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先是梦到了爸爸。

苏海跃一脚踩在自行车上, 一脚着地,低下头,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就骑上车子,飞也似地走了。

她又梦到了妈妈。

江世敏是坐火车走的,她嘴上说是离开一段时间, 但事实上, 从未回来过。

她梦到了吴小霞。

吴小霞在躲什么人, 跑得很急,跑啊跑啊,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第115节

然后是杜荔娜。

杜荔娜和她吵了一路,冲对方咆哮, 骂骂咧咧地分开了。

再后来, 是叶深。

叶老师握着她的手, 陪她走了一段, 她真美啊,浑身金亮亮的沾满了凤凰花, 忽然一阵风吹来,她留下她的香气和光影,实体却消失不见了。

她坐在一个巨大的天平上, 一边是自己,一边是冰冷的银色砝码, 大的,小的,排列组合像最烧脑的数学题, 怎么称也称不准。

砝码突然消失, 天平的这一端堕下, 苏拉掉了下来。

再也没有人来了,她也走不动了。她屹立在原地,不动,不笑,不哭。

海水从她身体里穿过,魔鬼鱼的翅膀拍打她的脸,蓝的风和绿的风,把珊瑚丛林的消息捎给她,又带走。

太阳出来,晒得她喉咙干渴得难受,她抱着根浮木,漂在茫茫海上,不敢喝下海水,只得嚯嚯地发出难听的声音。

忽然有人在她耳边说:

“张嘴。”

一只雪白的小海兔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清冽的淡水渗了进来。

另一个声音兴奋道:

“喝进去了!”

傻呵呵的魔鬼鱼又开始用翅膀拍她的脸,拍了一脸水珠子。

海里的杰克鱼风暴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吵闹,小丑鱼从珊瑚洞里蹿进蹿出,间中极不协调地掠过一头大海龟,缓缓地看她一眼,又移开了目光。

两只蓝环章鱼无声地漂了过来,带起一串水流,其他的鱼遂一齐飘远了。

五彩斑斓的奇景缓缓褪色,归于沉寂。终于,苏拉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她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是杜荔娜。她坐在苏拉左手边,虚弱地倚靠在轮椅内,疲倦的面容带着些病态的美感,。

……像一只脆弱又坚强的小海兔。

屋子里真亮啊,蓝色的墙,绿色的帘子,床尾,两名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严肃地望着她。

“苏律师,你终于醒了。”

年长警察代表两人做了自我介绍,他们都姓李,可以称他们老李和小李。

“你现在意识清醒吗?能说话吗?”

苏拉咽了口口水,嗓子像是堵塞的沙窟,动弹不得。她尝试了两次,终于发出了干哑的声音。

“可以。”

杜荔娜握住苏拉的手:“我们准备好了。”

被营救下来的时候,杜荔娜因为惊吓过度发了高烧,昏睡了六个小时才醒过来,她受的都是皮肉伤,输上液,很快就退了烧。苏拉失血太多,腿上的骨伤也很重要,还有轻微的脑震**,睡了一夜才醒。

来医院之前,两位刑警已经分别审讯了王家兄弟,没有撬出太多有用的信息。

王子猷是单纯的震惊,他对警察所说的通通无法接受,只一个劲儿地要求见杜荔娜和王子谦。

而王子谦,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老丁的身份他不知情。

遇到杜荔娜,是找人的时候,偶然碰上的。

杀老丁、捅伤苏海飞、伤害苏拉,都是为了正当防卫。他以为他们三个都是绑架犯,是一伙的。

他没打算伤害杜荔娜。

之所以逃跑,是他发现苏拉和杜荔娜打算把绑架的事赖在他身上。至于她们为什么要诬赖他,他不清楚。

王子谦足智多谋,心志坚定,他的辩解虽然牵强,一时间却也无法戳穿。在犯罪现场、车辆上采集的证据也还在分析中,两位警官遂中止了审讯。

老李警官看着苏拉和杜荔娜:

“如果找不到有效的突破口,仅凭现有的证据,可能不足以给王子谦定罪。”

杜荔娜满脸悲愤:

“他拿着刀,当着我的面,刺伤了苏拉,逼我写自杀的遗书。这还不算证据?”

老李警官摇摇头:

“我相信你们说的都是真的。但抓住坏人不是实现正义的终结,只是一个起点。要定他的罪,需要建立完整的证据链,每个细节都经得住法庭上的质疑。苏律师,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嗯。”

苏拉用上全身的力气,回握了一下杜荔娜的手。

杜荔娜把苏拉的手握得更紧,眼泪濡湿了她的长睫。

“现在最大的疑点,是王子谦的动机。”

小李警官比他师父语气更柔和,接话道:

“一开始,我们觉得他是为财。王家常年垂涎一帆集团的经营权,十二年前的车祸,可能就是罗行和王子谦一起策划的。现在杜小姐提出离婚,打破了王家吞并一帆的希望,他们才铤而走险。”

杜荔娜低头不语,苏拉则皱起了眉。

老李警官留意地观察着她们:

“但是,这个逻辑,放在别人身上也许成立,放在王子谦身上,不合理。他智商高,心思深沉,也懂法,熟悉各种商场上的灰色手段。如果单纯是为财,没必要用这么迂回又高风险的方式。何况,除掉你们,一帆还有江总裁,王家并不能一手遮天。”

“所以我们认为,关键还是在你们身上。”

“苏律师,杜小姐,请你们再仔细回想一下王子谦和罗行说过的话,做的事,还有案件发生前所有的可疑情况。我们理解这件案子涉及商业机密和家庭隐私,但是,任何的细节对澄清案情都非常重要。”

这也许是她们一生中最恐怖痛苦的回忆,但她们必须强迫自己回想。

杜荔娜的双肩微微颤抖,依然不说话。

苏拉的目光在杜荔娜脸上掠过,沙哑地开口了。

“李警官,能不能让我们单独……”

“……当然可以。”

老李警官朝徒弟使了个眼色,两人退出了病房。

关上门,小李警官道:

“那个姐姐知道点什么。”

老李警官摇头:

“不是姐姐。我们要的答案,在妹妹那里。”

小李警官愣了一下,同样的情境,师父常常得出和他不一样的结论。

“李姐,那妹妹看着娇娇弱弱,不像能藏得住事的,姐姐就很世故老成。”

老李警官笑了笑:

“对女性缺乏了解,也会成为你将来办案的阻碍。……小李,真正的姐妹,必然是把自己的一部分交给了对方,又把对方的一部分化入了自己。”

“给她们点时间,姐姐会说服妹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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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苏拉平静地看着杜荔娜。

“现在,”她清了清嗓子,“你可以把知道的先告诉我吗?”

杜荔娜咬住下唇:

“……苏拉,我开始觉得,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捂住胸口,失声痛哭。

苏拉怔了半晌,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娜娜,你好好想想,你都做了些什么。”

杜荔娜停下哭泣,泪眼迷蒙地望着她。

“……你从穷凶极恶的歹徒手里,救了我的命。而且,你是第二次这么做了。”

“你没有错。你很了不起。”

苏拉叹了口气:

“我一直觉得奇怪,只是没找到机会问。那天你为什么临时约我去老宅?”

“你说,你想起了我们吵架的那个晚上,你本来是要找我道歉的。除了这个,你还想起了别的事情,对吗?”

“是什么让你想起了以前的事呢?”

“你约我去老宅,原本要说的话,是什么呢?”

杜荔娜如遭电击,嘴唇颤抖着,久久不能成语。

心中的怀疑在没有说出口之前,都只是怀疑。那天晚上,她叫苏拉出来,只是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

可是随后发生的一切,让她开始觉得,那个可笑的念头或许是真的。

那个可笑的念头,背后掩埋着可怖的真相。

一个……能将许多人的生活击得粉碎的真相。

“那天大嫂……于慧叫我回王家,帮她收拾一些旧东西。就在放着老照片的箱子里,我看到了一个小铁盒。”

苏拉的心跳剧烈起来,她隐约意识到,她们两人正踩在一个幽暗的边界上。

“那盒子里……”

杜荔娜瞪着自己的手,终于鼓起了勇气。

“是一个蓝、绿、黄三色、用丝线手工编织的小蝴蝶。”

“……”

“它很旧,丝线都掉色了,放在一个有点生锈的铁盒里,还带着点泥土。但是那种独特的编织手法,我太熟悉了。”

苏拉僵呆了一瞬。

第116节

“……那种东西,应该很常见吧?是你大嫂的旧东西?”

“不是的……”

杜荔娜绝望地说:

“高一那一整年,我手机上都挂着个一模一样的蝴蝶,有同学问我哪里买的,想买同款,都没买到。”

“……”

“十二年前,我们争吵的那个晚上,我上山去找你道歉,没找到你,却碰上了王子谦。”

王子谦神情慌乱,看见她还很生气,质问她三更半夜上山干什么。她不好意思说找苏拉,只说是见一个朋友,王子谦遂批评她不考虑自己的安全,硬是亲自把她送回了家。

那一天,二十六岁的王子谦穿着件《哈佛爱情故事》同款的灰色卫衣,胸口印着大学名字。

那次以后,她再没见过那件衣服。

“所以,你怀疑……”

“我约你出来的时候,还只是有点怀疑。”

然而,在那个废弃仓库里,王子谦向她们举刀的时候,她就确信了,其后的假装不知,只是为了活命。

杜荔娜深吸口气:

“王子谦,才是徐芳的亲生父亲。”

“而徐芳的妈妈,也许并没有抛弃她。”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完就是一整个虚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