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卢箫在营帐里审阅后勤保障的表格时,门外响起了内贾德中士焦急的声音。
“报告。”
“请进。”昏黄的热燃灯光中,卢箫头也没抬。
内贾德中士匆匆走来,刚站定就说:“报告长官,达丽娅喝多了,醉得很厉害。”
那个名字让心脏颤动了一瞬。
不过卢箫只是蹙了蹙眉,注意力依旧在工作上:“跟我有什么关系?”
显然,这句话把内贾德问得很尴尬。他僵硬地张了张嘴,好像接下来的话很难启齿一般。
“有话快说。”卢箫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抬头看向局促不安地下属。
“她非要您过去,谁也拽不走她。”内贾德咽了口口水。“当然,我们没怀疑您和她有什么。”
后面那句话颇有越描越黑的态势。
“……知道了。”卢箫立刻放好文件,从座位上站起。
刚走出营帐,卢箫就听到了远处的吵吵嚷嚷。大约在一公里外,不像是吵架,像是正常聚会的喧闹,却又比聚会的喧闹嘈杂些许。
带路的内贾德中士走在前面,他高状的身躯挡住了月光,形成一片黑暗的阴影。
看着他的背影,卢箫不禁在心里感慨时间的流逝。
那年在拉瑙的他不服管教的样子很是滑稽,但如今变壮了也变沉稳了;而自己的身体机能倒是下降了,若今日再出手,恐怕也不知道谁会把谁先扳到地上。
“那个……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达丽娅长得好像当年的那位白少校。”或许是路途有些遥远,内贾德终于鼓起勇气和这位女长官叙旧了。
卢箫愣了一瞬。不过她丝毫不意外,毕竟当年白冉在训练场的样子实在过分引人注目。
“嗯。”
“您说,这是天意,巧合,还是幻觉?”内贾德的声音变得有些魔幻,似在憧憬,似在缅怀。“是不是战争也能像那年一样,很快就结束了呢?”
好似一根鱼刺卡在嗓子里。
卢箫的睫毛颤动一瞬,说:“那年的战争并没有很快结束,只是个开始而已。才过了三年,我们就又在这里相聚了。”
“您说得对。”内贾德的声音一下子气馁了。
没有人想打仗。
大家都在默默忍受。
卢箫抿了抿嘴,抬眼看向夜空中的月亮,今夜是个满月之夜。
“但南赤联战场很快就会结束,之后你们就可以暂时休息了。”
“真的吗?”
“真的。”
那是卢箫早就根据战场形势得出的结论。而且有传闻说,南赤脸政府已经在起草投降书了。
终于走到了一群人喧闹的地方。
然而刚看清楚那群人在干什么时,卢箫的脸就绿了。
一群男兵正围着一个女人窃窃私语。就像夜总会里,一群人围着台上的**娘扔钱一般的氛围。
他们的眼光色迷迷的,可碍于军队纪律,他们谁也不敢上前轻举妄动,因为那女人是个作战同僚。
耳边传来了下流的品头论足,很熟悉的战场风情,但一直包容性很强的卢箫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这么反胃过。
她强硬而焦急地拨开人群,发现被围着观看的正是白冉。
只见那女人坐在草地上,手拿一瓶半空的啤酒,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
她正跟男兵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而仔细听她话语的内容,依旧是熟悉的口无遮拦的风格,口中的黄段子甚至比男兵们的还恶俗上几百倍,这让男兵们笑得越来越暧昧,越来越猥琐。
刚听两句,卢箫就感到脸颊在烧。
这些浑话的威力可比以前听到过的任何一句都大。她都不知道原来那个张口闭口神学政治的女人,竟然也能说出如此下流到极点的话来。
有伤风化的事情不止于此。
她的衬衫扣子全开了,露出了白里透红的胸脯与腹肌,引得周围的男兵们一阵咽口水。她的头发同样也是凌乱的,就好像刚睡起来一般慵懒而满不在乎。
说着说着,好像是渴了,她抬起啤酒瓶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因抬起的角度实在过于狂放,淡黄色带着酒气的**从嘴角涓涓流出,顺着下巴流成一条小河,再滴答滴答聚到锁骨之中。
这女人又在发什么疯,卢箫咬牙切齿地走上前去。她可不记得酒量无敌的白冉会喝醉,肯定是故意耍酒疯引人注意的。
醉醺醺的女人眼神和听力都不太好的样子。直到上尉走到了视线的两米内,她才注意到,嘴角在不经意间勾起。
白冉懒懒地抬眼,脸颊红成几小时前的晚霞。
月光下,卢箫与那双灰绿色对视一刹。她有些困惑,因为好像在那眼神中找到了奇异的悲伤。
周围的窃窃私语变本加厉,黄段子的主题加了另一个人。其实他们并没注意到走进来的人的身份。
卢箫尽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带上责怪,同时蹲下去,尽可能铁面无私地将白冉的衬衫扣子扣上。
“你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为了忘记。”
“忘记什么?”
“忘记我喝了这么多酒。”
“……”
都不用看她的脸,卢箫就听出来了这些话的嘲讽意味。白冉又在调皮。
呛人的酒气。
虽然卢箫早就不再对酒精感到恐惧,但此刻白冉身上的酒气实在过于浓重,让她不得不放浅呼吸。
系好扣子后,上尉叹了口气,严肃地盯着她:“你知道你违反了军队纪律了吧?”她确信白冉的意识实际是清醒的。
背后莫名传来了一阵口哨声,也不知道是谁不要命起了哄,抑或是没看清楚来的究竟是哪位长官。
“洛斯!”内贾德尴尬地小声训斥。
卢箫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周围的男兵们,眼神可以杀人。
“都没事干吗?”
男兵们困惑地看向说话人的肩章,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的最高长官卢上尉。
而反应过来后,他们立刻四散奔逃,只祈求长官记不得他们的样貌。
待周围的人散去后,白冉无辜地笑了笑:“处分?无所谓,又不敢开除我。”
说罢,她装作不稳,直接向上尉的身体倒去。
猛然附加的重量让蹲姿的卢箫差点晃到地上,赶快撑到草坪上保持平衡。但她终也没有推开浑身酒气的白冉,温柔地任她熊抱。
“你怎么了?”
“如果能在30岁之前就死去多好?青春永驻呢。”
卢箫以为她在怀念死去的黄莺,内心一阵酸楚。刚想开口安慰时,却因白冉的下一句话噎住了。
“这样你就能永远只记得我最好的样子。”
“我说过很多遍了,只要是你,岁月的痕迹也是美的。”卢箫轻轻拍拍她的后背。
白冉的语气越来越像个委屈的小女孩。
“今天我站在镜子前,我发现胸有下垂的趋势了。”
“那是因为你丰满,跟年龄无关。”
“我也没有吃很多,可腰围还是变粗了。”
“哪有?我感受不到。”
“我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我倒持有相反的意见。你的脾气本来很糟,现在反倒越来越好了。”
但白冉好像越来越不清醒,甚至开始自说自话。她接下来的话既没有回应卢箫的安慰,也跟前面的话都没有关系。
“也是呢,反正大家的日子都不多了……”
莫名其妙的话最让人害怕,正如白天时听到的那个假设一般。
卢箫内心一颤,问:“为什么?”
而环在身上的人并没有回应。
她沉沉睡去了。
**
2192年12月27日,南赤联正式向世州递交了休战请求。
而卢箫很庆幸时振州没有贪得无厌地无限拉长战线,立刻就同意了。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现今世州的主要目的本就不是南赤联,而是旧欧;真正要处理南北赤联的时候,会在已经吞并旧欧之后。
南赤联处于当今世界的食物链底端,世州甚至都没额外派外交官前来谈判,而是把谈判任务随意交给了三位佩戴金鹰胸章的指挥官们。
这个外交队的组成看上去带些侮辱性质,但南赤联不敢对此表示异议,其最高长官们只能连夜飞来万隆接见谈判。
莫名其妙,卢箫就坐到了本该是席子英坐到的地方。
莫名其妙,她就成了代表世州的高官。
长桌的一端,坐着三名世州军官。
长桌的另一端,坐着南赤联的政府要官。
那是卢箫第一次亲眼看到只在报纸上出现过的人物。
政教合一的体制下,神权统治高于一切,那些人物既是南赤联的领袖,也是拉弥教的领袖。
最高领袖,朴在闵。
总统兼拉弥教指导部长,海因里希·施朗;和他很可能是下一任总统的儿子奥斯卡·施朗。
副总统兼国家利益委员会会长,沙姆思丁·托谬。
其他站在后面的南赤联高官也是清一水的男性。他们官员的性别构成是世界上最夸张的极端:根本没有女性。
卢箫能明显感受到对面这帮男人看向自己时的诧异,心底立刻泛起一阵悲哀。
唇枪舌战。
谈判是另一种战场,留下的也只有残忍。
虽然有些同情,但卢箫知道,她只能代表本国利益谈话。于是她和另外两个世州的魔鬼一样,在本就不平等的条约上继续压榨这个赤道小国。
谈判似粘稠的米糊般艰难推进。
虽然卢箫的大脑在条约上,但意识一直停留在别的地方。这次见面让她观察到了一些熟悉但异样的细节。
海因里希·施朗和奥斯卡·施朗。
高鼻深目,皮肤苍白似雪,典型的高加索长相;身材高大,均超过了一米九;浅金色的头发,浅绿色的眼眸,光线充足时瞳孔会相应变细。
和自己爱的那条蛇一模一样。
刚看到他们时,这种感觉就存在了。
谈判过程中,卢箫的余光总忍不住往施朗们的方向瞟。
他们一定是蛇人,说不定也是巨型蚺蛇;而细细联想他们的姓氏时,更是脊背渗出冷汗。
施朗。
Schlange(蛇)。
这大概率正确的猜测也在海因里希的身上得到了验证。
根据官方资料,海因里希今年应该才六十二岁,明明是和时振州差不多的年纪;但其苍老程度却远大于时振州,甚至看上去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要带着接班人参加这次谈判的原因。
“诸位,请尊重他国人民根据国情自主选择发展道路的权利。”就连海因里希说话时文绉绉又虚伪的样子,以及特定的贵族仪态,都能看出白冉的影子。
但另一个困惑涌上心头。
所有的蛇人都是这样吗?连外貌特征都和白冉一模一样?
“世州很尊重贵国的人权,只是希望我们双方能够达成友好协作。”不知是不是错觉,卢箫总觉得那双绿眼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似长满海藻的千年深井。
谈判结束。
世州军方保存好了条约书,双方相对敬礼。
“我们还准备了晚宴,由我们南赤联最好的一批厨师操刀,请您们赏脸参加。”
“谢谢你们的费心,我们会留到晚宴结束的。”来自世州的霍夫曼中校礼貌地点了点头。
正当卢箫打算和另外两位军官离开时,海因里希颤巍巍抬起了手。他身旁的奥斯卡绿色的眼仁颤动,好像也想说什么一般。
“卢上尉请稍等,我请求和您谈两句话。”
正要出会议厅的卢箫停住了脚步,一脸狐疑地看向金发绿眼的老人。很滑稽,明明自己比这位老人小上近四十岁,却要被以“您”相称。
海因里希微微低头:“我保证和政治无关,只是一个私人问题,很快的。”其实他的头大半已经白了,但浅金色和白色的差异并不明显,因此人们经常会忽略这一点。
看着空****的会议厅,卢箫犹豫地点了点头。虽然跨国交流按理来说需要另一位军官的陪同,但短短几句话应该问题不大。
“您请速讲。”
海因里希张了张嘴。他年迈的身子站不太稳,奥斯卡立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奥斯卡给父亲使了个眼色,询问要不要由自己来问,却被海因里希坚定的眼神否决了。
卢箫等待得有些着急,不过她选择耐心。
终于,海因里希开口了:“您认识一个金发绿眼,或许如今也叫萨凡娜的女人吧?她在哪儿,活得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n个伏笔,包括标题……争取在80章内把伏笔全部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