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役过后,卢箫可怕地发现,战争会给人一种幻觉。

枪声听习惯了,就好像世界本该就是这样的。炮火在村庄与村庄之间飞舞,橙红色的火焰如烟花般绚烂;爆炸是鞭炮,哀嚎是欢呼。

习以为常。

直到沙土嵌入伤口,钻心的疼痛通过四肢传入心脏,这样的幻觉才会暂时消失。

北赤联和南赤联的内战却毫无结束之意。天平晃晃悠悠,却总也不倾斜。

但世州拒绝派出更多的兵力,和旧欧一样。他们都在隔岸观火,等待赤联的自我削弱。

于是三周之后,战场扩大到了东战场文莱。

11月17日,南赤联发起向北赤联的进一步攻势,2.2万南赤联-旧欧联合军在军乐声中向要塞城文莱进军。

那日恰逢教堂的礼拜节,文莱县城热闹非凡。

集市上,许多市民携妻带子在摊位前散步,有的坐马车,有的在附近的空地上野餐。他们双手合十,混着远处传来的军乐,真诚地向“吾主拉弥”祈祷。

谁也没意识到,远方军乐声其实是战争的前奏曲。

北赤联只派出了1.2万规模的军队,在文莱铁路枢纽列阵向南军发起攻击。霎时间,文莱礼拜节的集市笼罩在无情的战火中,市民们在两军之间逃窜,无比混乱。

谁都无暇再顾及“吾主拉弥”了。

那时北赤联趁机放出消息,这场战争由南赤联单方面挑起。整个马来西亚群岛的民愤达到巅峰,大街上处处可见“打倒南赤佬”的标语。

文莱会战是一个重要转折点,彻底将内战的规模升级了。

卢箫快马加鞭,从岛北赶向南部港口。

目前看来,纳闽的领土大局已定,南赤联将主要兵力集中到了其它地方。持续多天的正面作战让尹上尉不堪重负,必须前去支援。

大部分公路被炸毁,一路上全是倒下的树干与深坑,车辆无法行进。

只能用马匹。

哒哒,哒哒,哒哒。马蹄有节奏地踏在泥土上,草叶飞舞。

冯严中尉的马跟在后方。他看着越来越阴的天,冲扑面而来的风吼道:“卢上尉,你想家吗?”

“想!”卢箫紧握缰绳,长期在马背上的奔波让她肌肉酸痛。

“你是哪儿的人?”

“柏林。”

冯严双腿猛夹马肚子,加速跟上来:“巧了,我也是德区的。等回去,我请你吃烤猪肘。”

十一月的拉瑙终于有了些许秋意,吹来的风不再是热的。

卢箫一直上下翻腾的舒服了些。她想起了家乡小餐馆的烤土豆和猪肘,那么大一份只要十州元。

她笑了:“好啊。”

要活着。

要活着回家。

要带大家一起活着回家。

**

第二次被运到总军医长的营帐,是在沙巴伏击战后。

携轻兵团赶往沙巴的路上,南赤联派游击队埋伏,一匹匹战马倏然受惊,不少马将士兵们甩了下来。

不幸之中的万幸,卢箫带领的是北赤联十六团。

长期生活在雨林中,他们的地形战经验十分丰富。轻兵团顶着枪林弹雨,隐没在油棕树林与繁杂的藤蔓间,从小道抄上去,反击得南赤联的游击队措手不及。

近战肉搏,短兵相接。

突击刀和格斗爪刀闪过一道道寒光,作为前特战队员,卢箫的出手快、准、狠。

战场上没有武德,直插要害即可,手段越下三滥越好。尤其在她是女性的情况下,爆发力根本不占优势。

尽管她是一个体型纤瘦的女人,世州多年的军事训练让她战斗力非凡。混乱之中,她甚至可以同时应付三个人。

只可惜,其他北赤联军人们的作战能力要弱很多。

这场突如其来的相战仅仅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

在南赤联的士兵们纷纷倒下时,北赤联的士兵也横在满是毒虫的草丛间。

鲜血染红遍野的剑蕨。

两方的军团共同构成横尸遍野的景象。

刀上沾满了鲜血。

卢箫颤抖地走到马边,将格.斗刀插入刀鞘。那把刀是她最敬爱的长官所送。

而她自己的肩膀也插上了一把刀。

敌方军官的作战短刀。

温热的血从伤口汩汩流出,每走一步都会有撕裂的疼痛。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走!”卢箫咬牙吼了一声。

剩下的一百来个北赤联军官也颤巍巍地上马,破碎的军服间,伤痕累累。

在双方战力相当的情况下,近战的伤亡格外惨重。

他们管不了俘虏,必须尽快赶到沙巴的军医营疗伤。

接下来那三十公里,让卢箫永生难忘。马奔跑的时候,上下颠簸,插着刀的伤口虽用布条固定过,仍然疼痛难忍。

不过和火熘弹爆炸相比,这次已经好了很多,简直可以称其为上天的恩赐。

她单手拽着缰绳,咬着另一块布克服疼痛。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到达的大营。

她只记得士兵们焦急的吼声,与军医护士们忙碌的哭泣。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脏兮兮的白色身影,最终被抬到了某位军医长的营帐。

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绕上肩膀,用来止血。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了一段对话。

“您那里不是还有几片吗?”

“不需要。”

“可是……”

“她自己说不需要的。”

消炎药和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把卢箫刺得清醒了些。

“我一个人就行,你去干你的吧。”她这才认出来,是白冉的声音。

“是。”

一阵脚步声过后,世界安静了。

卢箫感到一根针头插入了自己的上臂的三角肌。之后,一根棍装物体探入伤口,有节奏性地搅动片刻。

伤口已疼得麻木。

但在刀拔出身体的那一刹,她仍失去意识了一瞬。

不过拔出后,一直肿胀难耐的肩膀终于舒服了些。

止血钳好像碰到了神经,缝针照例插入伤口,却没有任何感觉。或许真的是疼麻了,卢箫有些奇怪地睁开双眼。

那披着白大褂的女人戴着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面无表情。只是那双眯起的绿眼中,眼白上全是血丝。

一股困意袭来。

白冉纤长的手指捏住手术剪,将缝线剪断。这时,她看到躺着的人睁开了眼睛,嘴角立刻勾起一丝笑:“你来月经了?”

“……怎么。”

“别担心,我在下面垫了棉布。”白冉拿起打火机,用火焰过了一下满是脓水的针。“来月经还跟人打架,血差点就止不住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卢箫冷冷回应。

看到她的表情,白冉眯起眼睛:“原来卢上尉听不出玩笑话呀。”说罢,拿起缝针到空中穿线。

卢箫没有说话,因为又是一针插入了肉中。经白冉这么一调侃,她清醒了不少,疼痛感也放大了。

“伤口疼了吧。”

“不疼。”

白冉一边打结一边笑:“有吗啡,但我不给你。”

她的笑容有点僵,似很久没笑过一般。

幼稚。

卢箫咬牙:“有吗啡……我也不要。”

缝合完毕。

“卢上尉,你隐忍的表情真好。”白冉将工具扔到消毒水中,扬起下巴。“如果是快乐的隐忍,那就更好了。”

卢箫瞪大眼睛:“你……”

但话没说完,伤口的疼痒再加上月经的腹胀,又一股困意袭来。

她昏睡了过去。

**

在往后的日子里,卢箫不得不承认,白冉是自己迄今为止见到过最割裂的人。

自从认识白冉后,她不再明白如何评判一个人的好坏。

那些可爱的同事们是好人。

白冉明显不是。

白冉仍会在李贤翁的要求下,加入大大小小的会议,且每次来时都很不耐烦。她的话里话外毫无国家与军队,更毫无荣誉感,甚至还称牺牲的军人为“可怜的棋子”。

而她看战场的士兵时的目光,像是看傻子的目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写了满脸。

每次看到这女人的态度,卢箫都感到一股火气由内而外地迸发。

这女人还会公报私仇。

后来每次受伤,她都会故意使坏让伤口更疼。之后再无辜地摊摊手,说着什么“没吗啡了你忍一忍”“亲爱的卢上尉真让人难耐”“叫出声不好嘛”之类的鬼话。

更作风糜烂。

精力充沛,夜夜笙歌,到处勾引世州的女军人们,那是她习以为常的取乐方式。而白天的她若无其事冷着一张脸,望着远处的战火失神,如丧失了夜晚的记忆。

总之,这女人干出来的事,就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唯有“疯子”一词才足以形容。

可每每想到这里,卢箫却又犹豫了。

白冉也不是坏人。

她的工作时长远超任何一个军医,手下的生还人数也远远大于其他人。

食物不足时,她会毫不在意地说自己“不饿”,然后在夜晚悄悄溜到树林里。

卢箫不会干涉,只会帮忙留意有没有人进入那个树林。她知道,白冉一定又去捕鸟和兔子吃了,说不定还有虫子。

而冷静下来后,白冉的话细细品来,也都在理。这一点让人感到恼火,可也无可奈何。

荣誉与正义确实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说实话,这场战争确实不怎么神圣。

山火木枯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

卢箫虽然在用正义的口号为将士们打气,可她的内心也只有怜悯与悲哀。南北赤联将刺刀对准内部,大片军队碾过留下的只有烧焦的民屋。

而无意间和白冉对视时,卢箫发现,她们的目光竟出奇的一致。

都在悲悯,都在哀愁,都在替双方感到不值。

更不懂那女人了。

明明发自内心地反感这场战争,为什么还要为它鞠躬尽瘁。

**

卢箫对白冉的“捕猎”没有任何实质性表示。

直到某日,她发现樱井美雪少尉的心情有了不小的变化。

或许从很久以前心情低落的女军官便很多,只不过到了那一日,量变产生了质变。

卢箫悄悄把樱井拉到一边,叮咛。

“樱井,请调整状态。”

“卢上尉,对不起。”但那声音分明就是很低落。

卢箫暗暗观察她很久了,当然知道她的眼神在追随谁,心思在谁身上。

“你不要喜欢她,战争一结束,就见不到了。”

“可是我控制不住。”

“那个烂人不值得你喜欢。”

“我明白。”

卢箫沉默了。

喜欢这种心情不由自己。尤其是上了床,被招惹被勾引后,谁还能再波澜不惊呢。大家都学过生物,都知道荷尔蒙的作用不容小觑。

联想到其他女兵们的变化,她越来越气。

这女人怎么能如此摧残她们的感情!过分了!战争已然很乱,而这女人简直是乱上加乱。

不能再容忍这种事发生了。

营地中,士兵们三三两两聊天,围坐着休息。

卢箫风一般穿过他们,掀起一阵尘土。

士兵们一脸迷惑地抬起头,目光好奇地追随长官的背影。

那是所有士兵头一次看到,卢上尉主动走入军医长的营帐。而且那脸色很难看,正气凛然的厌恶中还带点愤怒。

谁也猜不到,究竟是什么事,能把一直心平气和的卢上尉惹成这样。

卢箫怒不可遏地冲进营帐。

然而刚要开口质问时,却被那正在喝茶的女人反客为主。

“见到上级军官不敬礼么?”白冉慢悠悠地放下杯子,露出温和到假的微笑。

卢箫竟无法反驳。她只得先深吸一口气,立正,像往常一样标准地敬了一礼。

“长官好。”

白冉懒懒地翘起二郎腿,故意用一副令人厌恶的领导做派点点头:“嗯,卢上尉好。”

再也忍不住了,卢箫向前大跨两步,越过办公桌一把抓起那女人的衣领,似抢劫的暴徒般凶神恶煞。

白冉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任她抓。

盯着那故作无辜的表情,卢箫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

“不要再招惹别人了,我陪你玩。”

作者有话要说:

上套了,但没完全上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