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国家?

无论是句法层面还是语义层面,这都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句。

但卢箫很难给出明确的答复。因为当它从白冉口中反问出时,冰冷又悲怆的语气令它变得无比复杂。

大雨倾盆的雾气中,那双绿眼如幽幽的鬼火,点燃后反而让空气变得更冷了。

它们在期待一个答案。

“一定范围内的领土、人民和权力组成的共同体。”卢箫的嗓音干巴巴的,和空气的湿度形成鲜明对比。

“啊哈,真有科学性。”

卢箫听出来她在讽刺,便没有说话。

默契久了,白冉也知道旁边的人不打算回答。她随手将没吃完的鸟肉直接扔进了熊熊火堆中,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说话。

“知道我的出生地本来的名字吗?叫巴西。”

“现在也叫巴西。”卢箫平静地评论。

看到那个表情后,白冉眼角的褐色斑纹立刻冒出了鳞片的轮廓。每当她控制不住情绪时,便会不可抑制地显出兽化的痕迹。

“但那叫‘巴西帝国’!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国家,一个君主立宪制的南美国家,而不是什么南赤联的破自治州,女人甚至可以露肩膀。”

卢箫感到内心颤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很久以前她当然也想过这些事情,只不过早就被更悠远的历史情绪抚平了。

“那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如果眼光再往前放放,所有国家其实都建立在战争与吞并上,现今这四个国家也没什么区别。”

白冉衬衫下露出的半截手臂青筋暴起。显然,她对卢箫的反驳很失望。

“但吞并到一定程度,就很可笑了。如果在七十年前,我才不用和那些张口闭口便是仁义道德的东亚老腐朽当同胞。”

卢箫冷冷地回应道:“什么是同胞?不管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都是人罢了。”她早就没有民族的概念了。

“我们现在的这片土地本该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印尼语的,而我的家族们本该说满是大舌音的葡萄牙语。如果不是那些来自旧普鲁士的医学书籍,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西文字母长什么样。”说着说着,白冉脸上的鳞片越来越多,一开一合的口中,牙齿也越发锋利起来。

卢箫丝毫不惧怕那恐怖的兽化趋势。

她只是很担心,并悄悄扶住了白冉的手臂摩挲。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状态还是一年多前。

当这样一个女人都无法控制情绪时,吼出的话怕是最复杂的心结。

“但事实上中文的信息密度最大,最适宜社会发展。”话一出口,卢箫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

这时,白冉的嗓音开始破天荒的颤抖:“是啊,他们一味追求语言传达的效率,学着世州的样子将中文定成官方语言,抹杀的其它的语言和文化。但你知道吗?印尼语效率比中文还要高,只是时振州不会讲罢了。暴.政,都是暴.政。”

一针见血。

以前的一针见血是戏谑的,今日却是悲愤的。

卢箫想起了叛逆期读过的禁书。很久以前的世界,或许确实是多彩的,虽然从未得以见证过。

可惜人总受限于自我经验,她找不到任何适当的思想或语言,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白冉。

“你怎么忍心谴责我?”无比受伤的语气。

注视着那双清澈又渴望的绿眼,卢箫死死咬着唇,直把唇最后一点血色咬没。

愧疚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为擅自评判白冉而抱歉。

“我同意你的说法。”

雨点猛烈地撞击丘陵,合上了白冉剧烈起伏的胸脯。

暴雨倾盆间,仅存的遮盖被冲刷干净,愤怒与委屈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之上。

白冉终究没能控制住。

或许是情绪太过失控,或许是年纪大了;她的嘴瞬间凸起,鳞片刷一下蔓延开来,盖住了整张脸。

很快,她的形态便不再能称之为人,而更接近一条即将生吞猎物的蚺蛇。

那颗蛇头近在咫尺,信子一吐一吐,甚至能看清楚上面每一条细纹和每一个鳞片。

没有惧怕或排斥,只有难过与心疼。

卢箫知道,白冉一直在竭力摆脱兽性的控制,保持人的尊严是属于她最后的倔强。

刚变成蛇形的白冉好像有些脱力,她一个不稳,身子向火的方向倾去。这怪不了她,只是愤怒会让人无力。

“小心!”卢箫及时上前揽住她快触到火焰的身体。

然后很自然地,将那条通常会被形容成“丑陋骇人”的蚺蛇无比亲昵地搂入怀中。

雨渐渐小了。

似意识被抽取了一般,白色的巨蚺瞪大眼睛,静静躺在上尉的怀抱里深呼吸。肌肉记忆般,她的身后悄悄探出一条粗壮的尾巴,缠住了上尉盘起的腿。

“如果没有赤联吞并其它国家,那些女人本可以不用戴头巾的。我淋了雨还不够,他们竟然想让更多的人一同淋雨。”蚺蛇凸出的嘴僵硬得一张一合,每个细胞都在诉说着无力。

“我明白,我跟你一起谴责这个世界。”

卢箫曾以为白冉那满不在乎的神情下,真的是什么都不在乎;或许她确实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爱人的态度。

温柔是最有力的剥皮器。

从不曾听过的弱小与无助,终于在那一刻全部展露了出来。

“所以我加入哪个军队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乱七八糟的国家,这个操蛋的世界。”

无比落寞的声音,像滚到沙地上的珍珠,一颗颗敲打在听话人的心上。

卢箫垂下了眼,悲哀从嗓子中滚落,滚到抽搐的心脏上。

“我现在能理解你了。对不起。”

那条蛇抬起眼睛。

虽然看惯了那双绿眼在人脸上的样子,不过当它们安在一条蛇脑袋上时,倒也毫无违和感。

唯一有违和感的是,明明顶着粗鲁凶恶的野兽模样,眼神却纯真柔弱似初生的孩童。

白色蚺蛇的瞳孔动了一下。她因没有眼皮而无法作出眨眼的动作,但卢箫明白她其实是想眨眼的,便点点头以示回应。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还敢抱我?”蚺蛇不解地问。

“为什么要怕你?”

“因为我现在的样子。”说完后,她还特意张大嘴,将尖牙抵入上尉纤瘦的脖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断颈动脉。

卢箫笑着摇摇头,仍紧紧搂着她:“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知道是你,就不会怕啊。”

时隔太久,粘腻粗糙的触感有些陌生,但上尉只会搂得比以前更紧,因为兽化后蛇皮的温度比往常还要低,她怕爱人着凉。

“可那年在拉瑙你吓得不轻吧。”无理取闹的娇嗔。

“那时候我们又不是爱人。”

蛇的眼珠狡黠地滴溜转了一圈,带着坏坏的笑意问:“那你愿意和这样的我接吻吗?”

“当然愿意。不过根据面部结构的差异,我们应该很难真正吻到对方。”无比真挚的话语,一本正经的分析。

听到这话,那条巨蚺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温柔。

那是卢箫头一次看到一条蛇露出笑容。很奇异,也很美。

雨停了。

白色的蚺闭上了眼睛,细长脑袋上淡褐色的斑纹也很安静。渐渐的,她的嘴缩了回去,鳞片也隐没到了皮肤之下。

看到她重新平静下来,卢箫重重舒了口气。

她抽出一只手,摸摸怀中女人湿漉漉的发顶。好奇心让她暗暗后悔,刚才本该摸摸那颗蛇头试试看的;看惯了之后,再回想起那颗蛇头,竟会觉得很可爱。

白冉微微低下头,方便她摸自己的头发,并在她的怀里蜷得更紧。

“所以聊了这么多,你依旧要待在世州军队吗?”

问句与回答间好像隔了几秒,又好像没有。

卢箫不假思索:“是的。”

白冉瞳孔皱缩,猛地抬起头,神经质地抓住她的衣领。

“为什么?”

“因为和你不同,世州是我的救命恩人。”

冷静,理性。

白冉皱起眉头,每个表情的细节都写满了困惑。

卢箫继续解释:“我爸死的时候欠了很多债。我妈妈没有也很难找到工作,我哥哥还没高中毕业;如果不是世州,我们全家是要喝西北风的。那时的我太小,什么都想不到,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是出卖身体,甚至都和老板谈好了第一夜的价钱。所以每当遇到红灯区的小姐们时,我就会想,如果过去出了点差错,我应该也是她们的一员。”

“呵,原来如此。”

“但那个时候,一个叫徐伯乐的军官出现了,现在他已经老得退伍了。”卢箫的目光渐渐悠远,看到了很久不曾看到的事物。“世州军方给我了奖学金和入伍的机会。如果没上过军校,我根本不会读书的,更不会知道原来我可以做到这么多厉害的事情。”

悲怆渗入心底,缓缓流淌。

她们肩靠着肩,身体渐渐脱力。

卢箫叹了口气。

“即便它是一个虚假的国家又能怎么样呢,它曾经给我的温度,无论怎样,也不该忘记。”

“明白了。”白冉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绿色的瞳映出橘色。

卢箫注意到了气氛的低迷。

于是她重新神采奕奕,振作了起来:“等这场战争结束,说什么都要退伍了;然后我就回家种地,和你一起好好生活。它给我了体面的权利,我给它称霸的权力,扯平了。”

听到这话,白冉露出了一个凄凉的微笑。

卢箫眨眨眼,笑着补充道:“当然,如果你嫌弃我当农民的话,我想想……当个小学数学老师吧,中学我学历不够。”

“战争结束?如果看不到战争结束呢?”

“什么?”尚沉浸于憧憬的卢箫问得心不在焉。

“如果你看不到战争结束呢?那还有未来吗?”

卢箫明白她的担心,立刻答:“我会尽量避免亲自上阵危险的事情,不会战死的,你放心吧。”

“如果是因为其它不可抗力呢?”

卢箫突然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明明是湿热的盛夏,她却感受到了刺骨的冷。

“你什么意思?”

“一个假设,想让你放眼当下而已。”白冉挑挑眉,但笑容仍然凄凉。

过往的片段在卢箫脑海里飞快闪现。不对,不是假设,这女人不会乱假设如此奇怪而悲伤的事情。

她警觉地顶着白冉:“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白冉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尝试打哈哈掩盖过去。“放心吧,如果你死了,我第一时间会殉情的。”

人所作出的一切假设都基于现实,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根据第六感的指示,这个现实恐怕会很可怕。

卢箫抓住白冉的胳膊,不依不饶:“告诉我。”

然而白冉终也没有回答。

她一开始就不打算回答。

她只是扣住了上尉的下巴,然后狠狠吻了上去。侵略性的吻渐渐化作上下挑逗的手,剥离上尉本紧绷的思绪。

而吻着吻着,疑问很快在上尉的脑海里融化,最后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日一重复:这是治愈文治愈文非常治愈(魔鬼低语)

周六加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