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有委屈, 有冤枉,还有一丝儿伤痛,云箫韶心中一窒。
她怎不知?她的误解暗含的意思:咱不信他。既不信他的为人, 也不信他说过的话, 如今看把他伤了。
门外小镜儿呵呵地在笑, 无忧无虑, 看来并不记得宫中岁月,有那么一瞬,云箫韶心里只盼着有什么法子叫李怀商也忘一忘, 忘记她今日说过的所有的话。
那边厢李怀商又问一回:“在你眼里我如此不堪?”
听他言辞切切:“我好容易娶你进门, 绝不会欺侮你、给你难堪, 我, ”他终于鼓足勇气道出真病,“我和我二哥不一样的。我知道他让你伤心,我只对你说,我不会的。”
不, 不是的, 为着你二哥伤心?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已隔山海,从未追寻,云箫韶低头看一看身上,今日自己一身儿的妃红颜色袖衫长裙。
难道她的疑心是因为还念着从前的伤疤怕疼?
不, 不是的。
打哪时候起?从前她多穿青碧一类清爽颜色, 拜堂那天夜里李怀商一句“你穿红的好看”, 不知不觉她改换衣装, 如今三不五时品红、银红穿在身上,她是拿着看旁人的眼光看他?不, 她看他从来只是他。
李怀商听云箫韶轻声道:“你对我说过初次见面的情形,你才几岁,我为着给先太后贺寿穿的红的。”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她声音愈轻:“你少时起,心里就念着一个人,我千怕万怕,怕你忙活一场,到头来发觉我并不是那个人。”
原来她竟是个拙的,早已动着真心真情,怕他心心念念那么多年,到头来发觉她早不是当年那个小娘。怕他会灰心,会败兴,是以连身儿衣裳打选也不由己,是以逼自己端起王府正妃的修养,外头养的有个小的?接进府罢,哪怕她打碎牙往肚里吞,她也不愿意他失望。
这许多的未竟之言,云箫韶没说。
可李怀商听得分明,心怀大动,也顾不得是在外头,两步走来拥住她,搂在怀里一壁抚她的发一壁说道:“那的话?我万万没有那般的念头。”
又手捧她面颊,凑近说:“往后你该生气就生气,该恼我就恼我,知道么?”
眼见她眼中清凌凌一撮儿泪,凝在眼中将落未落,李怀商真的慌了,赶着说:“不虞之隙,求全之毁,是我的不是,没对你事事明言,惹出你的误会。”
云箫韶直摇头:“不是你的不是,是我的。我没个定心,冤枉你好人,早该摊开问你,又自己唬着神儿不敢,是我的不是。”
她本不愿意这档口落泪,这怎说的,本是她冤枉人,到头她还要哭,好似人欺负她似的,可是禁不得心中酸软又一块大石头落地,前头多少日浑身紧绷,如今一句话说开,金珠儿流之不尽。
李怀商抽出手巾替她拭泪,又哄着说:“你的镯子我巴巴要来,又不好生保管,看要到处乱放,也是我的不是。”
这话说的,云箫韶破涕为笑:“哪来的道理,你也说强要来小镜儿要哭,你难道跟他抢不成?跟丫鬟抢完跟孩子抢,好不知羞。”
李怀商情真意切:“你跟前我要知什么羞?就要抢。”
瞧她面上春来雪融,他也宽心,搂着她不住偎晃,口中道出心曲:“箫箫,箫箫,我原以为不消说的,今日也对你说一句名言,我从前就不肯纳妾,往后也不愿,府里府外我没一个沾过身的人,往后也只有你。”
好,好,云箫韶只想叫来母亲也听一听,她眼中不用容人,她非要眼皮子窄也无妨,他亲口说的,只有她一人。
倚他肩上,她叹道:“世间男子但凡聊有家资,无不想着三妻四妾,偏你不要,你还姓李。”
姓李,嗯,他姓李。
只是屋中姓李的这位,一时半刻没言语。
大冷的天儿,外头北风灌彻彤云密布,偏她身上暖的,温热的身子暖呼呼、软颤颤,这般依偎在怀,李怀商哪能没个绮思?前阵子值务忙碌又憋忍得狠,一时脑子里不是旁的,走马灯似的全是有几回云箫韶坐他膝上红馥馥嘴唇与他尝的情景。
什么三妻四妾,从前没这念头,往后没有,此时此刻更没有。
只有……
李怀商下颌一沉,在云箫韶耳边低声说一句什么,一下云箫韶耳畔一点薄红攀上脖子脸,赛过原本胭脂,她眼角浅露浓霞,也低着声儿:“好。”
“好?”李怀商眼中一亮,极英挺的眉毛扬起,拉她就要往外走,走着一壁朗声重复道,“好!”
两人手儿绞缠着,迳到院中,镜白看见他六叔要走,摇摇摆摆走来追赶,嘴里叫道:“六叔叔!”
李怀商脚步不停,这孩子小小的人儿,短腿儿没赶上他,只赶上落后他一步的云箫韶,小手攥上她裙角。
“哎,”云箫韶拽住人,转头俯身摸摸小孩儿面颊,“孩子看叫你。”
李怀商面上僵的:“几时不能叫?”专意要回府,可云箫韶暂绊着脚步。
这孩子,恁地乖觉,云箫韶按说是个生人,摸他小脸儿他也不闹,云箫韶忍不住心生喜欢,少不得再逗两句。
逗着笑着,再细看这孩子眉眼,可不?他不太像冯贵妃,五官倒有几分仁和帝影子,李怀商面上轮廓大致与温娘娘相似,可眼睛眉毛是随他父皇长的,要不云箫韶当时路过惊鸿一瞥,一眼就觉着这孩子长得像李怀商,原来不是他像李怀商,而是他和李怀商都长得像仁和帝。
也是云箫韶不爱往冯贵妃宫里走动,不常见着这孩子,只有逢年过节宫宴上有过几面之缘,一时没认出来,唉,这孩子。
云箫韶手背蹭过他红扑扑小脸儿,说道:“乖孩子,看这大冷的天,进屋去好不好?你六叔婶娘改日再来看你。”
她身后李怀商嘴里念叨:“婶娘?”
又独自乐呵开,一时也不急着走,立在原地笑呵呵又说一遍:“婶娘。”
没想镜白听见,有样学样喊道:“婶娘!你是婶娘!”
边上桐姨丫鬟凑趣儿,笑道:“这孩子与王妃投缘呢。”
李怀商脸上笑得有些孩子气:“那是,这是他婶娘。”婶娘两个字碾着舌尖说的,格外重两分,一下云箫韶脸上挂不住,看又要蒸红。
落后两人终于打院子出来,此时已经月照当空,下弦如缺。
天上的月不圆,地上的人却是圆的,去时李怀商跃马、云箫韶乘轿,归时李怀商拥着她,把她放在身前马背上,两人一骑慢慢打马逛着前行。
李怀商双臂紧紧护着她,一时又问:“你倒不见慌?”
慌?慌什么,云箫韶问,李怀商说寻常小娘似乎都怕,云筝流笑而不语,她和筝流两个都会御马,不说叫她上阵,寻常总不怕。
她嘴上不说,只向身后笑道:“有你执缰,我不怕。”
李怀商开心了,捋服帖了,口中道一声“抓紧”,双腿一夹马腹,座下乌骓陡然快行,马蹄儿声一阵紧似一阵,风吹打在面上,云箫韶也不闭眼,睁大眼睛看前路,兴奋得脸上泛红,不禁得笑出声。
“你果真不怕!”李怀商确信,也畅快笑起来。
又催缰,两个一路狂奔到王府。
到门头上,他似乎又念着什么,神色又不大舒敞,率先翻身下马再来扶云箫韶,只一味把脸垂着。
云箫韶手递在他手里,人暂稳坐马鞍上没动,问他:“怎了?”
李怀商头低着,声音也低着:“是否教过你御马。”
?甚么?云箫韶没听明白,他仰起脸,眼中又是那样式湿漉漉、黏糊糊神采:“二兄,他是不是教过你?因此你才不怕。”
!这那说的,真没有!云箫韶滑下马去,急得看险些跌一跤,头重脚轻投到李怀商怀中,本想着速即站直,脑中一转又不站了,推说扭着,要李怀商扶,李怀商是个实诚人,真当她扭着,单膝跪地要看她的伤,此时府门内小厮已经迎出来牵马,云箫韶口中叫他起,又赶忙遮掩衣裙,说唬他顽的,并没有扭着。
他没起身,手还踅在她裙摆,昂着脸认真地问:“真的?”
“真的。”她垂眸看他。
又补一句:“我幼时学的御马,舅舅、舅母来京时所授,和我妹子一道,随你问去。”
西南民风开放,云箫韶舅母上马能战,是蜀中响当当的女将,京中也闻名。李怀商听罢看着是放下心,脸色放晴,云箫韶拉他起身:“走罢,没得在这里现眼,一会子巡夜的过来当是什么。”
李怀商初时没动,某一刻霍地起身打横将她合身条抱起,对她说:“成亲那夜里你就说脚踝疼,今日又拿着扯由头,我倒看看,你到底哪里疼。”
方才云箫韶坐在马背上没吓着,此时悬空躺他臂间可是吓着神儿,一时挣动说哪儿也不疼自己能走,一时帕子遮脸上,说丫鬟底下都看着也像样儿!李怀商却说:“我说像样子就像样子。”
云箫韶争不过他,只得任他抱进云萝居,一路上多少丫鬟婆子厮儿笑嘻嘻见礼,真把她羞杀了。
他一例不理,大步流星气势如虹,一路抱着人到里间睡房,高声吩咐画晴出去关门,轧着人紧紧覆到榻上。
真到榻上,他又停下劲头,左右挣不开衣裳,腰上带子死活不听他使唤,打着死结还是怎的,一味作对解不开。他不自在,云箫韶自在,倚在枕上卸钗解发,解完冲他笑道:“你急什么。”
烛光隐隐,暗香浮动,李怀商眼底赤红:“你说我急什么。”
他越急,云箫韶越把脸儿扬了,看他闷头解衣裳,只露出刀削似的侧脸儿。也是不期,她忆起从前两人几次偶遇,他要守着规矩,从来是这般侧身侧面与她说话。
话说回来,他侧边面上,一直这般英挺受看么?
心神游丝一般无定,云箫韶不知脑中哪根弦儿一动,文君当垆沽的那盅儿酒翻了,媚娘开箱比的那件儿湘裙染了,口中叫一声:“六叔。”
李怀商蓦地抬眼:“你叫我什么?”
云箫韶看他越红的眼睛,知着茧儿,朱唇轻启:“叔叔。”
榻上女子,口唇与衣裙开一色红,青睫与云鬓并燃绿,李怀商忍不得,打挺翻到她身上,听她轻轻一声惊呼,又捉她手,道:“你与我解。”
哪有不好的,两人双双倒在帐中。
蜂蝶儿不访也有春色,桃杏儿开在交叠的手掌心,今时今夜,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