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香, 红椒墙,鸳鸯帐,夜未央。
两个各自澡毕, 云箫韶头发披着, 身上一件单衣, 李怀商看她走进房中, 腰背悬的正直,却无端不知哪里摇来,柔曳款款, 足踏春风一般。
佳人轻展裙摆, 款掀珠帘, 立在烛光里冲他笑:“六郎。”
李怀商只觉着, 今秋恁地怪不怪,入夜还这燥气萦怀,火星子直燎人,没得叫人口干舌燥。云箫韶往他边上坐, 好么, 一时只有更热。
她是, 身带烛光?还是蒸着沐浴时的热气。
啊,沐浴,李怀商只觉看要喘不上气儿。
他手上空落,一把又抓住云箫韶一捋头发丝儿, 云箫韶逗他:“要不的赶明儿我发心子里铰一撮儿, 绣囊与你装, 你随身带着?”
“不好, ”李怀商摇头,满目真诚, “哪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怎叫你身上有丝毫损伤?再说那是暗通曲款男女才行的把式,我不干那个。”
好你不干那个,那你没得专一抓人头发不撒手做什么?
云箫韶心里好笑,任他握着,舒展直身往榻内里躺下。
她专意碾挨他身畔踅过去,一头乌发几乎铺他一身。
要你爱抓人头发顽,云箫韶笑李怀商:“不如你也别寻衾被盖身上,既然喜欢得不要,你盖我头发便了。”
李怀商没顾上说好,也没顾上说不好,怔怔看宛宛伸他手上臂上、腹间腰间的长发,只说:“好香。”
又问:“你用甚么头油?我看我母妃总好抹桂花头油。”
云箫韶笑道:“那东西虽好,我暂用不上。”
桂花头油她知道,家里母亲也要用,不仅要抹上,还要点远山炉每日晨起熏一熏,作乌发膏用,这李怀商哪个知道,以为只是头油。
李怀商眼巴巴的:“不用?那是哪来的香气。”
云箫韶脸上红霞起,抢过发梢儿不给他握,闭起眼睛不搭理他。
须臾,只觉一簇热热的体温欺进,耳边上响起李怀商的声音:“箫箫,我想……”
他想什么没说完,云箫韶蓦地睁开眼睛。
她眼中说是清光又见绮绮,说是青睫又飘红,他原本想的只有更想。她这会子褪去平日的善解人意,像是专意引人似的,通是没个体贴,自半张开唇,李怀商忍不住,自己嘴唇贴上。那一瞬他说不清,她嘴唇上是口脂么,甜的?与她乌发一般,香的?她身上一团,热的?唇齿间似乎又不够热,难不成谁口中是凉的?
不知,不知。
一时只是唇贴着唇厮磨,李怀商经年的好梦成真,拥着人严丝合缝,只是哪里犹嫌不足,云箫韶把舌尖往他嘴里吐,可终于叫他摸着槛儿,凿开她牙关往她嘴里鸣咂。
渐渐两人呼吸转急,云箫韶间或推人,往外挝脸儿:“蜡烛。”
还点着,李怀商长臂一伸过去熄灭,暗夜粼粼,他红着眼睛说:“予我么?”
嗯,嫁都嫁来了,哪个不予你,要你多问这一嘴,云箫韶螓首微垂闭上眼。
她嘴上没答,有人替她答,她腰间衣带刚让李怀商七手八脚拉扯开,外头画晴声起:“爹,娘,门上来一个宫里的公公,说是韩指挥使遣来,有话说。”
韩指挥使?云箫韶问是谁,李怀商答说是上直卫他手底下副指挥使,云箫韶一听是御前的人,这下真的推人。
方才说一嘴烛火时是半推,这会子是真推:“说不得什么要紧事,你去见见。”
李怀商好克性儿人,镇日鲜见他没个好脸色,这时面上眼睛瞪的、嘴唇抿的,显而易见是不高兴,闷声道:“我等等。”
两人紧贴着身儿,他要等什么云箫韶哪有不知道,平抒一口气,她在他耳边笑道:“你在我榻上等,是白等的,”教画晴,“分付画暖,顿一盅梅子茶,镇得凉凉的,王爷要喝。”
又温声安慰李怀商:“去罢,外间等去,见完就回来,我难道飞了不成。”
李怀商依依不舍:“那你等我。”
“好,好。”云箫韶打发他出去。
倚在榻上,一时也是犯渴,管外头要茶。
是画暖端进来,叫一声娘给奉茶。
这丫头瓜子面、杏子眼,面相和顺灵秀,更兼举止温柔,云箫韶喜欢得不要,随手赏她一只如意回纹白玉镯子,她欢天喜地,谢恩退出去。
只是这李怀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云箫韶心说这人真是,有事耽搁也遣人来说不是,咱就歇宿。又想,怕是他出去前等得久,唉。
如此这般掺蜜打丝一样的缠绵纠结,真是,两辈子也没和谁历过,怪新鲜,怪恼人,又……怪腻着牙。
没完了。
如此想着大约两刻钟,李怀商匆匆打帘子进来:“累你起身,咱得进宫一趟。”
云箫韶连忙问什么事,李怀商答道:“父皇又不好了。”
又不好了?多不好,一定不是寻常不好,要不的大半夜望宫外召他们,云箫韶匆匆穿衣梳头,赶着跟李怀商进宫。
进来发现,大约果真是不大好,清心殿外围得层层叠叠,大半夜的后妃一个没闲着,都给叫到殿前,另上直卫几个指挥使也齐齐到场,飞鱼服一个挨一个,把个清心殿合围得铁桶也似。
李怀商任着殿前指挥使,自要上前计较,临过去前满眼只是不放心,云箫韶说:“你且去,这阵仗一会子宗室也要进来,有你忙的,我过去寻母妃,没大事。”
他这才放下心,两个分头进殿。
说六宫妃嫔,位份有高低,恩宠有薄厚,位份低些、不很得宠的嫔妃候在殿外,位分高的,和得皇帝青眼的,候在寝殿内,位份最高的和最得宠的呢,紧挨着龙榻守在帐前。
如今账前立的就是徐皇后和温德妃,云箫韶静悄悄进去,走到德妃身旁,两只手合力,轻轻托她胳膊。
德妃眼睛望向床帐里头,嘴上招呼:“你来了,怀商呢?”
“他身上挂的职,前去应承。”云箫韶答道。
德妃说也是,应有此理。
边上徐皇后面色就有些不虞,大约是她的好儿没当上殿前指挥使罢。
不过谁搭理她,云箫韶低着眼睛轻声询问:“这热突突的,父皇如何不爽利?”
她问的是德妃,没成想正主儿还没答话呢,徐皇后冷哼一声抢先:“你这孩子说话,热突突怎的?耽误你两个歇宿了?”
云箫韶不声张,满殿的御侍医听着,只屈膝称不是:“母后教训的是。”
她认低伏小,徐皇后却没看她顺眼半分,接趟道:“知你二人是新婚燕尔,老六平日里领着殿前指挥使,庶务繁忙,且指着这几日可可儿造,只是也该有个轻重,什么事重得过圣体安康。”
云箫韶只有一句话:“母后教训的是。”
徐皇后还没完:“他是头婚的郎,没个节制,你什么不知道?也不劝着。没个体统,回去《女则》、《女诫》与本宫各抄十卷来。”
德妃从前与徐皇后一锹土上的人,多少算共患难的亲厚,如今不再忍耐,道:“这是哪的话,老六但有个摸鱼躲懒,她有个不说的?他两个进来又没迟,好端端罚她作甚?”
又恍悟一般:“话说回来,怎还不见怀雍?”
你儿子媳妇都还没到呢,迟天边去了,你要罚我规规矩矩的媳妇?
云箫韶在一旁道:“东宫虽然近,只怕是徐庶妃身子笨重,耽搁了。”
这一句可是火上浇油,是呀,人家宫外开府住着的两口子都来了,怎么你近在咫尺的东宫里住的反而来迟?
还有徐庶妃,庶妃庶妃,这两个字听在徐皇后耳中直比刀剑利斧,比砍她的头还痛,又痛又耻辱。
徐皇后彻底冷脸:“是,东宫远近,你可是一清二楚。”
又说德妃:“当是什么,得着个二蘸子,露水的夫妻,你还当个宝,德妃,你也看着皇家的体面。”
云箫韶稍稍侧脸看德妃,见德妃微微颔首。
成,您点头就成,云箫韶冲徐皇后道:“皇后娘娘瞧不上二嫁夫妻,却瞧得上奉子成婚,实在体面。”
德妃假意呵斥她:“你这孩子,要你答话,你要骂人。再说徐庶妃进东宫虽说没有明旨,好歹上庶妃位份是你父皇点头的,你瞧不上徐庶妃,你难道还敢瞧不上你父皇的旨意?”
两个一唱一和,一举把徐皇后噎个面红耳赤。
徐茜蓉进东宫没明旨,云箫韶进隐王府可是有明旨的!她先前说甚皇家的体面,这不是指鼻子骂仁和帝没个体面?非议圣旨,她真是,一句不察,竟然一不小心非议圣旨!
这时候云箫韶又和气,告道:“是,是臣妾多嘴,母后恕罪。”
徐皇后有什么法子,只得粗声粗气漏一句:“罢了。”
落后李怀雍进殿,徐茜蓉没来,只说身上不爽,几人无话。
只是愣是陪着候到天明,太医院的院判大人一时说风疾复发,一时又说邪毒侵体,总归是大事不好。
可仁和帝不好,徐皇后说进去瞧瞧,又没被准允。
徐皇后自然老大不高兴,说她是正经六宫之主,连陛下圣躬违和她还不能看一眼?
德妃就劝,说太医院自有分寸,又说许是陛下旨意,想要静心养病,回去等消息罢了。
落得徐皇后一顿数落,说她不知体念陛下,心里不诚,甩好大脸子。
云箫韶出宫前见德妃忧思重重,就劝:“不值当,这熬得大半夜,母妃合该放宽心思回去补歇息,不值当生气。”
德妃却道:“哪个与她合气?二十来年的老人儿,谁不知道她的性子,眼皮子忒浅。我只是在想陛下的病。”
原来陛下这病十分古怪,说他病重,到那一步少不得要料理后来事,循例他该召太子近前,倘若没有太子但已有属意的人选,则该先头第一个下旨正名,以防出乱子。
可仁和帝愣是没下旨,连见都没见李怀雍。
这么一看,病得应该不很沉重?
可是,婆媳两个远远儿瞧瞧来往的锦衣卫、旗手卫,兵戈待旦蓄势待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小病小痛。这事儿难以寻思个头绪,两人面面相觑。
云箫韶定定神,道:“我省得了,回去只对王爷说,一切奉旨行事,别急着一定要觐见,凡事不要冒头。”
“是,”德妃稍稍宽慰,拍她的手,“要的就是你这句,去罢。”
出去一路上云箫韶不住琢磨,仁和帝,到底有病没病?或者说,真病假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