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与旧欧军队交锋后,卢箫才知道,世州军方营造的幻觉有多么可怕。
两年前,他们曾在南北赤联的土地上领教过南赤联-旧欧联合军的力量。不能说弱到鼓馁旗靡,但也和跟精兵良将毫不沾边。
只是——
那场战争终究只是南北赤联的内战,那支队伍的主力军归根结底出自于南赤联。
罗马帝国时代的著名哲学家普鲁塔克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忒修斯之船的木头被逐个替换,那么从什么时候起,这艘船便不是原来的那艘船了?
当军队的旧欧组成元素逐步增加,渐渐盖过南赤联的部分时,它已不是原来的军队了。
卢箫站在北九州的山脉上,拿着望远镜眺望千里外的骑兵团,其风貌与两年前的那群人截然不同。
玄海、长州、太良、熊本。
短短一个月内,光是卢箫领导的作战独立旅,便进行了四场会战。而且,每场战争都进行得格外艰难,伤亡人数超出预期不少。
世州政府不断派军医团登陆,医疗物资的需求也在不断扩充,尤其是吗啡等镇痛药物。
海军的任务渐渐由作战变成了运送物资。
卢箫本人并没有受过重伤,依旧是一次吗啡都没有用过,全部为并肩作战的同僚们省了下来。亲身经历过内战的地狱,一切伤痛在她眼里都已微不足道。
看着痛苦哀嚎着的面庞,心脏也在痛苦地抽搐。他们很多人不过才二十岁,本该充满朝气地坐在大学的校园里。
如果这场战争能尽快结束,他们是不是也能尽快回到大学的校园里?在早八的课堂上打瞌睡,在期末考试前紧张地抱佛脚……当然,卢箫自己并没有上过普通的大学,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
那天晚上,一个通讯兵走进了帐篷,报告消息。
“报告长官,173团最新的电报已截获,技术人员解析后的内容如下。”
卢箫接过那张发黄的纸页。物资渐渐稀缺,纸都不敢用好的。
【筋金伝格别陆一投积替西分野。操反守拔,不可见下。】
过于迷惑的语句。
“这是最终破译出来的?”
“是。”
“那他们有提出自己的见解吗?”卢箫皱眉。
“他们也没摸清楚旧欧的电报用语。”
这是古汉语?但她也曾读过一些中华古朝代的诗句,可上述文字的意味仍毫无头绪。
另一种中文?但方言也不该呈这种形式,技术人员不应该破解不出来。
大和岛,釜山岛。
这两个地区曾经受到过中文地区的影响,但几千年前,他们的文字并不是中文。
难道?
卢箫沉吟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对通讯兵说:“找两到三个会日语或韩语的士兵,让他们现在过来,有赏。”她想到了外祖母和母亲的童年低语。
两个陌生的专有名词,让通讯兵一脸迷惑。卢箫理解她的迷惑,若不是读过不少文学作品,她也不会知道这两种语言的存在。
通讯兵不太确定地问:“日语和韩语?”
“两种外文,你问就可以了,懂的人自然会反应过来。”
“对军衔或职务有要求吗?”
“没有,谁都可以。”
“是,长官!”
小战士敬了一礼,匆匆走出了帐篷。
看着那朝气蓬勃的背影,卢箫突然想起,这个通讯兵小战士刚刚度过他的18岁生日。
尽快攻下大和岛……不,尽快攻下这个世界,他就可以回家了吧。她的笑容很苦。
世州军队的效率一直高得可怕。
当天晚上,全独立旅为数不多会日语和汉语的士兵集中在了总指挥官的帐篷。他们的姓氏都诸如“伊藤”“山本”和“金”,一看就是有异族背景的人。头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位传奇般的陆军指挥官,他们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
破旧的小黑板上,那一行破译出来的文字灰白斑驳:【筋金伝格别陆一投积替西分野。操反守拔,不可见下。】
“有人能看出这行字的门道么?”卢箫的钢笔头点了点黑板角。
几个士兵盯着上面的文字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表情或迷惑,或警惕,或恍然大悟。
突然,那个伊藤三太郎的士兵举起了手。他憋红了脸,呼之欲出的表现欲中满是紧张。
卢箫立刻点头:“请讲。”
“报告长官,以下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对。不知道……”
“无妨,你尽管说。”卢箫温柔地微笑了一下,以示鼓励。
“祖上会日语,因此我小时候也在家里读过一些日语书籍。”伊藤三太郎小心意义地走上前来。“这上面的汉字,很像一些日语词汇删去日语特色的平假名后保留下来的汉字。‘筋金’是指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伝’是指经由某条路的意思,‘格别陆一投’是指特殊道路,‘积替’是指运送,‘西分野’是指西部战场。”
果然。
旧欧这帮人果然在用大和岛的特色沟通方式。
“所以连起来?”卢箫的心悬了起来。
“一些工业材料将由特殊通道运送到西战场,反复进行安保措施,绝不能轻视。”
很合理,但不能确定是否是最合理的方式。
卢箫看向其他人:“其他人呢?”
会韩语的士兵纷纷摇头;另一个会日语的士兵连连点头,表示认可伊藤解读的内容。
“谢谢各位的配合。”卢箫冲面前的士兵们敬了一礼,然后转向了刚才站出来解读的士兵。“伊藤下士,从明天起,请到技术部协助电报密码工作。”
其它语言越是消亡,重要性就越大。很久以前,单单会一门外语还不能让人一跃成为特殊人才。
伊藤的表情万分欣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谢、谢谢长官!”
士兵们离场后,卢箫环顾重新空旷寂静的营帐,恍了神。
她坐到办公桌边,拿出以前截获的两张电报,经比对后,获取到了额外的关键信息。
多年的军警工作让她的推理和侦察能力上了好几个层次,她立刻就知道旧欧军队将何时从哪里运送关键物资了。
要不要从后勤入手,削弱旧欧的物资支援?此事也要派轻骑兵传信,通知东岸的厄尔森少校,两头做好准备。
在战场之外做文章,下三滥中的下三滥,卢箫自我嘲讽地笑了一下。
所有的道德都可以抛弃。
如果不主动出击,遭殃的就是我们自己。战争开始后,所有人都是世间所有自私自利的总和,她想。
于是,卢箫拆出了一批伏击团,于电报所指示的日期埋伏了旧欧的军方运输车队。后面跟了许多平民押送员,这里离福冈的村庄也很近,但也只能一同攻击。
猝不及防的袭击下,印有世州十字军旗的迷彩军服穿梭在树林间,无数个旧欧的士兵与百姓血肉模糊,钢筋与其它物资一同从炸裂的卡车中飞溅出来。
残忍的刽子手,卢箫在心里如此评价自己。
但她没有办法。大家都没有办法。
自对手由赤联变成旧欧后,每场战争的胜利都成倍艰难。毕竟,整个旧欧民主联合国的体量比南北赤联加起来还大。
最糟糕的是,几场短暂的胜利后,旧欧从阿根廷调的南美步兵团正式从在大和岛东海岸登陆。
那是本该生气勃勃的早春四月。
与此同时,旧欧脱离了一贯温和的外交方式,开始主动侵略珠三角沿岸。而珠三角地区因其地理位置本就有诸多不稳定因素,短短十天之内,竟被旧欧成功打了下来,变成了敌军的后备基地。
也就是从那一刹那起,噩梦开始。
大和岛附近的海上封锁线正式建立,世州军队的物资运输被掐断大半。作为北半球的霸主,世州土地上物资丰饶不假,但此时此刻很难运送到这独立的海岛之上。
为避免恐慌,物资短缺的消息被最大化打压,士兵们仍像往常一样作战,只有上级军官们才知道实际情况。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鱼,鱼,还是鱼。炊事班所能准备的饭菜越来越有限,所有人的脸颊都越来越凹陷。大家都不是傻子,都是拥有自我意志的完全行为体,都能感受出越来越少的物资。
站在岛的西海岸,望向海峡另一侧,卢箫从未觉得和家乡的距离这么远过。妈妈一定给自己写过不少信,可一封都送不到。但何止是自己,所有士兵都像与世隔绝的野人一样,听不到亚欧大陆上的任何消息。
孤独又不孤独。
和这么多世州士兵一起,孤独化作吞掉的碎牙。
四月初,雨过天晴。
这是短暂的歇战时期,双方都在休整。
卢箫望着海岸上空,一段清晰明丽的彩虹在阳光之下浮现出来。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彩虹的绿色色带分外宽大,分外清澈,就像某个人的眼睛。
真美。如果这不是战争时期的彩虹,就更美了。
碧蓝如洗的晴空下,士兵们三两聚成一团,谈天说地。黄色话题依旧是话语的中心,和两年前的马来群岛如出一辙。
经过他们的时候,卢箫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随便听一耳朵;但那些话语却早已黯然失色。一杆进洞,甜女孩的咸,锄禾当午……什么都比不上那次冷伊的叙述,湿热的空气灼得人耳朵疼,激得人胸口砰砰跳。
这时,不知是不是巧合,艾尔士少尉兴冲冲地小跑了过来。
“报告长官,上面运送的物资下来了!”
运送的物资?
听到这几个字,卢箫第一反应是活在梦境里,第二反应是有陷阱。旧欧的封锁线越来越严,新物资已经整整一周运不进来了。就连每顿饭的鱼,都是炊事班和底层士兵们马不停蹄亲自上阵捕的。
卢箫问:“哪里?”
“在三号区入口处,请随我来。”
半信半疑中,卢箫随艾尔士向三号营地走去。走着走着,确实如他所汇报的那样,远处的港口有不少人力运输车辆,运输架上载满了各种箱子。
不会是敌军的袭击吧,卢箫心里一紧。
但紧接着,在看到车队前面站着的披着长风衣便服的人时,她霎时排除了阴谋论的可能性。
站在那群运输车前方的人纤瘦高挑,只有胸前的风景。浅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在身侧,毛呢质地贝雷帽的阴影下,那张脸仍美到令人窒息。
和周围灰头土脸的士兵们格格不入,那女人看起来养尊处优,根本没有一丝在危险战场上的样子。
每次相见都猝不及防。
海风中的女人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鼻翼轻轻颤动一瞬,转过了头来。那双熟悉的绿眼仍像史上最名贵的翡翠,却比最深的井水还要悠远。
卢箫无意识间放慢了脚步。
所有的思绪全部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