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元2192年1月2日,布达佩斯大会堂,世州中央国防军战略会议。
钢铁四壁中,里三层外三层围成半圆的办公桌前,是一个个充满压迫感的暗红色军服。
一切都是灰色,他们的军服的红色也是灰色。
唯一的彩色便是所有人胸前的金鹰胸章,在惨白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偌大的会堂中,世州所有重要领导人都到场了。
为确保他们的安全,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特警在会堂侧边虎视眈眈。其实所有参会人员均已经过严格搜身,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加上了第二重安保。
三位国家副元帅依次坐在会堂中央的第二排,直接面向上千个下级军官:瓦迪·塔巴科夫,席子英,拉辛·本塞扎。
世州唯一的最高领导人端坐在正中央,时振州总元帅。紧蹙眉头下的眼像白头雕的眼,乌黑的剑眉像一把刀。他的身材因人入老年而发福,整个人鼓鼓囊囊的,但军服的质地比其他人的鲜亮不少。
时振州拿起一个厚重的皮质笔记本,翻开到中间一页。他任何动作幅度都很小,行动不便似的。
“军官们,从今天起,我们至高无上的世州军政一体国正式进入战时状态。”
会堂内鸦雀无声,有的只有各军官拿出自己的笔记本认真记录的声音。刷刷,沙沙,纸张摩擦,笔尖游动。
总元帅发话,它们象征着国家的无边睿智,每个字都必须刻在匾永上远铭记。
坐在最后一排的卢箫也在记录。方方正正的小字和她本人一样,都是世州严格训练体系下最标准的军事化产物。
“最主要的一点,便是信念。我们所进行的战争是神圣的,是我们‘伟大的事业’,每踏出一步,都是荣耀在等着我们。”
从上将到上尉,逐字逐句记下。
他们像同一个工厂批量生产出的木偶。
“不知各位还记不记得2189年的那次南北赤联内战。这是赤联内部的纷争,相当于他们的‘家务事’,我们本不应多加干涉。但旧欧率先派兵援助南赤联,在对比之下,北赤联便显得孤立无援,我们也只能去援助。由此,内战的规模无形中升级,其影响的恶劣程度也立刻上升了一个层次。
91年的马博赖案也系旧欧间谍,很明显,也是旧欧挑起的事端。毒品荼毒的不仅是人的身体,更是人的心灵。他们屡次控诉我们的体制,而他们自己却忽视了自由的代价,听不见人民痛苦的呼声。旧欧民主联合国的行为,我们可以称其为‘老大爷打手电筒——专照别人,不照自己’。”
啪。
一个坐在前方的少将突然鼓了一掌,清脆的声音回**在大会堂里很是突兀。
啪啪啪啪。
但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了魔一般,开始热烈鼓掌。
窗户外是晴天,会堂内却响起了天底下最吵闹的惊雷。
塔巴科夫副元帅的嘴角勾起微笑,一脸崇敬地看向身边的最高领导人:“敬爱的时总元帅还是一如既往地会举例分析。‘家务事’与‘打手电筒’的比喻生动形象,又亲近百姓。”
时振州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再转过头来,面向前方黑压压的军官。
“一个军队的作战能力从凝聚力开始,而凝聚力从思想作风开始。我们生活在最好的时代,在最好的国家中为最好的人民服务。一切为了我们的人民,这是每个世州军人都必须要有的思想觉悟。”
又是那句话。
卢箫低下头,继续肌肉记忆般记着笔记。渐渐的,她开始头晕眼花,看不清眼前的字。
“思想是一定不能出问题的。所有的指挥官们,如果你们发现下属出现了动摇,一定要第一时间遏制住这种可耻的思想。”
时振州演讲得语重心长。
“尤其是两个纪律,我必须再次强调一下:第一,散布具有政治性错误的言论,尤其是与我们这次战争直接相关的。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风纪。近年来,不知吹了什么邪风,歪风邪道猛涨,过去一年中,和性取向异常相关的检举成倍增长。其中我相信,不少人是被胁迫或受不良媒体影响的,但这也要分外注意,尤其是军队内部。”
不知是不是错觉,卢箫的眼神与最前方的席子英交错了一刹。那与席子佑一模一样的眼睛中,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嘲讽。
是你们让我陪白冉游玩的,凭什么拿此说事。卢箫移开眼神,继续看向发言的时总元帅。
时振州的语气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具有煽动性,说得下面几千个高级军官热血沸腾。
“我们反击旧欧的路线很明确:先拿下北半球,也就是中东和大和岛;然后从我们南半球的马达加斯加及斯里兰卡岛出发,从印度洋登陆旧欧南半球的领土,进行中段的会战。与此同时,南美战场也将揭开序幕,多线并行。完全不用担心我们的资源,西伯利亚与阿拉斯加非常富饶,它们的石油与天然气能够支持我们几百年。”
这便是最高领导人设想的战争蓝图。如果战争还有蓝色,不全是灰色的话。
卢箫抬头看向前方。
世州军队性别比例再好,也依旧以男性军官为主导;少校及以上的军衔,十个中九个都是男性。
因此只随便一眼,便能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席子佑。
坐在第七排的正中央,脊背挺得和一块钢板没什么分别。
卢箫记得,她隶属于中央战区的海军部队。旧欧的大和岛领土属于与大陆割裂开来的独立领土,海军是第一批要被派过去的,她也是要第一批贴近战场的。
当然,作为席子英的亲侄女,席子鹏的亲闺女,她大概也不会被优先排到战场上,大概率是做些后方战略统筹相关的工作。
“北赤联将成为我们的可靠战友,帮助我们一同反击曾侵略他们家园的敌人。感谢我们优秀的研究员们,为世州研发了一批新型武器。”时振州面前的笔记本渐渐翻到了有字的最后几页。“在拥有这么多得力助手与优厚条件的情况下,我们必将迎来辉煌的胜利。”
胜利。
记完最后两个字,卢箫的笔尖戳进了最后一个笔画。她呆呆地盯着那两个字,内心泛起深入骨髓的冷。
她知道自己不该起“异心”,可不知从何时起,她早就丧失了对理想与荣耀的热情。
司愚瘦如骷髅的身体,席子佑悲哀的神情,三战老兵脸上的弹孔……往事交织在脑海中,变成一个个红色与蓝色的恶魔。
卢箫仍记得离别时,白冉的神情古怪到滑稽。那也是一个月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你为什么要参加这次战争?为了荣誉?
——为了我的人民。
白冉没礼貌地大笑,但笑容中满是悲伤。
——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怎么还在在乎这么幼稚的东西?
——通过得当的指挥,我可以最大限度减少同僚的伤亡。
白冉收起了笑容,悲伤却更加悲伤。
虽然军衔不高,但卢箫心里清楚,自己算得上世州第一梯队的指挥官;而在第一梯队中,自己是最人道的一批。
很多指挥官只顾战绩,不顾人的死活。
是的,他们只顾得上“荣耀”。
卢箫合上笔记本,扣好外面的金属扣。
如果不去前线,这本就烂透了的世界更会连根都不剩。因为自己太弱小而救不了他国人民,便只能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救无辜的本国士兵。
她站起来,排队等待走出大会堂时,席子佑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一切都随风飘逝。
生活中总有各种细节提醒这一点。
军事演习的炮火声穿过厚厚的隔音玻璃,成为一个微弱的回音。
从那一刻起,卢箫才真正意识到,很多事情将再也回不去了。
比如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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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两周内,海军冲破了大和岛西海岸的边境自卫线。
作为军政一体的国家,世州的军事实力本就不容小觑;且旧欧的主要驻地都在南半球,大和岛的军事力量本就薄弱,根本来不及从南美或澳洲调兵。
这次闪击过于突然,过于毫无征兆。
旧欧民主联合国只能暂时退让,让出自卫线,等待从阿根廷出发的主力军。
海军已打通了通道,陆军登上了战争舞台。
卢箫带领了最大的特战独立旅,七十七独立旅,从鹿儿岛港口登陆。
首当其冲的人,必定是指挥官中军衔最低且最没背景的人。尹银焕已在去年开春成功晋升,因此到了现在,胸前佩戴金鹰胸章的、处于食物链底端的人又少了一个。
鹿儿岛属于典型的海洋性气候,但与开罗或拉瑙相比,冬天的气温还是低得可怕。
而且最难受的是,这里的冷,是湿冷。保暖衣总是潮潮地贴着皮肤,像一层湿漉漉的保鲜膜。
远眺朦胧在海雾中的樱岛火山,那宛若浮世绘中仙子的景色,卢箫想到了东京歌剧院。
那条蛇曾在这片土地上演出过。在与黄莺搭档的最后一次演出上,她便穿着那条红色的礼服裙,站在台侧专注地拉着小提琴,安静地当拥有绝美歌喉的“人间夜莺”的绿叶。
卢箫和独立旅的战士们向城市外围的营地走去。
旧欧的文化艺术发展欣欣向荣。道路两旁的指示牌涂上了五颜六色的油彩,丛林间人民度假用的小木屋造型别具一格。
走着走着,卢箫隐隐羡慕起了尹银焕,羡慕他曾亲眼见证过这样一位小提琴手的演出。
人不该活在过去,但不知从何而起,她只能靠回忆度日。
那个夜晚,白冉站在酒店房间的空地上,将小提琴架到了脖子上。世间最动人的音符从那流畅的运弓下缓缓流出,无词的幸福扼住悲伤呼之欲出的喉咙。
她仍未知道那日所听到的小提琴曲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开始
所有政治与战争的过程都出自作者君的想象,和现实无关,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