震,耳中听他慢悠悠道:“迟了,风总管。百里城弟子已找到百鬼的藏身处,此刻恐怕已将他们全都歼灭了。”
“不,这不可能……”风纤素喃喃道,“你不可能找到他们……”
“怎么不可能?”萧左笑道,“几十年来,江湖中人为得知百里城的确切位置,不断跟踪、监视我派弟子,可是每每无功而返,你可知为什么?”
风纤素迟疑着,他便又接着说:“那是因为我派弟子本就是此道高手,只有精通跟踪侦察术的人才能成功地进行反跟踪。风总管,你说是不是?”
风纤素觉得自己的心顿时燃烧起来,火星迸裂,硝烟弥漫。
完了!一切都完了!大局已定,百鬼被歼,她再无转机。
萧左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微笑道:“现在,风总管是否愿意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
水落石出风纤素呆立半晌,忽尔大笑起来:“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风纤素难道是输不起之人?”
“好!”萧左道,“那么就请风总管告诉我,你布下这一局究竟目的何在?”
“萧公子聪明过人,这还猜不到么?”风纤素冷笑道,“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了钱,还有什么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
“嗯,方才你也说了,百鬼的开销很大。”萧左点头道,“可你图的恐怕还远远不止这些吧?你不但要宫家的财富,还想利用这笔财富达成你的野心!风总管,我可有说错?”
“不错!”风纤素淡然一笑道,“我为什么就不能有野心?就因为我是女人?”
顿了顿,她强忍下身体里如针扎火燎般的剧痛,缓缓道:“不知道萧公子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萧左沉静的眼中有默许,她便说了下去:“有个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任何人,看过一眼,就会一辈子都记得;任何书,看过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他去参加科举,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会中状元,却一次又一次地落榜,等他后来醒悟过来那是因为他没有贿赂考官时,已年届而立。如果萧公子是他,会怎么办?”
萧左沉吟道:“弃学从事其他。他有这样的专长,不怕饿死。”
风纤素垂下眼睛,继续无动于衷地说:“他进了六扇门,负责文书工作,一干十年。在那十年里,他读遍了所有的机密档案,对天下事了如指掌。就在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时,他的上司有个小妾,仰慕他的文才,和他有了私情,并有了个孩子。此事后来被上司知道了,怒不可遏,当下杀了小妾,本还待杀他,幸有同僚纷纷求情,于是上司后来只是打断他的腿,把他连同那个不到周岁的婴儿扔了出去。萧公子听到此处,又有何感想?”
萧左眼神闪烁,片刻方答道:“无论如何,孩子无辜。”
风纤素嗤笑一声,“是啊,孩子无辜,如此说来,那位上司已经够手下留情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坏就坏在儿女情长之上?此人遭此一劫,再无心振作,终日酗酒大醉,孩子靠邻家一个寡妇照顾长大。孩子是个神童,记忆犹胜他年轻时,且懂事很早。他喝醉后就会撕书,孩子只是冷眼看着,并不阻止,等他睡去后,再把地上的碎纸捡起来重新粘好。直到有一天,酒店的老板带着伙计来他们家,逼他还酒钱,他家徒四壁,哪有钱还?于是他们就动手把他打了一顿。从头到尾孩子躲在墙角的稻草后,看着父亲被打,咬住唇一声不吭。等那帮人离去后,孩子跑过去扶他,看着他的狼狈和惨相,生平第一次哭了。孩子哭着说,‘父亲,你真没用!’”
萧左脸上露出了动容之色,风纤素看着那抹动容,心中越发烫了起来--同情?同情没有用。同情除了让人变得更加软弱外,起不到任何帮助!这个道理她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懂了……很早很早……
“不知他是不是被这句话触动,从此他戒了酒,以出卖情报为生,渐渐地,江湖上都知道有个奇人,对天下事烂熟于胸。”
萧左忽然插话道:“风前辈所授之情报,无论大小,均准确可信。是以虽报酬可观,却依然门庭若市,所行之处更是被江湖中人以高人相待……”
风纤素瞥他一眼,道:“是啊……似乎是个转折的开始,如果……如果他没有再犯同样的错误的话。”
她遥望远方,天边现出一道红线,太阳快出来了。
“就在那时他爱上了一个少女,可某天当他醒来时,发现身边的少女已成尸体。有个人冷冷地坐在床头问他,‘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他这才知道那少女竟是当时武林盟主鹤傲天的未婚妻。他得罪了鹤傲天,他只能死。鹤傲天给了他三天时间,让他安置他的女儿,他考虑了整整一夜,最后决定送自己的女儿去洛阳。”
洛阳,谁能知晓她此后所有的故事原是源自那样一个仓促而无奈的决定?
“他对女儿说:‘爹爹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幸好还有你,你这么聪明,可惜,偏偏是个女孩子……’女儿回答他:‘我不要当女孩子!’他笑,说:‘好,那就不当,不过你要记住,你只有比别人更会忍耐、更加坚强,才能比他们更加出色。’”
萧左的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风纤素低声道:“这是我五岁时我父亲对我说过的话,十七年来我从未有一天忘记过。我有野心,可是错?”
萧左只是轻轻一叹,没有说什么。
风纤素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燃透,凝固成了焦炭,不痛了,痛到最极至处,就不会痛了。
“我去了天下首富之家,我要以自己的能力做番大事,我绝对不要像我的父亲,空有一身天赋异能,却屡屡失败,潦倒一生。我去后的第二天,江湖传闻我父亲神秘失踪,只有我知道,他是死了。十二年后当我集聚了足够的能力后,第一件事就是设局暗杀了鹤傲天。”
萧左道:“前任武林盟主鹤傲天的死一直是个谜,原来是你干的。”
风纤素的声音越发冷漠,仿佛说的事情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十八岁时,因为紫萸香慢我名扬天下,一年后,我施计让大总管死于意外,然后在众人的支持下坐了他的位置。就在那时,定远侯看上我,要纳我为妾。我一边婉言拒绝,一边用毒药毁了自己的容貌,侯爷见我容色消褪态度坚决,只好作罢。我照着镜子,冷笑着对自己说,‘女人之所以要美貌,是为了博得男人的喜爱,以晋升自己的地位。但是我,不需要借助男人,不需要依靠美色,也同样可以。男人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说到这,她顿了顿,不怀好意地看了萧左一眼,悠悠道:“萧公子不必否认,男人都好色。如果大小姐,我是说宫翡翠,她不是那般美丽,你会喜欢上她么?或者说,你会注意到她么?”
萧左沉声道:“翡翠的确漂亮,但更难得的是她有颗孩子般干净的心。”
“干净?”风纤素讽刺道,“是无知吧?径自地以为天下惟我独尊,所有人都得宠着她让着她哄着她……不过也是,谁让她生得好呢,有个了不得的老爹,现在又有个了不得的情人……”
萧左打断她道:“你本来也可以。”
“我不可以。”
“你可以!”萧左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你是风离的女儿!他对天下事的了解使你一出生就拥有了一笔无形财富,你已比很多人都幸运!后来你又来到宫家,凭你的聪慧以女子之身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你本已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你可以很单纯地生活着,然后嫁给一个好男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你没有,你贪心不足、欲望不尽、邪念不穷,你……”
风纤素越听越怒,不待他说完就尖声叫了起来:“幸福?笑话!嫁人生子,以夫为天,以夫为尊,做个倚仗夫君的小女人那就是幸福?得了吧萧左,收起你那套谬论,那根本是男人创造出来扼杀女人才华的借口!凭什么我就不能成为一代霸主?我从无依无靠的孤女,变成天下首富的大总管,然后取宫翡翠而代之,再借助宫家的财富帮我继续扩大势力!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女人也能傲视天下,无有所抗者!”
“无有所抗者?”萧左轻轻重复着她的话,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容,“你不行。”
你不行!
这三个字如雷电,重重劈在风纤素身上。她踉跄后退几步,本已烧成焦炭的心再度燃烧起来。
“你天生体弱,不利于武,即使你聪慧过人,即使你有令天下人闻而丧胆的毒药,那又如何?且不说我这种百毒不侵的人,即使是翡翠,只要她戴着化麟锁,她要杀你,就易如反掌。江湖就是江湖,在这个世界,武力才是予取予夺的基础。”
一字一句,如巴掌般打在风纤素脸上,竟不知是怒是羞是恨还是委屈,她只知道,萧左的身影是如此可怕,如此强不可摧,因为他有她没有的高超武功……若非他武功太高,她怎会输得如此一败涂地?
罢罢罢,输就是输,风纤素,要输得起!
风纤素深吸口气,放缓语气道:“幸好,百毒不侵的人只有萧公子一个,而化麟锁世上也只有一条。人是活的,我也许没办法,但东西是死的,要毁去并不难。”
萧左目光一闪,忽地欺身扣住她的手腕,“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
风纤素镇定地笑道:“有没有机会,就要看萧公子对大小姐的感情有多深了。”
萧左脸色顿变,“你……你对翡翠做了些什么?”
“化麟锁是能解毒,但如果中毒之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毒,自然不会去使用它。对不对,萧公子?”
萧左的表情变得又惊又急。
风纤素一笑,道:“我用的是*,它慢到令人无法察觉,我跟萧公子打赌,此毒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能解,我若一死,大小姐也就完了。所以,萧公子最好对我客气点,现在,请把你的手放开。”
萧左的面色一变,不过是转瞬间,便把手松开了。
风纤素看着他,但见他两腮肌肉时紧时松,显是将牙咬了一次又一次。快意涌上心头,她故意摔摔已经得到自由的那只手,用一种轻松至极的声音道:“萧公子何至于如此紧张?也许我只是随口一说,吓唬吓唬你呢?”
萧左凝视她半晌,忽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也说了--只是也许……也许那是真的呢?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命跟你赌,但是她……风纤素,你押对宝了。”
风纤素冷笑出声,道:“现在,也请萧公子回答我几个问题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镯子?”
“不是。”萧左回答,“是你对小鬼吟的那句诗--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风总管记忆力过人,怎会吟错句子?而我当时正好临时改变行程,决定在韩城下船。”
“果然……”风纤素皱眉,“我知道那句话说得很不妥,但一时间又没有其他更适合的办法。”
萧左道:“杜三娘的镯子的确是破绽,银饰沾水会变黑,可她站在船头露出这只镯子时,却相当晃眼,分明是新做的。最初我以为那是她勾引男人的手段,但后来又想,那会不会是个暗号?”
风纤素低垂下眼睛,当初在黄河渡口,一见杜三娘亮出那只镯子,她就知一切已准备就绪。
“等我找到龙王打开那只镯子时,里面的机关已是空的。”萧左继续道,“敢在紫萸香慢身上偷东西的人,恐怕也就我一个。既然之前不可能有人对这个镯子动手脚,那么惟一有嫌疑的就是你。”
风纤素沉默,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自以为天衣无缝,谁能想会有双利眼早已将一切洞穿?
萧左接着道:“其实在韩城时我就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切都是你在搞鬼,惟有一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怎样引爆那条船的?”
风纤素抿抿唇道:“底舱有盆兰花,我施毒将其毁损,枯枝落下,触及机关,船就炸了。”
萧左目光闪烁道:“那你一路上如何跟百鬼联系?单凭一个镯子和一句暗语,并不能说清楚多少事情。”
“此局在出发前就已定下,本不需要与他们联系。若非你临时改变行程,我连在黄河上念错诗句暗示小鬼都不需要的。而后,我又放飞了一只褐色的风筝,代表我接下去要去鹤城。”
“于是花夜连夜赶到鹤城,为的就是等我?”
风纤素道:“不错。花夜不但武功高,而且,她非常美,天下男子见了她很少有能把持得住的……”
萧左笑吟吟地接口:“可是你没想到的是,她也败了。”
我颓然一叹道:“自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武功太高,要杀你不太可能,或许我可以用其他方法逼你离开……”
萧左听了这话后面色顿寒,“那天我和晨风在房中起争执,其实是因为彼此推让城主之位。可是却被你断章取义,先是杀了他,然后借机嫁祸给我,是不是?”
风纤素整个人一颤,一直强压着的疼痛突然迸发开来,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发出阵阵撕裂的声音,那般的刺耳,几欲逼人疯狂。
“他活该!”她紧紧捂住胸口,恨恨地说,“谁叫他跟踪我的?我去见小鬼和绝夜,他却暗中跟着我,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岂能容他活下去?”
“你!”萧左的脸开始扭曲,变得非常震怒,“你居然就下得了手?风纤素!你居然就下得了手杀那样一个爱你怜你知你的人!”
风纤素仰天大笑三声,不知是笑给他听还是笑给自己听,“爱我怜我知我?我就是因为对他心软,所以才没提防他,被他有机可趁,识破了我的秘密。我说过,我不是我爹!他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为了女人丢了事业丢了性命,我可不会,谁要挡我的路阻止我,谁就得死!”
萧左扬起手来,却又生生地停在半空,风纤素一见之下,不但不避反而迎了上去:“你想打我为你好友出气?你打啊,打啊!”
萧左望着她,手在颤动,风纤素冷笑道:“我就是这么个无情的女人,宫家收留了我十七年,我却处心积虑地要夺他家的财产;百里晨风喜欢我,我就杀了他利用他的死逼你走。我坏到无药可救,你还在等什么?你要为好友报仇,要为情人报仇,要为江湖主持公正,来啊,反正我不会武功,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的手下都赶不来救我,你现在只要轻轻一掌,我就小命玩完,动手吧!”
萧左后退一步,脸上的表情由震怒转为悲悯,而这份怜悯却比一切都更能刺伤风纤素,于是她更加口不择言:“我明白了,你不敢!萧左你不敢杀我,因为你知道宫翡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对不对?你看,你什么都比我强,但到最后不还是拿我无可奈何?因为你有感情,你的感情就是你的弱点,而我没有感情,所以你无法用任何人来要挟我,这就是我们的区别!要怪就怪百里晨风喜欢错人,你说得对,我是祸水,谁沾到我,就得死!百里晨风是那样,宫翡翠也是那样……”
宿命之劫“够了,不要再说了!”
随着这样一声清叱,数丈开外的一株老榆树后转出一人,身姿窈窕,长发垂腰。
风纤素凝视着她,悠悠一笑道:“你竟也来了,宫翡翠。”
此刻再回想起她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就如此番我虽然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一切都已明了。
她既知误会了萧左,又怎会再那般狠心地对他?她说的“只要以后不再重复这样的过错”,其实根本是在暗示萧左她不会再错下去了。
想不到宫翡翠也有这样的智慧!
风纤素又是一笑,一着错满盘皆输,输了,输了……
宫翡翠慢慢走到她面前,眼底的表情很奇怪,似是恍然大悟,又似若有所思,还有点犹豫不决……风纤素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半晌,宫翡翠忽而一抿唇,张口便唤了她一声……
风纤素怔了怔,她喊她什么?
--纤素姐姐?
她现已明悉所有真相,居然还喊她纤素姐姐!
风纤素扬唇冷笑,“宫大小姐现在还这样称呼我,是不是虚伪了点?据我了解,你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
“我自小便如此称呼你,也一直是出于‘虚伪’,为什么你现在才开始在意?”宫翡翠打断她,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然心中也很不平静,勉强朝她笑了笑,道,“如果你确实很介意,以后我们可以找时间谈谈我究竟该如何称呼你,现在……我要你跟我走。”
“走?去哪儿?”
“回洛阳。回家。”
“家?我没有家。”风纤素继续嗤笑,“宫大小姐想处置我这个叛徒,在这里不也一样?”
“你有,你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宫翡翠抬眸看着她,脸色苍白,愈加映衬得眼神幽深,“而且,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不想处置你。我惟一想的,就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带你回家。”
风纤素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而萧左似乎也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满脸的惊讶。
怔愕良久,风纤素忽地大笑起来,“宫大小姐,你可真是好涵养,竟然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不,”宫翡翠的脸色仿佛又白了几分,但是语气却很冷静,仿佛她已在心中做出了某种决定。“已经发生的事,谁也不能当它没有发生。但我可以选择遗忘。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想一辈子都被这件事困扰,我想我的下半辈子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顿了顿,她问,“你想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问得风纤素再度怔忡。
“风姑娘,你要快乐……”
鬼魅般地,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般殷切,那般诚挚,她猛觉心口一阵剧痛,撕心裂肺一般,几不能呼吸。
“我不在乎!”她遽然喊出声来,抬眼恶狠狠瞪住宫翡翠,“你听清楚了吗?我,不,在,乎!这一切也许会困扰到你,却永远不会令我心存不安!我就是这么个野心勃勃的人,我不能容忍自己一辈子屈居你之下!我为宫家奉献出最美好的年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它占为己有!而你,就是我第一个要除去的绊脚石!”
“若我是你,也会这么想。并且,早就那么做了。”宫翡翠点点头,忽然问,“为什么你迟迟不动手?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在犹豫什么?”
“犹豫?宫大小姐,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从来没有犹豫过,我只是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罢了。”
“嗯,”宫翡翠又点点头,“这么说你真想杀了我?告诉我,纤素姐姐,你真的要杀了我,亲手?”
又是一声纤素姐姐……风纤素的心头骤然袭上一阵酸涩,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喊是什么时候?是她两岁那一年么?那一年,她也不过才七岁……不!风纤素,现在再去忆往昔是可笑的!是毫无意义的!
强行按捺住心上涌动的复杂难言的情感,风纤素冷声道:“不错,我要你死!你已成年,很快就会成婚。倘若你找个懦弱无能的丈夫,或许我还能留你一命。但是你……”
她转眸瞥了眼萧左,继续道:“你却跟他私定了终身。试问我怎会留一个如此可怕的对手在自己身边?宫翡翠,那时我便知道,我必须杀了你!你听清楚了吗?我要杀你,我是你的仇人,我不是你的什么纤素姐姐!”
最后一句话出口,宫翡翠眼中倏地翻起了一分泪光,凄然看了她半响,才幽幽地道:“纤素姐姐,你故意说这样的话,是当真一心想要求死了么?”
风纤素心头一片刺痛,口中却长笑道:“笑话,我为什么要求死?不错我输了,可是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萧左不敢拿你的命来赌,你敢不敢?化麟锁是凭借吸取血液中的毒素达到解毒的目的,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这种*,却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毁损你的五脏六腑,它只会使你体质变弱,然后任何一个风寒着凉都能要了你的命……”
她的话极尽尖刻,而宫翡翠只是望着她,直直地望着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镇定和坚持,是的,坚持,不是执扭。迎着那样的目光,风纤素心中隐隐有了某种顿悟:宫翡翠,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任性自私的大小姐,不再高傲无礼故作姿态。她曾对她那样的不屑,可是今天,她的眼睛里只有同情和亲人般的温暖……
这时,宫翡翠再度开口了。“不,”她说,声音很轻,却很笃定,“你在求死,纤素姐姐,因为百里晨风死了。”
风纤素刚想冷笑,就听她接着说:“也因为,百里晨风并不是你杀的。我相信他不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风纤素尖叫起来,“谁说他不是我杀的?他跟踪我,被我发现,所以我就杀了他!”
“不是。”宫翡翠说。
只是两个字,却轻易地窒息了风纤素的声音,她的呼吸。
那一夜,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于此刻回想起来,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清晰到那人脸上的每道纹路,都能被她鲜明地记起--
百里晨风,为什么是你?你跟踪我,你竟然跟踪我!
她望着他,震惊惶恐愤怒伤感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整个人像在水火之间来回,又冷又热。
“我怕你有事,所以跟来看看。”他那样说。
她闭起眼睛,只觉手脚一阵轻颤,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就在她犹豫不定时,眼前白光一闪,小鬼和色鬼都已双双出手。
她惊呼:“住手!”
可惜已经来不及,小鬼将剑啪地插回剑鞘,飞身返回,而他眉心上,一点鲜红,如女子挑染上的胭脂。
“百里晨风……”她的唇在哆嗦声音也在哆嗦,“你为什么不避?为什么不避开?”
他是百里城第一刀客,小鬼本无可能一剑毙命的,可他为什么不避?!
他的目光在那一刻璀璨得像天上的星星,但流逸着的却是她不明白,或者说,不愿去明白的感情。然后--
笔直倒下。
她冲上前抱起他的头,摸到了一手的血,那血映衬着她苍白的手,分外鲜红。
“你、你、你……”她已颤不成音。这个男人,何其狡猾,明知她不会接纳他,却最终以这种方式让她记住他,一辈子永远永远都记住!
不甘心,百里晨风,我不甘心!
他微微睁眼,什么话都不说,瞳仁映出她的脸,她看见自己的失魂落魄。
百里晨风,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的眼泪滴到他脸上,他忽然笑了,轻声道:“还记得龙王和李晴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本是她一手安排出来的悲剧,是她鄙夷不屑的爱情……可是百里晨风,为何他要她也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我说过,如果我是龙王,我也会那么做。”
他愿当龙王,可她却不愿当李晴啊。她不当那个杀了人却后悔万分最后还殉情的女人!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甘与倔强,轻轻一叹。
“风姑娘,你要快乐。”
她摇头,快乐离她何其遥远,从来触摸不到。
他抓住她的手,忽然急声道:“你答应我,一定,一定,要--”声音突然停止,她看着他双目圆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僵硬在急切的瞬间,看着他的手无力地松落,十丈软红翩翩离去,宿命带着孤独的浮光掠影急急而来。
快乐?不可能。
尤其是,这样眼睁睁地见识过生离死别之后。
无论她多么多么不甘心,但是百里晨风,他赢了,他还是赢了……
泪眼朦胧间,隐约觉得手上一热,那一瞬间,风纤素以为是百里晨风,他还没死,他再度抓住了她的手,叮嘱她要快乐,但是定睛一看,却是宫翡翠……晨光拨开夜色,第一缕阳光映在她脸上,那容颜依稀缭乱。
风纤素呆滞地看着,十七年的岁月风般飘过,这个与她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原来她竟一直没有看清楚她。
再转眼看萧左,这男子真属人中龙凤子,与宫翡翠站在一起,这般的赏心悦目……可对她来说,却是宿命铺下的劫,如何跨得过……风纤素,如何跨得过?
“纤素姐姐,你累了,我们回家吧。”
“我累了……”风纤素喃喃道,她累了,她累了,她真的是太累太累了……
精神一旦松懈,一直勉强抗衡着的伤痛便席卷而来,如潮水般扑天漫地,将意识吞噬。
伤势发作,她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尾声大小姐的秘密
洒金小笺飘飘扬扬地落地,彩衣翩翩的少女犹自伫立半晌,方缓缓转身,步出屋门。
简朴的农家小院外,柳色尚新,白衣少年依马而立,笑意淡淡,眸光深深。
彩衣少女静静地凝注着他,半晌才道:“你猜对了--她真的,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她只是学会了放手。我若是她,也会这样……”白衣少年上前轻握住她的手,忽又放开了,目光闪动道,“手里藏着什么?”
彩衣少女摊开手掌,露出掌心里的白玉小瓶,眨眨眼道:“你猜。”
白衣少年只瞥了一眼,便淡淡地说:“得了解药却不吃,就知道玩。你呀,真是个孩子。”
“你才是孩子!”彩衣少女轻轻啐了他一口,转而又笑了,“是的,是解药。她留了封信说,既杀不了我,索性成全。”
“哦,那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还说,野心是她与生俱来的东西,她无法抛却。所以,她不能跟我回宫家。”
“她怕控制不住野心膨胀,再次对你下杀手,是么?”
“也许是吧……”话未说完,彩衣少女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白衣少年淡淡道,“她已学会了放手,这是好事。”
“我知道。我只是不明白,这一路上,死了那么多人,就只是为了‘野心’二字?”
“这两个字虽简单,其含义恐怕是天下最复杂的了。”白衣少年苦笑道,“莫说我们不明白,恐怕就是我们的下一辈、下下一辈,也永远都不会弄明白。”
彩衣少女悄悄从睫毛下瞧着他,沉吟半晌方咬着牙问:“你觉得她做错了么?”
“就野心而言,她没有错,她是我见过的最具智谋最冷静的女子,她该得到更好的,比她已经拥有的更多彩的生活。可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伤害他人,却是错的……”
白衣少年顿了顿,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一字字道:“谁也没资格伤害他人,尤其是他人的生命。”
“那就是说,你不肯原谅她?”彩衣少女的声音更加小心翼翼了。
白衣少年低下头,盯住面前这张姣好的、却遮不住焦虑之色的容颜,目光变得饶有兴致起来。“担心什么?”他突然带着笑问,“我若有心为晨风报仇,又怎会轻易任她不告而别?”
“这么说你原谅她啦?不会派百里城的弟子追杀她啦?”彩衣少女顿时呼出口气,粲然一笑道,“也是也是,我都能原谅你,你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她的,对不对?”
白衣少年再度苦笑,“你原谅我?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需要你原谅的?”
“你没有?你敢说你没有?”彩衣少女立刻瞪起眼睛,叉起了腰,大声道,“你明明早就知道山中一窝鬼的底细,却只字没对我透露,害我受了那么多苦,你还敢说!”
这边说着,那边就已举起了一双拳头,正欲捶向那白衣少年的胸膛,谁料却听他陡然发出一声叹息,柔声道:“是我不好,我本该早点告诉你,可又怕你太过善良,泄露了口风,怎知却险些害了你……倘若昨夜你真被那小鬼所伤,我恐怕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彩衣少女抬头望进他充满了愧疚和悔意的眼睛,顿生不忍,期期艾艾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你不是及时赶来了么。再说,你多有防备也是对的……莫说你,我又何尝没有秘密……”
“秘密!”白衣少年骤然叫了起来,“你有秘密?我不知道的?”
见她点头,立刻摆出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压低了嗓音问:“你该不会,早已和人,有了婚约吧?”
“放……胡说!”彩衣少女也叫了起来,“我早有婚约?我要是早已有了婚约,那日华阳城外,又怎么会跟你……跟你……”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简直小若蚊呓,几不可闻。
白衣少年故意凑到跟前,大声追问:“跟我什么?跟我什么?”
“跟你这个王八蛋纠缠到了一起!”彩衣少女恶狠狠地抬手捶了他一拳,自己却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随即又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拉了过来,道,“你到底还想不想知道这个秘密了?想的话就不许再打岔,过来……”
说着,附在他耳边,唧唧咕咕说了起来。
只见那白衣少年的脸色越来越惊讶,越来越难以置信,等那彩衣少女把话说完,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被惊呆,木立在当场,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彩衣少女也不去理他,径自转过身,得意洋洋地上了马,才拿马鞭轻轻抽了他一下,嘻嘻笑道:“怎么样?萧公子,萧大少爷,这世上会做戏的,也不止你一人吧?”
语毕,扬手挥鞭,放马而奔。
马蹄的的,白衣少年如梦初醒,一边急急赶马追去,一边高声呼喝:“你说什么?化麟锁怎么可能是假的!”
“呆子!你也不想想,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神奇的宝物?”
“可是,珍展上你以它解了婢女所中之毒,大家都看见了啊!”
“那是因为我事先在化麟锁上抹了解药,解药溶入血液,毒不就解了。”
“你哪儿来的解药?”
“纤素姐姐浸**毒术多年,我爹爹岂有不防她之理,早就备了解药来。爹爹临终前对我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我才想出那么一条链子,让纤素姐姐有所顾忌。”
“天呐!一条假链子,你竟敢开价十万,我总算知道你们宫家是如何发家致富的了!”
“佩服吧?”
“才怪!”白衣少年恨得牙痒,“好你个小丫头,居然瞒了我这么久,看我逮住你怎么整治你吧!”
彩衣少女闻言,回眸笑道:“先等你追上我再说吧!”
“好,正是要先追上你!”
“那就来吧!”
“驾--”
“驾--”
二人二马,彩衣如蝶,白衣如电,一前一后飞驰在广袤无垠的八百里秦川上。
远处,青山隐隐,白云悠悠,风烟已散。
(全文完)
作者两人,一为“十四阙”,一为“清歌漫”,生活中的朋友,网络中的搭档,曾共用笔名“伊吕”。《风烟引》,就是我们初次合作写的小说。
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来源于某次清歌漫和十四阙的聊天。
十四阙说:“现在大多数小说里的反面人物都只能让人感觉到邪恶和讨厌,而只要是正面人物,就全都完美得没有缺点……可依我看,那都不是‘人’,因为人都是有两面性的。”
而清歌漫则认为:所谓的好人,不见得就没有缺点;而坏人,也不见得就没有可取之处。人性中的善恶,其实在很多时候都是并存的。
于是,我们开始写《风烟引》,写一个关于人性中的善良与邪恶的故事,其实最大的目的就是想写几个比较特别的主人公。
比如萧左和宫翡翠。
他们是传统意义上小说中的正面角色,但他们都不是完美的。
萧左有点痞子气,性格也较为叛逆,有时候还喜欢捉弄人;宫翡翠则任性、目空一切,甚至还有点孩子气。他和她都不是完美的人,普通人有的缺点,他们都有。
再比如反面人物,就是风纤素这个角色。
风纤素很无情,也很有野心,但她同时也很敏感易伤,有着很多很多的无可奈何……她的内心,光明和阴暗是并存的,而不是纯粹的只剩下邪恶。而事实上,最后她被宫翡翠感化了--在她的人性中,毕竟还是光明的一面战胜了阴暗面。
我们就是想写这几个角色:他们不完美,他们矛盾而无奈,他们既不是“神”也不是“恶魔”,而是“人”。
至于《风烟引》的情节,可以说是充满了悬疑,一个接一个的迷团,直到故事的最后才全部揭晓。
至于它的叙述方式,我们选择了双视角--清歌漫写的是宫翡翠,十四阙则写风纤素,两个视角交替叙述。
这样的方式虽然新颖,但是就阅读速度和断章、衔接等问题上,却比统一人称的小说要困难一点,再加上还要构思复杂的情节,整本小说写起来无疑是很累的,所以该文在网上连载时,差点一度想过放弃。
然而,网站的读者们给此文以极大的关注,一天没有更新,便有无数催促的帖子,这给了我们继续写下去的压力和动力,于是几乎一天都没敢耽误,就这样以每天三千字的速度写了下去,终于完成了整部小说的创作。
这也是我们写《风烟引》的第二个目的--写一本让读者喜欢的小说,并尽可能地做到让里面每个人物都不讨厌。
希望,这部小说没有叫很多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