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月上中天。
房中屏开孔雀, 褥隐芙蓉,佳人如玉,佳期如梦, 李怀雍看见, 眼底里却不见眼前人, 反映出多少年前的一夜, 他的新婚夜。
生涩的云箫韶面上飞红,婉声道:二郎,二郎。
究竟有多少年?他的王妃、他的箫娘, 不曾唤一声二郎。
上辈子两人分道扬镳, 是何时起?是了, 大约是成儿死后, 打那以后再没有同房,这辈子更好,她宁愿熏红花炭也不近他的身。
如此念想,李怀雍越暴戾, 徐茜蓉忍不得也不敢哭, 只忍痛吞声小意讨好。
少一刻, 李怀雍问:“你是谁的人。”
徐茜蓉咬牙说是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李怀雍没说信不信、喜不喜,只教她脸儿埋下住口别言语。
我的人,我的人。
我想她做我的人, 的那一女子, 她不愿意, 你愿意?李怀雍心头一半滚烫一半冰凉, 心想既然如此,便二一添作五来算罢。
我的人, 我的人,李怀雍说不清心中是恨还是憾。
次日晨起,外头阚经诚惶诚恐,说宫中皇后娘娘宣召,李怀雍起身自回房梳洗打选衣裳,一眼没看枕边上徐茜蓉,丝毫没注意她面孔青皂、双眼吊白,竟然半昏不死睡着。
落后还是画春进来,又是给掐人中又是给灌枣儿茶,好容易才给唤醒,徐茜蓉拥被而坐,眼中空落落、悲切切,清泪长流。
不题。
单表李怀雍拾掇妥当,没去别的地儿,直望宫中行去,去应皇后娘娘的召。
当他好母后有甚要紧事,原来攒出一本册子,那上朝中适龄小娘家世姓名画像齐全,要给他说亲。
徐皇后道:“如今你要看清,冯氏和她生的九皇子已经成灰儿,宫中如今管事是德妃,你要争也是和老六争,常言道大丈夫成家立业,你总要先成家,你父皇跟前也像样不是。”
说起旁的罢了,如今说起他六弟,李怀雍不是很耐烦,只道:“德妃一向与母后和睦,怎么,如今也不妥帖?”
提起这茬徐皇后通是没好气:“从前没瞧出她来,干净是个老浪货,我总疑心她宫里那些个宫女儿不干净,俏一帮专一拦你父皇。”
李怀雍陪着:“宫女怎了?不安分?”
徐皇后哼一声,心烦意乱模样:“要不的怎留住你父皇?长是婕妤处也少去,专爱望咸庆宫逗留。”
又龇牙张嘴抱怨几句,李怀雍听了,不反驳不声张,告辞时徐皇后那册子让他收,他笑笑照收下,徐皇后一看有几分欣慰:“这就是了,先聘个好人家正妃,要乖顺听话的,也不拘门第,不求甚助力,我算瞧出来,你父皇万事自有主张,不如聘一家小门小户,好拿捏,还不讨你父皇的疑心,落后你再娶蓉儿过门便了。”
李怀雍照单全收。
只是嘴上应得好,看他转头动作,徐皇后估计要气得跌脚。
说这李怀雍,晌午进宫见过徐皇后,转眼只当耳畔吹风,向晚就跑去升云巷,老把式从新提,背他的二斤黄荆条跪云府门口请罪。
一连又过去好几天。
云箫韶问父亲:“这一向衙上同僚说您不说?”
云雀山问闺女:“说甚么?”
“说,”云箫韶掩口笑道,“王爷的老丈人不爱当,看您还要挑谁家女婿。”
云雀山吹胡子瞪眼:“这隐王爷丈人,谁爱当谁当,动辄拿外头物议压人,这样女婿谁稀罕。”
云箫韶劝两句,父女两个又闲话些旁的,云箫韶打父亲书房退出去。
走出廊下,她脸上轻快笑意落一落。
拿外头物议压人,只听这话即知,父亲平日一定没少听见这些个“物议”。
云箫韶知道外头是怎么传的。
世人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隐王爷,就是天下第一等有情郎。都说隐王爷是如何深情不移,受奸人冯氏排挤时自顾不暇,忍痛割爱送爱妻和离归家,只为保她周全。如今天开化宇是非清明,皇帝陛下破开冯氏一党避障,从前隐王爷星宿犯冲的说法不攻自破,沉冤昭雪,重获圣心,他不忘发妻,上门求娶,真是再重情也没有。
有的人问,听来隐王爷也无甚过错,如何要日日上门负荆请罪?
自诩知情人通是有话说,原来这个过错,不是隐王爷自身之过,是代母家请罪,缘由还是要落在去岁年末问斩的襄国公徐大郎身上。
徐大郎在西郊拦道行强盗事,这也是一段公案,京中人人皆知,求娶云二姐不成怀恨在心,想趁着小娘出城远行把人掳了,为非作歹。
话到此处,大伙儿甚是不解,当是时不是幸好遇着泰王爷率众臣救下么?云家两位小姐毫发无损来着。
且这即便再是记恨,再是结仇,如今身死道消,徐大郎斩也斩完,断断活不过来,云家如何还要为难隐王爷?
看客们端坐青梧轩内饮茶闲话,望窗外看隐王爷跪得直挺挺的身儿,纷纷把头儿摇了。
不明事理,不分个青红皂白,众人如是说。
又说,这云大娘子未免没个肚量,多大事?生就是不吐口儿,非使隐王爷日日跪来,如今眼看日头一日毒似一日,也不怕害人热气侵了,晒出个好歹。
秦玉玞几次过来也是说,如今风向不好,不向着咱家吹,云箫韶叹气,实在没个安生,只好再往西南躲一躲,秦玉玞发愁:你躲到哪时候?没得耽误你自身亲事。
躲到哪时候?云箫韶自然知道,躲到李怀雍身上吴茱萸决撒。只是这话不好说,只对闺中好友说再看。
再看,老天爷却没给她时机再看。
或者说李怀雍不允她再看。
宫外闹得沸沸扬扬,不一时就传进宫里。
徐皇后见过一回徐茜蓉,不知怎的不肯安生,一意把云氏如何做乔张致、如何为难作贱李怀雍,添油加醋对仁和帝说一篇,仁和帝不难烦听她鼓噪,干脆叫来李怀雍亲自问。
三问两不问,可是好,隐王爷不仅出宫要在云府门前跪,进宫又要在清心殿门口跪,膝盖骨儿趁早不要。
仁和帝没个耐性,问他待怎的,他说求父皇下旨,让云氏与他复婚,仁和帝虽然也没立时就答应,但也没说绝不许。
如此一来,真正日暮穷途,命途悬于一线,赐婚的圣旨简直如利刃一般,时刻悬在云箫韶头上,悬在云府头上,眼看随时要落下。
也正是此时,云箫韶接着一枚笺子,约她见一面。
烦她移步鏊子街,写信人李怀商。
这日大清早,噫,云箫韶领着画晴打房中出来,兜头一阵热涌打在面上,画晴赶着给她戴纱幂笠,口中道:“这邪性子天,恁地就炎热,这才不上五月,真到伏上还过得去。”
云箫韶也害热,只是她觉着她不是日头晒的、熏风吹的热,而是叫外头流言蜚语催的热,一肚子烦难燥气,无事也热三分。坐进轿子也没好些,只疑心一道帘幔之隔,尽是些张头探脑、说三道四之徒。
迳到鏊子街,推开清堂口的门,碧容立在门下迎候,云箫韶说这大热的天儿快进去,携手走进院子。
这一向,便知院中搭葡萄架子的最好处。
这时节葡萄树结果儿还早着,只是枝叶繁茂,不必候秋日,绿莹莹丰润叶子一片片、一簇簇叠堆在头顶,投下好一片天然阴凉,云箫韶往架下立一立,一路焦热顿时褪去不少,总是舒出一口气。
不知李怀商约来何事。
但凡别是大剌剌闹得人尽皆知,其实云箫韶都愿意坐下来好言好语谈一谈,半是胁迫半是算计的深沉人,云箫韶是一万个不愿意打交道。
万幸李怀商不是那样式人儿。
说起李怀商,其实云箫韶内心里说不清,上辈子那头哪里多看过一眼,只当他是成儿叔叔。后来这头醒来,总记他哭灵的情,再三不五时听他体贴抚慰之语,就如同盛夏天里这座好葡萄架,炎气肆虐里予人清清凉意。
要说甚绮念,谈不上,只是每每念起他来,想起他在院儿门口叫鸨母姐儿拶攮得脸红样子,铁石心肠面上也要笑一笑。
李怀商踏进小院,抬眼猛可看见云箫韶嘴角这抹笑影儿。
要说她不该笑,她若是端正严肃面貌,倘若她不答应,李怀商愿意罢手,听她是甚计较,她的心愿竭力替她全一全,即便她要回皇兄身边去,只要是她心中所愿,他也就罢了。
可如今看见她笑的这样子,荷开笑靥,柳卧秀眉,眼中光淡淡,颊上红点点,李怀商心中千万缕激流横冲直撞:如何是好。
一辈子君子教养,二十年圣贤教诲,他要顾不得,少不得剖开心腑与她说:皇兄此举,哪是情深,分明是逼迫!你的面子皇兄不顾,你父亲的面子皇兄也不顾,势要逼你就范!他、他一心只有他自己,分明没有你。
见他进来,云箫韶起身见礼:“泰王爷安好?”
他顾不上礼仪,开口第一句:“我向云府提亲,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