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门前迎宾的,是段克俭的儿子段友贞。

只见他今天满面春光,穿了一身绯袍。虽然是站在腊月如冰的风口上,但这位兵部侍郎依然风度翩翩,一脸春风般温暖的笑容,姿态中没有半点瑟缩和强撑的味道。

“高学士!没想到您能拨冗前来,快请快请!啊,是吗?我恩师上个月来函了?哈哈!恩师他老人家一向都忙,我去了好几封信,他才肯回短短一封,里面十句倒有八句是数落我的……哪里!我在恩师心中一向顽劣,远远比不过高学士!”

按照甄玉冷眼的观察,段友贞的人缘好到了几乎能和每一个到访的宾客深聊两句。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甄玉就得知了大学士高敏的母亲膝盖有毛病,吏部员外郎左世冲刚抱了大胖孙子,太常寺卿武钊的爱妾上个月病逝,以及御史梅如鸿的长子最近正想去青州,拜大儒周存信为师……

甄玉心中暗暗啧道,真是个滑不留手,八面玲珑的人物!

……也不知这个突厥人用了多大的功夫,才将大祁的这一套官场文化烂熟心中,他必然是每日小心翼翼游走于低屋矮檐之下,背诵着一本又一本的经史典籍,同时还得摸透中原社会里,种种曲里拐弯的人情世故,交谈中每一个不经意的暗示,看似平常的语句里,那些埋了三四层的真正涵义……这对自小生于茫茫大漠、习惯了天高草阔、放肆哭笑的游牧民族来说,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

要不是彼此处于敌对的立场,甄玉还真想给这个突厥人鼓鼓掌呢。

正这时,段友贞看见了甄玉。

“公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说完,他又一脸关切地问,“听说公主昨日被蛰伤了,情况怎么样?”

甄玉含笑道:“多亏段大人惦记着,回去胳膊肿了大半夜,到早上疼得才好一些。”

段友贞同情地点了点头,旋即又笑道:“还好只是蛰在胳膊上,不像我那些同僚们,蛰在眼睛和嘴巴上,那双嘴肿得连粥都喝不进去,今儿个还嚷嚷着要来赴宴呢,我心想这可有点麻烦,肿成这样,除了喝粥还能吃什么?可真要给人准备一碗粥,那岂不是贻笑大方?叫人说堂堂相府办寿宴,就给客人上一碗清粥。”

甄玉被逗得咯咯直笑,心想真是个人才。

进来前厅,又看到今日的寿星,右相段克俭满面红光,和到访的贵宾们寒暄。

大祁朝野都知道,左相和右相的关系并不好,私底下是王不见王的,所以今日的寿宴,左相有关的人员,全都没有出席。

这时甄玉上前来,向段克俭贺寿,说了几句吉祥话,又拿出自己带来的寿礼:一柄羊脂白玉雕刻的如意。

“这是自家铺子欹月斋的货,是找了有名的玉雕老师傅,用一块上等的羊脂玉精雕而成。”甄玉微笑道,“我年轻不知事,也不懂哪个名贵。我家李掌柜推荐我以这玉如意来贺寿,希望右相不要嫌弃才是。”

段克俭原本为了上次瑾妃和潘五的事,对甄玉颇有微词,觉得她是皇后那边的人,多半是她怂恿瑾妃和自己发生的争执。

但是今天见她带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来给自己拜寿,见利眼开的段克俭马上就换了一副慈爱的笑容:“公主太客气了!这么贵重的寿礼,我都不敢受啊!”

甄玉微笑道:“一来,是给右相贺寿的,二来也是感谢段侍郎昨天的相助。昨天我被蜜蜂给蛰了,胳膊疼得不知怎么好,是他帮忙叫来太医敷药,又叫了车轿把我送回府里……”

段克俭摆手笑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友贞是兵部侍郎,应该的!应该的!”

旁边马上有户部尚书邱铭奉承道:“右相生了个好儿子啊!不是在下唐突,右相年轻的时候,未必有令郎这样的才华和人缘!”

邱铭这番明贬实褒的话,说得段克俭高兴极了。邱铭身边著名的狗腿子,户部郎中吴修德也夸赞道:“段侍郎可是十岁就能写出《盛京赋》这种名篇的少年天才!这世上,有几个少年能写出《盛京赋》这样的文字?”

大家纷纷一阵吹捧,甚至有人当场背诵起《盛京赋》里的名句来。

段克俭听得又是得意,又必须在人前压抑这份得意,免得让自己显得太忘形,于是掩饰般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谁想不巧却被茶水呛到,忍不住一阵大咳,众人纷纷上前,捶背的捶背,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

正这时,有通报说,五皇子到了。段克俭眼睛一亮,马上道:“快请他进来!”

不多时,段友贞拉着一个英俊的少年,说说笑笑进屋来,那少年正是五皇子。

五皇子先给段克俭行礼:“凌灿见过外公!愿外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段克俭慌忙双手扶起外孙,又笑道:“是从你母妃那儿来的?”

“是。母妃让我带了寿礼,是她亲手用丝线绣的屏风。”

不多时,几个宫人抬着一扇丝绣屏风进来,上面绣了一个寿字。

客人们纷纷赞叹起来:“瑾妃娘娘有心了!这屏风绣起来很费功夫吧?”

“那是当然!没有个把月根本绣不下来!”

“瑾妃娘娘孝心可鉴啊!”

段克俭被他们说得连连点头,这么冷酷的男人,眼眶竟有了几分湿意。

五皇子又说:“还有一份寿礼,是小姨托我送过来的。外公,小姨她……她眼下就在大门外头,我小姨说,也想进府来给您道一声长寿。”

他说的小姨就是瑾妃之妹,曾经的庄亲王妃。自从庄亲王叛国身死,景元帝怜悯庄亲王妃不幸的遭遇,又觉得她没有参与庄亲王谋反的事,于是下令把她从牢里放了出来,却贬为了庶人。

谁知段克俭一听外孙提起自己的小女儿,脸色马上一沉,他哼了一声:“丢脸的玩意儿!谁叫她来给我贺寿?!这个丧门星!她是生怕我活太长了!”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宾客们一时面面相觑。

没想到段克俭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竟是这个态度,嫌弃得像块破抹布,比起他对儿子段友贞的视若珍宝,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