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在战场上的幻觉又出现了。纷飞的炮弹幻化成四散的烟花,炸出的碎片化成飞溅的涟漪;火光交织,惨叫连营,所有人都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南半球的交锋格外艰难。
旧欧的老狐狸们也学聪明了,就像在大和岛失去广濑彻平和哈鲁哈克那样,他们也派出一个个刽子手。
于是,世州不断有别的集团军的指挥官被旧欧的狙击手射杀。昔日亲爱的同僚一个个成为报纸上冰冷的名字,卢箫看到那些方块字的时候,没有恐惧,只有悲伤。
战争进行到这个阶段,一些人被迫卖命,一些人被迫在踏在别人的尸体上报名。
她同意人的平等论,但在战场上,高级指挥官必须比普通士兵的名贵。
战争越艰难,她越不能下战场。她一个人的阵亡,将是自己带领军队的千千千万万人的死亡。
所有表明身份的配件深藏起来,她禁止下属向自己敬礼问好。她像普通士兵一样生活在小而普通的女兵营帐,和大家吃在一块,睡在一块,抛掉所有通常都有的特权。
一个月内,集团军内已有两名指挥官在战场上被针对,一个已经丧命,一个险些丧命。
但卢箫从来没遇到过。
在性别刻板印象的优越论影响下,敌军很难想到,在这魔鬼的环境里,世州竟然敢用“娇弱又感情用事”女性当指挥官。
那是为数不多的性别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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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振州的“速战速决”梦在三月初破灭了。
两国的实力差距没有他臆想的那样大。北半球的大获全胜是因为调兵的难度,但进军到旧欧的南半球老家后,这个问题就不复存在了。
最重要的是,旧欧东洋社的南宫千鹤子终没有下台。
这样的结果不该是她感谢人民,而是人民该感谢她。人们只看到了她的妥协,却没有想到,换任何一个总统都不会比她做的更好;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她的理性与远谋在另外两政党的领导人之上。
时振州一直希望南宫千鹤子下台。
一旦激进的西洋社上台,以沃尔夫·费曼的秉性,一场激烈的变革将难以避免;而任何一种变革都会让旧欧内部变得混乱,方便世州趁虚而入。
可惜没有如果。
输掉了北半球战场、签下了不平等条约的旧欧,在南宫千鹤子的正确领导下平稳运行。
所以问题来了。
撤退还是前进,这是一个问题。
战争已经进行了一年多,消耗了不少人力物力,人民已经快到了疲惫阶段;但时振州自己又曾夸下海口,下级宣传部门也不断配合,给人民描绘了不少美好蓝图。
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南半球的战场可能会以世州失败而告终。而世州一旦失败了,之前一年的努力就白费了,人民的失望也会加倍。
向来一意孤行的时振州别无选择。
始作俑者不能认错,一旦认错,其权力便会大幅削减。
卢箫不知道人民是怎么想的。或许很多人开始和自己的想法一样,但都选择去当沉默的大多数。
世州的体系已然牢固到可笑。
所有政府官员都是时振州的爪牙,任何他不信任或有可能提出异议的人都被罢免。于是到这种程度,从上至下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时振州是错的,也没人不敢不照他的旨意去做。
澳岛中心气候干燥,大片沙漠将无望衬托得更加无望。
但卢箫终究是卢箫。
她不会放弃。
无数个日夜中,她加班加点研究着截获的电报,分析其中正确与错误的信息,尝试制定更刁钻的战略。
另一件诡异的事情。
在这个非常时期,与战争同时进行的大事件,是时振州的反腐行动。无数高官查出了贪污受贿现象,立刻撤职。
卢箫并没有太多心思放到内部的政治上,她只管总方针没变,要继续前进征服旧欧。
名单上的名字她大多数只草草听说过,唯有“黄满坡”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多停留了片刻,那是鹰眼军校的副校长。她清楚记得黄少将的模样,怎么也无法将他与贪污联系起来。
大概是那些高官没有向时振州表明忠心吧,她如此猜测。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拿到查处名单的时候,白冉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后,瞳孔骤缩。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谬误一般,她的神情警觉到不能再警觉。
刚忙完的卢箫随口一问:“怎么了?”
“没事……”白冉的回答明显心不在焉。她在思考,在神游,注意力根本不在对话上。
白冉这个状态引起了卢箫的警觉,因为她很少露出这么严肃的神情。
“你不舒服吗?还是想到了什么?”
那双绿眼这才聚焦回来,不安地闪烁着看向爱人:“我很好,不用担心。”但避开了后一个问句。
卢箫彻底转过身来,直勾勾看向她,提问得激进而坚定:“名单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白冉眨垂下眼咬着牙,仿佛在做思想斗争。
过了片刻后,她说:“这上面大部分的人……我认识。”
“你的人脉真广?”卢箫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白冉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卢箫耳边。“上面大部分都像我一样。”
卢箫立刻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被罢免的贪官很多都是蛇人。
但她依旧很困惑:“你们不都生活在赤道附近吗?”
“有些必要的人是生活在世州和旧欧的。”
“必要?”卢箫皱眉,她对这个形容词感到不适,说不上来的不适。
白冉摇摇头:“是我用词不恰当。”尝试混水摸鱼。
这时,另两个女军医走进了营帐。
白冉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地缄默,然后分开到了空间的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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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箫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
自从沿岸进军到沙漠边缘后,每天看地图都是一种煎熬。
2193年4月2日,通讯部截获了一封电报。
破译之后,卢箫从内容中得知,因内部叛徒投敌,旧欧军队找到了世州第十六集团军的中心力量。她们所在的斯特克里克地区位置与作战计划均完全暴露,旧欧已派出了三支军队,分别从东西南面包围。
叛徒?
卢箫咬牙切齿,一拳拍在桌面上。
如果电报中所言是真,那么他们已经很危险了;如果是假,那就更危险了,因为不知道旧欧到底做了什么打算。
要撤退吗?
中央明确下令过不能撤退,如果真的向北退了,上面会问责。
狗屁问责!
卢箫深吸一口气。如果真的出了危险必须撤退,那些年轻的生命不能因时振州的一意孤行而白白牺牲。
所有人都知道,每封电报都有一定概率被截获,因此适时发出假电报尤为重要。
但为保内部通讯安全,甄别真假电报的特殊密码每隔一定时间就会换,现在拿不准这是真电报还是未破译完全的假电报。
各种数学公式在脑海里愈来愈混乱,卢箫决定再等等看。
而4月4日,世州截获了另一封电报。
这封的内容和上一封相似,却略有区别。据这一封提供的信息,世州内部并没有叛徒,旧欧将从东西北三面包围新波西米亚,一个更靠北的城市。
来不及破译了,卢箫和破译密码的同事们都很头疼。
必须尽快做出决策。
是向北撤,还是向南前进?
北边还有不少城市,但撤到一定程度就会面对汪洋大海;南边则是维多利亚沙漠,一个更恶劣的环境。
卢箫想相信自己的直觉,却又不那么敢相信。
澳岛中部是维多利亚沙漠,她不觉得旧欧会选择从南边派兵,那样需要穿过或绕开沙漠;在僵持不下的危险中最好还是向南靠,刚好也符合世州下达的永不撤退的指令。
然而在第二天深夜,世州军队遭到了敌方空军的轰炸。轰炸的方式很阴险,有限的火力直接炸掉了物资仓库与机动车群。
随着惊叫与反击的炮火声,三辆旧欧轰炸机坠落,在地上砸出了骇人的深坑。
夜晚被硬生生照亮成了白天。
熊熊火焰中,大桶大桶的汽油化为黑烟;燃烧的机动车怒吼着,受惊的马儿四处嘶鸣。
遭遇空袭既是不幸又是万幸。
那一刻,卢箫确定了旧欧很清楚自己军队的位置,世州内部出现了叛徒。
她立刻发电报给世州的南赤联驻军,请求全力支援派兵,从更大的包围圈剿灭围住第十六集团军的敌军。到时候两面夹击,旧欧便只有落败的份了。
但打败旧欧之前,首先要确保自己部队的安全。
卢箫很庆幸,还好没有相信自己的直觉,必须赶紧北撤。
虽然值班的士兵非常警觉通知得很早,不少机动车保留了下来;但目前所剩的汽油量很少,最保险的代步工具只剩下马群。
于是,她决定让军队内较重要的人物率先骑马向北,剩下的士兵们跟在后面接应。
当然,因为不知道旧欧的速度,后面的人凶多吉少。可战场毫无人性可言,该狠的时候必须狠,优柔寡断反而是最恶劣的残忍。
她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作出此决断的原因。她只能当一个有所隐瞒的恶人,好让留在后方的士兵们有点希望。
一个个高级军官上了马,开始向温德姆港口进发。快马加鞭,马蹄声如战鼓声,扬起干燥微凉的沙土。
夜幕之下,一个个黑影渐渐缩小在地平线上。
白冉也在配备战马的名单之中。
这并非完全出自私心,只是实际情况刚好符合了私心。每批队伍都必须配备一定比例的军医,而爱人的医术在军医中无疑是拔尖的。
卢箫知道自己是个罪人,也愿意当一个罪人。
但她愿意当罪行轻一些的罪人。
她先护送其他人上了马,将优秀的马匹都流给别人,却给自己留了一匹并不那么健壮的马。她对自己的马术颇有信心,又或许是经历了那次海啸之后,她仅剩的一点畏惧都没了。
不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为白冉留了一匹不错的马。高大健壮,听话温顺,任何人骑上它都能肆意驰骋。
然而,白冉说什么也不先撤退。她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道:“我留在后面。”
她高挺的鼻梁割开了黑暗,只留下半边光影。
“后面太危险了。”
“我不骑马。”正如刚登陆苏门答腊的那天那般,白冉特意离马匹隔了八丈远。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性子!
本就着急上火的卢箫终于控制不住脾气了,没忍住吼了出来:“为什么?”
明明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她的汗水却早已浸透了军服。
看到那焦急到哭表情,白冉终于收敛了些许往日的嬉皮笑脸。她轻轻叹了口气,严肃道:“我不能骑马。”
“为什么?”卢箫急得手臂都颤了。
“马的嗅觉很灵敏,我们的气味对于它们来讲是种危险的信号。所有动物都讨厌我们。”白冉的语气很平静,但也很凄凉。
“气味?”卢箫总是忘记,自己的爱人不完全是人,同时也是一条蚺蛇。
白冉没有说话,向那匹马的方向靠近。在距离一米左右的时候,那匹通常很温顺的马突然开始大喘气尥蹶子,就如发了疯一般。
所有焦急与责怪在那一刹消失不见,卢箫只能再次为自己刚才的怒火而抱歉。
“你先走吧,我死不了,别担心。”白冉温柔而平静地微笑。
卢箫痛苦地握紧拳头。
“我不想让你面对任何可能的危险。”
突然,卢箫想到了什么,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摸向被汗水浸透的衣服。
虽然她的嗅觉远不及蛇和马,但也能闻出自己身上因多天没洗澡和大量出汗散发出的酸臭味。
虽然人来人往,卢箫却毫不犹豫地脱下了上衣,整个上身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之中,紧急时刻没有廉耻。
白冉不解其意地歪头。
卢箫直接把脱下来的军服塞到爱人手中,态度坚决。
“你的衣服跟我换一下。”
白冉明白了过来,笑着摇摇头:“那你身上就会有我的气味了。”
“我又不是你,我会出汗。”
白冉彻底明白了过来。
很快,两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全身的衣服都换了。
这次白冉再靠近那匹马时,马终于不再发狂。
她生疏地跨上去,在原地等待爱人的指令。这是她第一次上马,虽然她竭力保持着镇静,但紧缩的肩膀与不断发抖的手腕仍出卖了她。
而换上白冉衣服的卢箫在原地做了不到一分钟的快速高抬腿后,汗水成功浸湿了新换上的衣服。
她走向自己那匹稍瘦的马,也没有任何问题。
“用脚掌前面踩蹬,千万要抓紧缰绳!你跟在我后面就行。”卢箫看出了爱人的紧张,因为那双雪白的手在不住颤抖。“骑马很累,马跑起来要收紧肌肉,身体微微前倾,你自己找感觉适应。”
紧急情况下,一个新手也必须学会在马背上狂奔。
卢箫冲白冉点点头,以示对她姿势的认可,想让她不要再那么害怕。
“你很有天赋!夹马肚子提速,收缰绳减速,缰绳左右的力道控制方向。但你不用担心,这匹马会跟着我的。”
看着爱人脏兮兮却充满热情的侧脸,白冉紧握缰绳的手终于不再大幅度颤抖,紧缩的肩膀也渐渐松了下来。
“驾!”卢箫大力夹马,马立刻向前飞奔而去。
原来在马背上的感觉是这样的。
像风一样,像雷一样,像翱翔的鹰一样。
“驾!”虽然身下的马已随爱人的马自发向前奔去,但白冉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句,像个三岁的小孩子一样兴奋。
远处的黎明静悄悄升起,金色的光芒席卷大地。
那是自由的呐喊。
作者有话要说:
卢箫一点都不圣母,关键时刻甚至可以当“面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