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你喜欢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些脆质的、刻印着猩红花纹、刚击中就碎成粉末的弹头,连她的皮肤都打不破。
浓郁的酒精气味强烈地充斥着鼻腔,让人昏头涨脑无法呼吸……她不可能知道这对于另一个物种而言是致命的毒药, 只看到它起到了某种显形剂的效果。
仿佛泼天的墨汁倾斜而下,在透明的空气中留下粘稠的痕迹,印出张狂狰狞的影子。
怪物撕破青年清冷俊秀的皮囊,从里面破壳而出,扭曲着纠缠着,在小小的女孩面前投下楼宇一样的巨大黑影。
展星野好像听到远处来自血族一声轻蔑的冷笑。
但他甚至兴不起愤怒的情绪,也根本顾不上反击,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女孩吸住了, 所有的念头都被她的眼神压倒。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
她喜欢他的时候,向他跑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一样, 发着灿烂得让人心软的光。
现在那光一点点冷寂,变成陌生又抵触的模样。
展星野快要疯了, 连酒精蒸汽蚀骨腐髓的剧痛都感觉不到, 如果他有的话,他恨不得把心脏扯出来给她。
“是我……展星野,我是异种, 但是……”支离破碎的人形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别过来。”许西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嗓音低哑,把他钉死在地上。
她后退, 一步接着一步, 然后转身跑远。
温南森和谢仪都跟过去, 女孩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踉跄着,转头吼道:“都别过来!”
温南森和谢仪也站住了, 许西柠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闷头走了一圈……绕着这片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山岭,像个毅然决然的徒步者或者横冲直撞的苍蝇,然后打开手机戳戳点点,受不了似的冲了回来:“我这是在哪?!……”
她目光快速扫过他们,最后还是问,“温老师?”
展星野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温南森。
他残破地支离,半边人形,半边触手,像是被暴晒在日光下处刑的怪物,想钻到地下躲起来,又动弹不得。
温南森眼底隐着难以言喻的隐痛,但什么也没说,只轻声道:“来,我送你回家。”
精灵打开传送阵法,许西柠跨进去,传送门闭合的瞬间,触手突然像闪电一样疾窜出去,挤进了门里。
传送门的另一边直接开在了樱花街公寓的二十八楼。
许西柠迈出传送门,刚把钥匙插进锁里,就听到身后传来很低的,磨砂般艰涩的嗓音:“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许西柠的手顿了一下,转过头来,她面前的触手慌张地胡乱遮住自己的脸,结结巴巴道:“你可以……可以不要看着我吗?”
许西柠还是看着他。
她长了张乖巧极了的漂亮小脸,稍微笑一笑就像能沁出蜜一样甜。
可当她一点也不笑的时候,仿佛冰雕玉琢,薄薄的眼皮冷淡掀起,眼角眉梢有股压不住的戾气。
软糖一样的皮囊,刀刃一样的脊骨。
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让人想起她是林薇的女儿。
“展星野,”许西柠平淡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展星野愣了下,低声道:“我是因为你才搬到这里的,不是巧合,在妖界那晚你遇到的触手是我,没钱花是我开的花,姜饼人是没钱花结的果子,是我的一部分……还有,狄安娜也是我……我,我想不到了。”
一个一个事实跟烟火似的噼里啪啦在许西柠眼前炸开。
精彩纷呈。
荒谬极了。
女孩忍不住笑了一声,听到她笑,展星野慌忙抬头瞄了她一眼,但很快就发现那是气极了的笑,嘲讽似的笑,无法理喻的笑。
“真能耐啊。”许西柠说,听不出情绪。
“我想告诉你的,只是,没有机会。”
“没有机会?”许西柠说,“我怎么觉得机会多的是呢?是有什么契约吧?不能跟普通人暴露异种的存在,可我人在管理局的时候你没说,遇到小姜饼人的时候你也没说,那晚从妖界回来你还是不说……你在等什么机会?等我问你是吗?你该不会说你之所以没告诉我,是因为我没问吧?”
“我没有这么说。”展星野急忙道。
“是啊,你当然没这么说……因为你什么都不说!”许西柠提高了音量,骤然怒道,“真有意思啊,我认识你二十一年了展星野,今天才发现他妈的我根本就没有认识你过!霍廷知道你是什么,温南森和谢仪也知道,就我不知道!我前任比我还了解我现任!好玩儿吧?谢仪拼命跟我说你不是人,说你是个异种的时候,我当着你的面骂他,我说他嫉妒你他是个骗子是个傻逼……”
许西柠抬眼看他,眼里全是失望:“这么想我还真对不起谢仪啊,他多冤枉啊,他冤就冤在我是这样的信任你,而你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看我拼命维护你,像个小丑一样。”
展星野说不出话来了,他从来都不擅长说话,尤其不擅长和她说话。
那些触手稍微从痛楚中恢复过来就拼命地隐藏起来,变得透明,于是他逐渐变回人类的模样,脸色惨白,浓密的黑睫遮着眼睛。
许西柠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转头开门进屋。
展星野上前一步拉住门板……但凡他有点感情经验,就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再冲到她的枪口上了。
可他太害怕了,声音都在发抖:“我错了,我不该……不该瞒着你的,你会原谅我吗?”
“展星野,分手吧。”许西柠说。
展星野万万没料到她会说这个,他抬眼盯着她,眼里的神色像是要碎掉,憋出一句可怜透了的话:“……我不想。”
“啊,你不想,”许西柠笑了笑,“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反手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极冷硬的声响,再然后是许西柠换鞋的声音和脚步声,以及毫无起伏的嗓音。
“出去。”
“现在出去。”
“还有多少,自己出来,全都都滚。”
过了一分钟,或许更久,一连串小小的姜饼人从门缝里挤出来。
它们也不敢撒娇卖乖了,全都一声不吭,甚至好像都注意不到本体,就那样一个个蜷缩在门口,不肯离开。
像是被赶出家的狗。
“出什么事了?”一个小姜饼人嘀咕道。
“本体惹她生气,连累我们。”旁边的小姜饼人头也不抬。
“可恶,真没用啊。”
“展星野犯错跟我小姜饼人有什么关系呢?”
“笨蛋,你是他的一部分。”另一个姜饼人踹了它一脚,踹的它小屁股敦敦弹了两下。
“从今天开始不是了。”
“就是,割席吧,我是我他是他。”
“我姓许。”
“我也姓许。”
“我是老婆生的。”
“喂喂这话是不是有点问题。”
“老婆,呜呜呜我的老婆……”
*
另一边。
谢仪还是第一次见温南森发怒。
性情温和的精灵发起怒来简直通天彻地。
谢仪一直以为温南森是那种即便忍到了极致也会再忍忍,不会与人起争端的类型。
事实证明任何人都有底线,而温南森的底线毫无疑问是许西柠。
在霍廷说出“我烙印了她”几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过界太远。
而刚刚,当着温南森的面,对许西柠开枪,则是彻底的导火索。
巨大的笼罩山野的阵法,边缘仿佛无穷无尽,一直延伸到天际,每个符文都大到能吞下整栋别墅,繁复的符文密密麻麻像是狂风怒潮一样涌现,一层又一层地法阵旋转着叠加起来,上达云端,下达地底,刺目的金绿色如龙卷风一般席卷,光芒铺天盖地,像冉冉升起的第二个太阳。
血族引来的乌云像山峦一样堆积在天空中,无数青白色的闪电在云端翻涌,雷鸣如战鼓般滚滚而来。
下一刻,巨大的阵法印刻在空中,法阵范围内的云层被一瞬间清空,映出后面干净到可怕的湛蓝苍穹。
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声中,爆发的术法将整片山脉,连同别墅,和别墅里的霍廷,一起碾成了废墟,烈风猎猎地鼓起精灵的衣角。
谢仪:“……”
他后悔刚刚怎么没跟展星野一起挤进传送阵法。
捏妈,要开大你提前说啊?队友还在呢?!
况且也没人跟他说过精灵这么能打啊!这也太恐怖了!还好精灵是热爱和平的种族……这他妈要是不热爱和平,岂不是分分钟毁灭世界。
等一切平息,谢仪小心翼翼地探头,发现温南森却倒在了地上。
谢仪赶紧跑过去,用力把他翻了个身,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看见一双死寂的,漆黑的眼睛。
谢仪忍不住叹气道:“温兄啊,气归气,你还真是不给自己留条活路……”
他不能眼看着温南森死在这里,更何况如果温南森变成黑暗妖精,他真不一定打得过,搞不好会被黑化版的精灵弄死。
小狐狸辛辛苦苦地在温南森倒下的地方刨出传送阵法,他非得把温南森送回精灵之森不可。
可惜他不擅长术法……他擅长的是让别人帮他做事。
当年他在妖界跟着各族长老学习妖术,全靠一条尾巴把教书先生迷得神魂颠倒,天天求谢景帮他做作业,现在术法到用时方恨少。
谢仪刨了好久,改来改去,刨得爪子都流血了,突然眼前一黑,高处巨大的黑影像乌云笼罩过来。
他一抬头,发现来的是庞然的触手。
“怎么是你?”谢仪愣住,面色奇怪,“这么远,你该不会是跑过来的吧?”
“霍廷在哪?”展星野冷道。
谢仪指了指旁边几座山一起塌陷的废墟:“喏,那下面埋着呢。”
展星野一句话不说,径直奔过去,无数触手笔直地插进废墟中,将巨大的砖块断墙成片掀起,到处搜找霍廷的踪迹。
谢仪莫名其妙:“喂喂,你疯了?找他干什么?你该不会想救他吧?”
二十分钟后,谢仪都想抽问这句话的自己两大嘴巴子。
有人当真就疯到这个程度,把霍廷扒出来鞭尸。
谢仪亲眼看到他把霍廷撕成一片一片的,丢得到处都是,憋闷到极致又无处发泄的狂怒让触手像自虐一样反复往地上摔打,翻涌的暴虐戾气怎么压都压不住。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明明不是冲着他来的,杀气却像吹毛立断的重刀一样居高临下抵在谢仪的眉心。
谢仪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
他总是因为不够疯,而跟他们格格不入。
*
深夜。
惨白的月光从窗户渗透进来,洒满冰冷的地砖,房间里既没有开暖气也没有开空调,冷得仿佛户外的寒意直接透过墙面沁入骨髓。
展星野蜷缩在地砖上,没有表情的脸被屏幕的冷光照亮,侬长的黑睫低垂,遮着瞳孔里小小的对话框。
他字字斟酌,删了改,改了删,过了很久,才勉强写出满意的消息。
他发出去,却只得到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微信提示“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
许西柠把他删了。
青年指尖颤抖,继而长久地凝固,仿佛从一场天衣无缝的美梦中醒来,一点点坠入现实时被冰水浇灭的希望。
他突然注意到许西柠的昵称跟之前不一样了,下意识戳开小柠檬的头像。
2017年4月17日下午3点57,当时还只有四岁的女孩,插着腰挺着小肚子,站在沙发上对展星野大声宣布,她长大以后要养三只猫五只狗两只天鹅一群鹰头马身有翼兽一头犀牛还有展星野。
小小的展星野抱着膝盖坐在小板凳上,一点都没觉得他和狗和鹰头马身有翼兽和犀牛并列有哪里不对,他只觉得以后可以跟许西柠在一起就很高兴。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他想象自己应该是树一样的东西,女孩把他种在盆里,每天给他浇水,他就给她开花,给她结果,陪她慢慢长大,慢慢变老。
所以后来他注册微信的时候,给自己取名“盆栽”。
像是一只手拖动时间线,将时间步步倒退到两个月前去往温泉汤池的那班高铁上,那时候她已经是他女朋友,可他还不知道。
女孩挽着金色的头发,抱着手机,额头靠在车窗上,窗外掠过大片大片广阔的绿野,天光云影温柔地映在她的脸上。
她一边把自己逗笑,一边改了微信名字,可惜他现在才看到。
——她改成了“种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