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后,白冉挑了挑眉:“这不很简单么?”

卢箫坐到桌边的椅子上,拿起一本德文书。

“最小的正整数解即可。当然,你要是想往大的说,我也不拦你。”

“最小的正整数解?”白冉皱起眉头,隐隐发觉事情的不对。

手表的指针一点点向前走,夜一点点深了起来。

火焰在玻璃罩中安静燃烧,灯光下被高鼻梁切成阴阳两半的脸庞越发垂了下去,醉态被这道数学题削去大半。

也越发挫败。

白冉终于忍不住了,闷闷问:“这真的能算出来么?”

仍在看书的卢箫过于全神贯注,并没听到她的问话。她的全部思绪停在了文字之间。

白冉皱起眉头,不悦地提高声音。

“答案是多少?”

卢箫终于抬起了头:“3121。”

“这没纸笔能算出来?”白冉一脸不可理喻的震惊。

“当然能,心算5的五次方不是什么难事吧?-4+5^5=-4+3125=3121。”

“这是什么解法?”白冉的表情越来越扭曲。

卢箫合上书,边阐释边向床边走去。

“如果n是一个解,那么n+5^5也是一个解。

而一个最接近0的特例是n=-4。

假设最初有-4个桃子,扔一个后,就变成-5个桃子。拿走-5的1/5,也就是-1个,剩下的就又变成了-4个。无论怎么重复前面的操作,每次都是扔掉1个,拿走-1个,永远抵消。所以,-4就是这个体系的一个不动点。

综上所述,最小的正整数解是n-4+3125=3121。”

白冉低头思索了许久。

“如果你也玩牌的话,真说不准咱们谁更厉害。”

“我不玩。”

“为什么?”

“没兴趣。”

“真无趣。”

卢箫毫不否认,坐到床边:“你说得对,我是个无趣的人。”她接了杯水,准备到靠窗的脸盆洗漱刷牙。

白冉的目光渐渐悠远。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目光瞬间又收了回来。

“你数理这么厉害,为什么没去研究所?”声音有点紧张,就好像预想到了一个无比诡异的答案。

“毕业考核没考好,成绩不达标。”卢箫如实回答。灰色的眼珠如阴天里的井水,与灰色的发丝一同交织在阴云之间。

那句话却像一句咒语。

白冉很久都没有说话。她半垂着头,如一座古老的雕塑。

当她不经意间抬头时,卢箫看到了一个怜悯的眼神。但远比怜悯复杂的多,就好像那女人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一般。

终于,白冉开口了。

“这世界没什么看头,即便去研究所。”

也就是那一刻,那双绿眼中的绝望达到顶峰。藻荇交横,死水一潭,绿得浑浊。

冷汗渗出脊背。有什么不对劲,但卢箫说不上来。

“请最后陪我睡一晚吧。我乖乖的。”白冉的语气满是安慰式的温柔,还有难过和不舍。

最后一晚,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卢箫的语气软了许多。她们两人的表情都软了许多。

“好。”

**

当天晚上,卢箫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到了一位金发女郎。

皮肤比雪还要白,身条比蛇还要细长。赤身站在西西里岛的海岸边,洁白的泡沫在她的小腿边升腾、飞舞。

长得很像白冉,却又不像同一个人。

翱翔于天上的西风神将大贝壳吹到岸边。

头戴紫罗兰花环的春之女神展开红斗篷,走到那完美如雕塑的女人身边。

女人迈开修长的双腿,站到了洁白无暇的贝壳上。瀑布般的长发于空中飘**,仿若秋日的大片麦田。

维纳斯的诞生。

卢箫被那耀眼的光芒闪迷了眼。她头一次知道,什么叫美得眩目。

再睁开眼时,她清楚地看到,女人眼神充满着迷惘与哀伤。红色的绣花斗篷披到了身上,衬得肌肤愈发雪白。

——天神已到,请行礼。

天边传来了一个无比威严的声音。

淡蓝的晴空因这声音变得厚重。

然而,那女人却不为所动,只是凝视着远方。

她眼神中涌出了同情,好像在同情一只即将死去的狗。

丝毫没有面对天神的尊敬,更别提行礼了。

她在干什么?卢箫不禁替她捏了一把汗。

紧接着,只见那女人将红色的斗篷脱下,扔到了地上。她淡淡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一片棕榈树林。

天空间突然电闪雷鸣,本平静的海面波涛汹涌。远方群岛的顶端迸出了黑风,一群妖怪在叫嚣。

来自天神的怒火开始毁灭这个世界。

冰冷的雨点打在卢箫的身上,像万把钢针。她在暴雨中艰难地抬起头。

浓重的雾气中,那个纤细高挑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

第三天,此内战中最大规模的战役在古晋爆发。后来大家才知道,真如白冉所说,这场战争成了尾声。

南赤联最后一支完备的集团军,从山谷间唯一的道路向古晋进发。

以卢箫为首的北联合军高层早就算到了这一点,提前一天在四面的环山上布好伏军。

在装甲车和铁骑距离中心点两百米时,步话机中传来命令的怒吼,枪林弹雨立刻射向南赤联的军队。

南军完全陷入了北军的重围之中,如瓮中之鳖。

卢箫没有参与火熘弹的投掷,只是死死盯着四周,观察战场上的一举一动。她担心出现意外情况。

不出意外,南赤联只有这一支军队。

惨叫声与爆炸声不绝于耳,战争所带来的幻觉越来越浓重。卢箫感到四肢渐渐瘫软下来,如泡在漆黑的梦境中。

墨水。

四周都是墨水。

突然,在大片灰色的墨水中,一个彩色的身影直直地站在火光之中。

卢箫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尝试重新聚焦。

并没有看花眼。

在一群迷彩服的前方,真的有一个人身着红衣,异常显眼。

而且还站在炮火最密集的地方。

红色的礼服裙在橙黄的火光中闪耀,如遍野荒芜上的一支玫瑰,怒放,却马上就会凋谢。

那是……

白冉!

身着红色修身礼服裙的白冉,在灰色的大地上白成一片雪,浅金色的长发随爆炸后产生的冲击波飘动。

极度震惊下,卢箫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竟然在战场上拉小提琴。

站在最危险的地方,用最淡然的姿态拉小提琴。

白冉闭着眼睛,握着琴弓的手有节奏地一摆一摆,好看的肌肉线条自由沐浴在满是灰尘颗粒的日光中。

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可交战中的轰击声明明震耳欲聋,根本听不见一丝小提琴的声音。

卢箫紧握着枪的手开始颤抖。

如果放任不管,这女人迟早要在某颗炮弹下蒸发。

所有军人都全神贯注于战争本身,专注于激烈的交战。

无人顾及那特立独行的红色身影。

卢箫立刻摔下枪,翻出石头垒成的掩体,向炮火中心冲去。爆发出全身力量的她,如一匹敏捷的猎豹,在热流中留下一个个残影。

还有一百米,五十米。

越来越近。

琴音隐约穿过沙尘,如泣如诉,如歌如颂。

一颗巨大的炮弹划破天空,向战场中央的小提琴手袭来。

白冉依旧一动不动,跟丧失了所有感官一样,嘴角甚至还勾起了满足的微笑。

还有两米。

卢箫嗖一下弹出,一把抱住她,向侧边卧倒。

白冉猛然睁开了眼。

突如其来的外力让她手中的小提琴飞了出去,磕到一块石头上裂开,然后永远地融入了熊熊火焰之中。

两人滚下了山坡。地面的草丛中满是碎弹片和石子,尽管穿着厚厚的军服,仍然扎得很疼;更别提身着薄礼服裙的白冉了。

卢箫尽力环抱住白冉的身体,尽可能减小碎石对她皮肤的损伤。

然而白冉在不停挣扎,哭腔喊到:“我的琴!”像得不到糖吃的小女孩。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管小提琴!但接踵而来的浓烟与颗粒让卢箫说不出任何话。

滚到山脚下后停下后,卢箫浑身剧痛,骨头快散架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要管这疯子。

可没时间休息。

比枪弹还要棘手的是,南赤联的军队就在两百米开外。如果落入南军手中,下场会比死还惨。

卢箫单手撑地,颤抖着从地上站起。看到仍蜷在地上的白冉后,她大吼:“起来!”

白冉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望着天空。明明天空被烟雾遮得严严实实,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起来,快走!”卢箫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

但地上的血迹让胳膊丧失了力量。

红色的裙摆下,雪白的腿上全是鲜红的血,或许早就被哪颗火熘弹的碎片炸穿了。

卢箫瞬间明白,白冉起不来了。

远处,已有眼尖的南赤联军人发现了她们正向这边赶来。

没时间了。

卢箫心一横,将白冉横抱了起来。这女人比自己高,大概也比自己重;但对一个世州军人来说,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但抱着白冉跑步却着实困难。再怎么厉害,卢箫也只是另一个女人。

可以忍,都可以忍。

体力也可以透支。过去两个月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她早就透支过无数次体力。

卢箫向山腰处的接应口跑去。还有约五百米,只要能到达那里就安全了。

这时,怀中的人终于说话了,而且是难得正常的语气。

“放我死在那不好吗?”

眼神微微向下,只见白冉的绿眼中迸出恨意的凶光。

这是什么烂态度,卢箫边喘息边咬牙切齿:“我不允许你死!”

白冉愣了一下,紧接着笑了起来。受了重伤的她边笑边咳嗽。

“你不是讨厌我么?”

背后南赤联军人的脚步越来越近。

“不冲突。”随着跑步的时间变长,卢箫的脚步反而加快了。

听到这句话,白冉本死气沉沉的绿眼突然有了微弱的光芒。她将身体向卢箫的胸口靠了靠,以减轻她的负担。

卢箫感到了重量的减轻,跑得轻松了不少。

白冉的腿仍在滴血。而失血过多后,她开始神志不清,困意袭上脸颊。

闭眼前,她的耳朵贴在卢箫起伏的胸口上,自言自语。

“那时候的心跳……也是这样么。”

作者有话要说:

到目前为止,已经出了不少伏笔,以后看到相关内容可以跳到前面来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