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泰极而否、乐极生悲。
她两个绸缪缱绻, 一来二去不着意,进清心殿本就踩着时辰,千不合、万不合, 仁和帝又揪着说好一会子话, 比及到正阳宫拜见皇后, 少不得就晚上些儿。
春荣出来传话,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皇后娘娘这会子不得空,烦王爷王妃且候片刻。”
待这眼睛长在脑门子上的嬷嬷进去,廊下两人齐齐开口, 一个说:“是我累你。”
另一个道:“倒是白叫王爷连坐。”
?云箫韶奇道:“你累我?”
李怀商低低答一声是:“自从九弟, 嗯, 出事, 自从九弟出事以后,母后瞧我不如往日顺眼。”
啊,那也是有的,从前是哪哪都被冯氏压一头的难兄难弟, 如今冯氏倒了, 可不就一朝生分, 温娘娘又在仁和帝跟前得脸,大约皇后眼睛里:卿要乘翼,与我反目。是不如从前顺眼。
李怀商拣一句问:“母后与你也不慈爱?”
嗯,那是不慈爱, 从来不跟慈爱两个字沾边儿。
只是云箫韶听他说的, 母后与你不慈爱, 不像从前那谁, 那李怀雍,也自称心悦她, 可口口声声只是说,“你与我母后合气”。
虽则是,差不离,一个意思,两个人处不来,可说在话上是谁与谁,还是差着趟。李怀商不明个中缘由即偏着云箫韶说话儿,哪个听见能不顺心,不动容。
云箫韶一向知道他的体贴,今日又见识他的偏爱。
她脉脉一笑:“她是什么性子人,她亲侄女在我手上决撒,能没个记仇?她也不慈爱,我也没有多恭敬。”
李怀商握一握她的手:“幸而你心里明白,要不的她更要横搓扁揉,你且要吃苦。”
云箫韶把眼睛觑他,笑道:“我这样性子王爷竟还惯着,不怕宠出个不知天高好歹,哪日犯着温娘娘,看王爷不说的。”
这时殿中终于叫进,李怀商拉她一把,摇头说她不会,不是那样式人,又说:“你还叫温娘娘。”
云箫韶一壁催他望里走,一壁说:“我的不是,是温母妃,好么?”
瞧样子,不好,李怀商又道:“不仅叫温娘娘,你昨晚上才答应我的,你还叫王爷。”
哎,怎还耍上性子了?云箫韶好笑:“人前我不得守个礼节?”
李怀商不愿意:“这廊庑底下哪里有旁人?”
哎唷,云箫韶哄着他:“没有没有,是我叫岔来,往后记得了。只是心里总有个忧患,总要防着殿里那位挑咱夫妻两个的不是。”
咱夫妻两个,这话实在中听,顺着虎须捋来的,一举把李怀商梳拢住,他如闻仙乐如沐春风,笑容可掬迳到殿里。
徐皇后自然没好话,云箫韶给她奉茶,胳膊僵得要酸,李怀商眼见长眉皱起,忍不得的要开口,徐皇后才堪堪接住茶盏。
虽说是接住,可也就沾唇抿一抿,活像云箫韶碰过的东西有毒似的。
不过这一应刁难云箫韶一个字没道不是,两人出来要去咸庆宫,李怀商说她其实不必如此忍让,叫一声手酸也没什么,云箫韶慰他道:“值什么?再说我要给她示弱赔笑脸儿呢。”
李怀商只望着她两只手不言语,看样儿是想上手给她揉捏揉捏,云箫韶就笑:“是酸得很,晨起还伺候人穿衣。”李怀商说那、那往后还是,还是什么没说完,云箫韶截口打断,说酸着也是她来,李怀商脸上松快笑。
两个又说笑几句。
见过德妃,没别的话,德妃体念他两个辛苦,没说几句就打发回府,临行前也是说:往后日子还长,哪个眼睛就看着今日。
两人拜过父皇母后母妃,打道回府。
泰王府制式中规中矩,即不逼仄也不豪奢,周正阔五间、面长三院的亲王府宅子,中路第一座院子是客座、厢房、花厅和李怀商书房,云箫韶嫁来,他将中路第二座院子设好,昨日在婚庐歇一夜,今日才正经到她的居所。
还没进院,云箫韶抬头看,垂花门匾上空空如也,没个题,遂疑问地看向李怀商,他道:“你往后在此起居,也拣两个你喜欢的字眼。”
边上望鸿儿等,都在等着信儿,云箫韶思索片刻,道:“不若‘云萝’二字罢。”
李怀商笑逐颜开:“好,云萝居,”转头分付,“叫将作监仔细雕刻。”
他这一日夜擎是爱笑,笑模样镶在脸上似的,云箫韶看见,心中涟漪淡淡,也跟着笑起来,夫妻两个满目笑容相携入居。
一路走,李怀商又忐忑:“你瞧哪里不好,只对我说。”
哪里不好?哪里都很好,金玉雕饰不很浓繁,多见假山掩映景色,闲趣盆景、花石小桥,好个庭院。
没一处不合心意,云箫韶微微笑道:“只在那儿,”并指点一点庭院中央,“欠一座葡萄架。”
又稍稍避开一遛丫鬟吓人,悄声问李怀商:“六郎,你说是罢?”
谁说,李怀商说?他一百个只说是。
若问云萝二字哪个来历?
但令葡萄熟,不虑韶光迟。
笑指云萝径,情人自得知。
可不还缺一座葡萄架?两人结缘的葡萄架。
晌午用过午食,云箫韶催促李怀商歇午憩,李怀商坐在被褥间不言语,只张着眼睛要看杀人,云箫韶知他心思,这人,专爱蜂蜜罐子装饴糖,贴着黏着出不来,想要她陪。
哪个不愿意陪他?只是云箫韶还有事儿呢。
唇边攒一抹笑,云箫韶轻声细语:“你午间不养好精神?”
嗯,午间不养好精神,要说没什么,晚间早些安置便了,晚间——晚间!寻常晚间早些安寝罢了,今日晚间料想不成!昨儿晚上说疲累,又念着今晨要入宫,就没、没……嗯,李怀商一下子躺了,脸冲里,推说这就睡,让云箫韶自去,云箫韶笑得要打跌,与他打帐子、点香,险些没笑出声儿。
不是笑话,只是心气儿顺,太顺,人逢喜事,还不兴笑么?
不过别忙笑,新院子新住所,通还有的忙。
她走出去,招呼来画晴。
画晴领着几个丫鬟安顿一应东西,走过来笑道:“不得了了,娘的嫁妆库房看摆得满满当当。”
云箫韶说她财迷样儿,她回嘴说:“常言道奴婢样子主人影,俺每掉钱眼儿里,看是谁带的好头。”
主仆二个又说笑两句,神色转肃,云箫韶道:“到前边正堂,把丫鬟厮儿都叫来我看看。”
说笑归说笑,正经事儿上画晴麻利得很,不一时叫来四个丫头并两个小厮。
几个给云箫韶见礼,口称王妃娘娘。
大眼看去,面相都还好,咱也不是说嫌丑爱美,只是看人总要看眼神清正、目不斜视,但凡这两样有,不是那个贼眉鼠眼样子,总归差不到哪去。
再说,李怀商挑给她的人,两个字说来:放心,总再没人儿往她饮食里放一起子诸如半夏之类的毒物。
几人磕头,说请王妃赐名。
云箫韶心里满意,面上不动声色,一一问过家里日常。
晓儿不必说,就叫画晓,另一个和她一般年纪,也还不知事,跟着洒扫奉茶罢了;两个大的,一个擅长针指刺绣,给赐名字画映,另一个能造五鲜汤水,赐名画暖;两个小厮,只在门外通传伺候,叫做天明儿与天昭儿,俱是忠厚面目,一一看过,云箫韶放她几个去。
又对画晴说:“云萝居往后你是大的,你与我顽笑罢了,当她几个的面儿,你可打着样子。”
画晴答知道了,又说:“只是画晚不必,和她几个闹成一片才好。”
两个会心一笑,可不,也好听来些儿寻常听不见的,这般分工才好。
一番话说完,画晴说娘的秋季衣裳要先头从箱子里起出来,挂到衣桁上熏着,说了几件云箫韶长是喜欢的,天青的比甲、水蓝的裙,云箫韶听见,脑子不知哪根筋一搭,吩咐道:“再去寻几身儿嫣红颜色穿戴。”
“嫣红的?”这一下看把画晴惊住,“娘一向不爱桃红颜色,怎的忽然要红的?”
又思索道:“怕都是宫装,家常衣裳那些个明亮颜色的还真少见。”
云箫韶说挑料儿现裁,哪个缺这一匹布,成,这时要裁新衣,也不值什么,画晴领命出去。
她出去,云箫韶一怔。
怎说的,李怀商一句穿红的好看,她就要践行?她自诩离经叛道,世人常说的女为悦己者容,她如今也免不了俗?
只是这当中似乎还有别的话儿,不单单是想着“悦”谁去,只是到底什么话?云箫韶一时半刻没琢磨明白。
晚间用膳完,云箫韶和李怀商坐在榻上,李怀商清清嗓子,问她何以解闷,要不要下棋,云箫韶道:“打发时光罢了,我不善棋。”李怀商松口气,说也不想动脑筋,两个遂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儿耍一耍。
只是夜阑总有时,耍牌耍不到天荒地老。
戌时一刻,画暖顿茶进来与夫妻二人吃,吃毕躬身问可有旁的吩咐,李怀商一脸镇静:“点热水。”
阿,云箫韶面上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