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世州的前方部队在马背上疯狂前进。马蹄在澳岛的荒漠上翘起漫天尘土,引得士兵们一阵咳嗽。
从斯特克里克到温德姆港口近五百公里。就算马不停蹄,不吃不喝不睡,也要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
但马会累,人也会累,他们中途不得不停下休息,最终耗时实际上会拉到两天。
他们将后方部队远远地甩在后面。
卢箫不知道后面的情况,也不敢知道,但没人会责怪她的残忍。
她希望海峡另一头的同僚接收到了电报,并已经赶往温德姆接应;不然就算成功到了澳岛边上,也依旧是瓮中之鳖。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
马背上一颠一颠,行进的时间长了,腰和大腿上的肌肉都开始酸得像在醋中跑过一般。
卢箫低下头,防止风沙进入口鼻。
她总时不时瞥向斜后方,确认新手和她的马总稳稳跟在后面。虽然知道自己不该把他人当傻子看,但她确实很担心白冉从马上摔下来。
“累了就跟我说,我带你休息会儿。”
“不累。”
白冉摇摇头,声音已累的沙哑,但神情仍兴奋得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颠簸之中,她没绑紧的发绳早已不知去向,浅金色的头发在烈风中上下飞舞,满是生机与活力。
晃动中,卢箫看到那双苍白的手染上了点点红色,那是被缰绳磨出的血。出发得太过匆忙,她忘记了只是军医的爱人手掌内并没有厚厚的茧。
“我要停一下!”她吼了一声。
“嗯……”
“吁——”卢箫勒紧缰绳,重心后移,身下并不算强壮的战马立刻减速,由奔驰变为了快步。
紧跟在背后的马蹄声也渐渐放缓。
两匹马一同停下后,卢箫灵巧地翻下马,从一侧的行囊中掏出一副手套。手套被磨得破破烂烂且满是油污,但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千金不换。
白冉的绿眼闪烁一瞬,接过手套。
“那你呢?”
卢箫没有说话,只是手掌朝上展示给她。那双常年摸刀枪进行军事训练的手,内部早已结了一层比沙漠还黄,比石头还硬的茧。
违和。
与那双小鹿般的眼睛违和,与那永远温柔又平静的神情违和,与那看起来纤瘦无比的身材违和。
白冉细而平的浅眉末端微微下压,声音轻柔。
“原来骑马这么累。”
“所以你撑不住了要及时告诉我,我们停下。”
“你也是。”
“不用担心……”
然而卢箫话没说完,嘴就被堵上了。
被另两瓣唇堵上。
不过那吻只蜻蜓点水,便立刻收了回来。
白冉笑笑,转身向自己的马走去:“继续吧。”
**
骑兵分队平安到达了温德姆港口。
在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映入眼帘之时,所有人的心既放了下来又悬了起来。
卢箫快马加鞭到列队前方,目不转睛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海平线。放眼望去,空旷的蓝色占满视线。
在马背上的时候,她一直在设想如果援军不来该怎么办。但现在,她不想再设想了。
终于。
远处,绿色的军舰如绿色的波涛,军绿色的十字旗正向岸靠来。
等在马旁的第十六集团军发出了欢呼。
虽然那只是集团军很小的一部分人,但欢呼声仍震耳欲聋,他们满是尘土与汗水的脸颊焕发了希望的神采。
突然,远处的天空传来发动机的声音。
不对劲。
是相反的方向,而且不是世州现用的任何一种载具的内燃机声音。经过多年了历练,卢箫光凭轰鸣的声音就能大致判断出装甲的种类。
其他军官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不安地转向声音来源。
天空上出现了战斗机的影子。
东西两侧也有敌军部队的声响,约两公里左右。
“旧欧的军队!上马!”卢箫大喊一声,所有军官都翻身上马。
白冉犹豫地看着身边的马。她身上卢箫的味道已经散去,马又开始害怕她,不听使唤了。
时间紧急,没办法了。
卢箫飞速冲过去,上了马,压低身子按住双手马的头。
“到我后面来。”
白冉立刻趁这个机会,也跨上了那匹马。
“穿过我的腰,抓紧鞍子!”话音未落,卢箫就大力一夹马肚子,而那批高大健壮的马立刻飞奔了起来。
虽然当马匹承受两人重量时,速度会大幅度减慢;但卢箫不敢让白冉一个人骑马躲避轰炸。
骑兵的奔逃路线,混乱中带有秩序。
轰!
咚!砰!
一颗颗炮弹在四面八方炸裂开来,留下飞溅的土块与一个个深坑。
零零散散的灌木丛燃起灼热的火焰,时不时还会爆裂,吓到飞奔的马匹。
马术高超的卢箫格外小心,选择的行进路线便也格外刁钻。白冉抓着马鞍的手很僵硬,呼吸也因越来越危急的状况而急促。
但马终不敌天上飞的飞机,很快便有轰炸机盘旋在她们头顶。
卢箫一边尽全力操纵着有些不受控制的马儿,一边抬头观察着天空。
她看到战斗机底部的投弹舱内,一颗闪着寒光的弹头浮现了出来,瞄准的方向正是她们所在的位置。
轰轰轰……
与此同时,一枚枚世州的防空导弹向澳岛的土地上飞来,开始打击旧欧空军。
“捂住头!”
卢箫大喊一声,扭身扑向白冉,腿使劲一蹬,两人立刻从马背上重重滚落了下来。
那枚炮弹在马的位置炸开,那匹可怜的战马立刻分解成了血肉模糊的马头和四肢碎片。
而两个活人也受到了冲击波的碰撞,飞出了好远。
卢箫死死抱住爱人,全身护住她的关键部位,丝毫不管自己的脊背或四肢会不会受伤。
她们很快撞到了地上,并受惯性影响滚了好几圈。在终于停住后,弹片与碎石嵌入了少校的身体左侧,她灰色的发丝立刻被殷红的血浸染。
旧欧的轰炸机被全部击落,整片荒原只剩下可悲的残骸。
疼。
好疼。
卢箫尝试活动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就好像灵魂被关在了一个狭小的玻璃瓶子里。
“卢箫!”熟悉的声音染上了的哭腔,变得万分陌生。
意识越来越模糊。
仅剩的目光费力聚焦,她看到了白冉苍白的神情与胀红的双眼。
剧烈的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的疼痛实在难以忍受。
或许是战争中长期压抑的绝望,终于在那一刻全部释放了出来。痛一直存在着,只不过终于全部回想了起来。
豆大的泪从白冉的眼角滑出,汹涌地滴到了受伤的年轻少校的脸颊上。颤抖着手臂,她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为伤者止血。
“疼……”卢箫终于说出了她从未说出的话。或许是因为头一次看到白冉流泪,让她也不禁难过了。
听到这话,白冉立刻答:“马上就不疼了。”泪依旧在止不住流,但她顾不上擦泪。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从胸衣之后两胸之间掏出了一个透明的小袋,里面装了一些白色粉末,约三克左右。
是盐酸吗啡粉。
白冉将袋口放到卢箫口边,缓缓倾倒一定计量的止痛粉末。
“为……”卢箫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随身携带这种药品。
唇间溢进了药品的味道,安慰了麻木的舌头。她咽了口口水,迫使干燥的粉末尽快入胃。
“我一直备着呢,”白冉边抽泣边喃喃,“我就知道,你总会疼得受不了的。”
卢箫闭上了眼睛。
她感到身子被抱了起来,那个怀抱不热,却很温暖。她已经很久没被别人横抱过了,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开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吗啡渐渐起效了。
好困。
昏迷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满脸泪水和汗水的爱人。
她不想让爱人哭泣,但却又发自内心地认为,那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很美。
**
这就是……久违的春天吗?
卢箫站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身边满是随风摇曳的紫罗兰,蓝天白云如画上去的一般。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想不起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就这样,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地上,脚踏着软绵绵的绿色地毯,整个世界都为她一人而设。
隐隐约约,远处传来了小提琴声。
那是刻在心里的乐器。
好熟悉的小提琴曲,好熟悉的拉小提琴的手法。
卢箫抬起头,可什么也看不见,天空的蓝色空空****。
这时,一个声音从天上传来。那声音也是万分熟悉,但她想不起来是谁。
——你能想起来吗?
以前就听过这首曲子,一定听过。
悠扬中带有灵动,悲伤中带有喜悦,既像大调,又像小调。
而到了第二个乐段之后,乐声从悲伤转到了悠扬。每一次运弓都到了头,揉弦的幅度越来越大,为数不多的跳音也消失了;但旋律越来越光明,越来越充满希望。
像走在玫瑰花园里。
卢箫终于想起了几年前听到这首曲子时的感受。
——它叫《Liebesleid(爱之悲)》。好名字,是不是?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
郁结在心底多年的疑惑终于打开,虽然仍想不起来疑惑究竟是从何诞生的。
——醒一醒,求求你。
那是最悲切的乞求。
也就是那留有回声的乞求,让卢箫明白了,自己在大脑的梦境中。
需要醒来。
可这首小提琴曲调实在太过舒缓,她听着听着,觉得全身软绵绵的,反而更加不想醒来。
意识与意识僵持不下。
突然,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从天空传来。这次它好像转变了策略,不再柔声,而变成了冰冷的严肃。
甚至还有阴险的嘲笑。
——黄少将只解释了你为什么去了警卫司,但他可没告诉你为什么去不成研究所。
卢箫愣住了,膝盖突然失去了力气,重重摔在了草地上,沾了满身湿漉漉的泥。
——你的考卷被替换了。不光是你,那几年的毕业考核中,所有做出最后两道数理大题的人,考卷都被换掉了。你最终的成绩不理想,恰恰说明你考得太好了,他只能把你的试卷换掉。
为什么?
卢箫的身体倏然僵硬,她想起来那是谁的声音了。
爱人的声音。
——为拖慢世州科技发展的进度,他们不能让高端人才持续流入世州研究所。你只是一个牺牲品,仅此而已。
什么?
所有温吞的抵抗全部消失,变成了激烈的反抗。
现实的光终于照进了眼睛。
**
视线渐渐由一条线变得开阔。
完全睁眼后,卢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病房里。四周很安静,白色的墙壁和消毒水味融为一体。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地砖上投下一片金子。
手被握住了。
卢箫转头,看到了白冉苍白瘦削的脸颊。眼睛下面浮肿呈红色,凌乱地挽着头发,昔日丰满的身体瘦了不少。
白冉将那双手拉起,在手背上重重吻了一下。
“你终于醒了。”
卢箫看着她,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过去多久了?”
“反正战争还没结束。”
“那就是不久。”
“两个星期。”
白冉继续亲吻着爱人的手,如膜拜心目中的神灵一般虔诚。那双肿到疲惫的眼睛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喝水?”
然而卢箫刚想答“不用担心”,她就感觉到哪里怪怪的。她盯着白冉的脸,看着那一开一合的唇,内心咯噔一下。
“你再说句话。”
“需不需要喝水,或吃点东西?甜食还是可……”
没听完,卢箫的手指就猛然掐入白冉的掌心。左边空空****,一切声音都是从右边传来的。
白冉也意识到了不对,立刻闭上了嘴,错愕地注视着卢箫的表情。
从那以后,卢箫的左耳再也没听见过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真是亲妈啊(确信)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