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箫韶吃一惊, 她身后画晴、碧容两个也惊着,这是那的话?
一向知道泰王爷的照拂,可一向也没哪个提意, 不听泰王爷恃恩挟报, 也不听娘投眼怀春, 怎的热突突来这一句?
这档口李怀商已经定神, 一脸恳切告道:“云娘子,眼看皇兄要复位东宫,届时什么赏赐父皇都会允他, 他又作得深情面貌, 阖宫哄起, 架得你着。为今之计, 你即便投奔你外祖家也挡不得,总拗不过一纸诏书。”
是这个理儿,这话还是当日他来报信时云箫韶亲口对他说的,可是、可是, 云箫韶熏熏然、晕飘飘, 非是她面皮薄, 而是两辈子谁也没历过这个阵仗!
又听李怀商说:“如今情形,唯有赶在我父皇圣旨降下前,你先头定下一门亲事,皇兄总不能拆旁人的亲, 于他储君名声也有碍, 谅他也要住手, 父皇也不会纵许。”
是, 云箫韶心想这条路便宜,你李怀雍堂堂储君, 难道强抢他人之妇,脸往哪搁。
李怀商侧着身,把头儿低了、眉眼敛了:“若是寻常人家,总要防着迫于东宫威势,家里或贪图财帛、或贪图前程,万一悔婚。不如、不如……”
他眼巴巴抬头看云箫韶:“不如与我做亲,永无后患。”
嗯,云箫韶寻思,按这说法,也是合当,万一李怀雍即是这么样不要脸,要硬抢,满京城里似乎还真只有泰王府不怕他抢。
只是云箫韶先头慌得没处下脚,这会子镇定下来,看李怀商涨紫上脸,想一想,教他在葡萄架下安坐,又教画晴顿莲子茶来,嘴上冲李怀商说:“你且歇口气,看你额上汗珠儿滚的,不知道还当你来寻仇。”
她说他额上有汗,按说是该抚拭,可她没舍他半枚手巾帕子,只微微笑道:“如今我的帕子你不合用。”
“是。”李怀商应下,自扯出汗巾往额上胡乱擦过。
只是拭之不尽。
少顷,清凌凌莲子茶端上,两人隔着桌儿各自用一盏,慢慢李怀商脸也不胀红漒紫的,额上汗也落下,云箫韶见他与寻常贵胄人家男子不同,即便夏日蒸汗,他随身也不戴甚浓厚麝香之类香囊香佩,知他素日穿戴清爽,不觉心中更生好感。
这时李怀商也是心静几分,讷讷致歉:“我这一言实在唐突,你莫怪。”
“我不怪你,”云箫韶道,“只想问个明白。”
李怀商张着眼睛:“问我?想问何事?”
“我问你,”云箫韶手上茶盏搁下,神情凝定,“你求亲来,单是为着救我于水火?”
他口口声声的,为今之计,如今情形,你倘若不愿重蹈覆辙云云,话里话外俱是一个意思:我可搭救你。
可是,你只是为着救一救我么?云箫韶要问清楚。
从前不留神也窥得他的心意,只是二人从未明言,盖因内心里都晓得,只怕此生没这缘分。如今时光荏苒,都道人心易变,因她今日问的,你心意如何,还如从前一般么?
还是习惯使然,一力只想着搭把手,想着救一救我罢了。
云箫韶螓首轻摇:“倘若你只是想着搭救,我告诉你一句,我莫不得没别的路?”也是绝早就想过,“大不了头发铰去,上宝檀寺做比丘尼,难道李怀雍还能有甚话说?”
李怀商神思叫她带着跑,迷迷蒙蒙问她:“做尼姑?你往后不嫁人了?”
“嫁人,”云箫韶掩下内心颤悸,慢慢说道,“怎么,你此番娶我,预备着将来送我再嫁他人?”
这李怀商脱口而出:“不!”倘若能娶她在府中,哪个再放她去别处?绝不能的事儿——
这一下,葡萄叶子扑的凉风吹进李怀商心肺,雪光煞亮,回过味儿她问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
他道:“倘若你允我上门求亲,我自然不止为着救你,我一向的心意,只在你身上。”
阿,问着了。
原本云箫韶问的是这句,可这真问出来,她眼睫翕动,一点薄红阻拦不得的,攀上耳畔匀上脸,李怀商说出这句也是魂里梦里头一遭,两人隔着两只莲子茶盏竟然一时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出该接甚么话儿。
边上碧容适时笑道:“王爷真是,若有此心,可可儿地约见我们娘子是何道理?也该端正请上三姑六婆,只正大登府门对太太说。”
李怀商答道:“惊动官媒,还少不得送上布匹果盒、红绿金绒,如此大张旗鼓,怕失你们娘子的脸面。”
有一句他没说,此一等行径,与皇兄自作主张的负荆请罪又有何异,没得引人议论。
他没说,那云箫韶又不呆、又不傻,早体省得他这份体贴,心里更意动几分。如此佳婿,何处求来。
只是还有一样,她还得动问。
这句,就不足为外人道,她遣画晴与碧容进屋,单独对李怀商发问:“你内心里不愿意争一争皇位?”
原本她的算盘,李怀雍吃吴茱萸的毒过几年没了,他这泰王爷的前途还在后头呢。这也是为何她得知李怀商的心意,从没想着应答的缘故。
只当是他六叔,年轻时怀揣些儿念想,大了、娶妻了,也就过去了,桃花是开在歧路,蒹葭只生在四月,年少不知事的绮思,过几年也早淡去。
是云箫韶瞧不上李怀商人物?非也,是她云箫韶本没甚嫁人的急迫心思。
若没有可意的,在家陪爹妈罢了,若有投缘的,不拘什么门第,倒宁愿是个没名没姓小子,只招来家中入赘,也可消减许多烦恼。
如今李怀商提议,不单单是她要不要这个烦恼。
虽说本朝风气开明,丈夫故去没人儿逼着守寡立贞节牌坊,和离再嫁也不在少数,二嫁女配头婚的郎,也没人儿觉着谁就是高攀、谁就是吃亏,只是,娶前嫂嫂为妻,多少总有些惊世骇俗。
更别提云箫韶从前不只是李怀商嫂嫂,还是他皇嫂,这当中,多少有些儿离经叛道意思。旁的不挡着你,只是这名声出去,首当其冲在仁和帝跟前你就矮一头,你兄弟二个,你父皇少不得斜眼看你。
因此云箫韶有此一问。
按她的预想,但凡龙子凤孙,谁还没这个念想?他的心是好的,却总要敦促他想得周全。
没成想,李怀商答得飞快:“如今我说你许不信,皇位不仅仅是权位,更是三宫六院,我一向无意。”
云箫韶张嘴结舌,半晌才问:“男人三妻四妾,成亲前房中个把丫头,成婚后院里几房姨,人人如此,你说无意?”
李怀商颇有些羞赧:“不瞒你说,我总觉着不公。”
云箫韶彻底吃惊,直吸气:“对谁不公?”
他道:“我的妻。幼时也见宫中宫女,到岁数上皇后也遣教人事的姑姑来,可我总觉着,未免对我将来娶进门的妻子不公。”
又急吼吼补一句:“不是,不是说你,那时还不相识,我从前没一直有些个肖想,就是、就是……”
就是好半天,他道:“就是模模糊糊有此一念。”
是么。
云箫韶心内叹息,你这念头也早说,真乃千金不换。
听李怀商又道:“况且不瞒你说,我见过我母妃晨起的神情。我进去请安她自然喜欢,乐呵呵亲手做吃食与我,只是遮不住的,她眼睛底下乌青青颜色。咸庆宫从来是个僻静去处,我一早想好,倘若我娶妻,我绝不能使她的居所如此冷落,绝不能使她过我母妃一般的日子。”
这一篇说完,云箫韶再次看清他的为人,一颗心落地。
可是这还没落到实处呢,忽地又悬起。
哎呀,他母妃。
不提还罢了,这一说,云箫韶心里犯嘀咕,温娘娘是好温克性格,从来最好说话的和善,可是,再是和善,能容下她这个从前做过皇后儿媳妇的么?
左看右看,没底。
不好,不好不好。李怀商眼见真心实意好男儿,没得她要害得他与他母妃生嫌隙?她是做什么孽。
转头又想,咱是什么,钟离春还是东施,都不是,有甚见不得人?即便面貌不堪入目,咱没有天长地久的心?倘若李怀商果真把心意定下,她有什么,不过关照母亲一般也关照温娘娘,要打要骂她有甚受不得,难道李怀商的心意不值?千难万难她也捱得。
这时李怀商自袖中踅出一只木匣递来,窄长条儿,云箫韶教他搁在桌上,他手上松开云箫韶才去接,掀开来是两枚簪儿。
是怎样簪儿?但见两枚番石榴青玉簪端正静卧,玲珑寿字如意头,宫中制式,奇巧贵重,这是?
李怀商道:“我料想你的顾虑,先头问过母妃的,母妃说你好穿青色衣衫,挑出这两枚看相配,叫我亲自送到你手里。”
送到咱手里,云箫韶低头儿看着,嘴上问:“你实话对我说,温娘娘如何说的?”
李怀商嘴里旁的没有,有的尽是实话,原原本本学舌道:“我母妃说叫我三思,说你不比我,实在不成我将来可另娶,你耽误不得了。”
耽误不得?是,她已经和离一次的人,再闹?温娘娘这不是嫌弃,绝不是,是切身处地在想着她的处境。
而这句话,李怀商不必人说,先替她在他母妃跟前讨着。
云箫韶垂目,手捏着簪儿摩挲不止,心说这可是,人不要你历千难万难,也不要你挨打挨骂,人把事儿和人都替你安顿好了。
院中微风徐徐,吹尽愁云惨雾,云箫韶将匣子收好,向李怀商道:“我母亲平素,辰时无事。”
辰时无事,你可上门。
李怀商眼中迸亮,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