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了解她
也要了解太阳
夏天的太阳
——《夏天的太阳》海子
苏拉再次听见“渡渡鸟”这个名字, 是硕士刚毕业的时候。
那时她已经正式入职晨星事务所,职位是实习律师。一起入行的同事多半有家庭的支持,还算轻松, 只有苏拉最艰苦,大家都盼着尽快度过菜鸟期,跟着老板走向勤劳致富的道路。
那天中午, 苏拉吃着写字楼周围最便宜的盒饭, 听见隔壁工位的两个女孩在讨论一本叫《紫衣杜鹃》的小说。
“贼恐怖, 真的,我昨天看完,一夜都不敢上厕所!”
“作者以前没听过啊,叫‘渡渡鸟’, 应该是女的吧?男作者写不出这么有魅力的女性角色。”
“那个……”
苏拉从自己的工位上探出头:
“能借我看一眼吗?”
翻开扉页, 苏拉立刻确定了“渡渡鸟”的身份。因为作者自序的开头就是一句诗:
卷桐又入深深坞, 吹尽春风不自知。
“谢谢。”她礼貌地把书还了回去。
那时, 苏拉每月底薪到手四千,刨去两千租房, 五百交通,五百置装,饭钱几乎不够。她索性饿了两顿, 挤出二十五块钱,买下了一本《紫衣杜鹃》。
所幸, 捉襟见肘的日子快要到头了。
第101节
和人们惯常的印象相反,职场其实是最不考验人情世故的地方,只看实力。
苏拉拥有扎实的专业知识储备, 踏实的做事风格和缜密的逻辑思维水平, 不太搞人际关系, 倒也不给人添堵。她能帮带教的资深合伙人处理一切因分身乏术而处理不了的问题,她所在的团队,当年的案件量翻了一番。
她生就一副野心勃勃的面孔,加上雷厉风行的执行能力,凡是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相信她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越是实力雄厚的前辈,越愿意不计回报地主动帮她,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同时也为未来的关系做好储备。
买书也不再是问题,唯一的麻烦,是搬家时要多出一点费用,这也没什么大碍。
从那以后,苏拉总是在第一时间买下渡渡鸟的新作品。她还关注了渡渡鸟的微博,发现这个人在网上和线下一样,都是个话痨,毫无隐私保护意识,经常分享个人生活。有一次,苏拉友善地在评论里提醒了他,他给她回了一串爱心,然后继续死不悔改。
苏拉赚到第一个一百万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买房还不够,而对她过往所有的消费而言,又都太多。最终她买了辆代步的车,余下通通存起来。她对金钱的渴望更接近于叶公好龙,没有的时候孜孜以求,拥有了以后,又无法过上与之相称的消费生活。
她更喜欢把钱用在看不见的地方。
搬到鹤市后的第一年,苏拉忙得跑断了好几双鞋跟。等到适应了环境,重要项目也暂告一段落的时候,郑永明强制她休半个月的假,怕她这个工作狂身体吃不消。
自工作以后,苏拉就没怎么休过假,这下可难住了她。
也许是应当出去旅行一下,她的护照除了几次出国出差,都没怎么用过。
可是去哪儿呢?
苏拉打开微博,想搜一下当季旅行目的地推荐,正瞅见首页上,渡渡鸟晒了个度假海岛风景连拍九宫格。
……还是落地签,挺省事的。
苏拉立刻就订下了飞往海岛的机票。
起初,她并没有存着偶遇林渡的心。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就算面对面碰上,彼此也未必认得 。她只是觉得,和他在同一个岛上度假,感觉还不错。
海岛的沙滩上,有许多扎脏辫的手艺人,苏拉一时兴起,就给自己也扎了半头,酒吧认识的美国女孩正在疯玩的gap year,对谁都很热情,又拉着她整了一套哥特少女穿搭。
苏拉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心想,真在海滩上撞到那只渡渡鸟,鸟也会被吓飞走吧?
她原本预计在海岛上待满一周,谁知杜宇风的病情突然加重,紧急电召她回鹤市。她只得把飞机改签到最近的红眼航班。可选的座位不多,她便挑了仅剩的一个靠窗的位置。
落座两分钟后,林渡出现在了苏拉的视野中。
苏拉在微博上见过林渡的近照,是出版书的宣传海报,正襟危坐,穿着体面,很是儒雅清隽。她没想到,他私底下是这个样子——
乱糟糟的鸡窝头和十二年前如出一辙,花衬衫皱得像鸡嗉子,深夜的航班上人人都有点暴躁,只有他满脸带笑。从机舱门到座位不过二十米的距离,他连着帮三个旅行团大妈放了行李,并且红口白牙地说,她们肯定不到四十岁。
苏拉以余光留意着林渡,眼见他走到自己身边,舒展地坐下,把大长腿往过道挪了挪。
“……”
当林渡的目光停驻在自己身上时,苏拉的呼吸停滞了。
“嗨。”
他朝她招手。
“……”
她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平静地转开了脸。
概率和不确定性持续地统治人的命运。就在这些随机的当下,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憋住笑声,阻挡他们的去路,然后闪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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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的书房里,苏拉阖上了叶深的日记。
纸页经年,有些发黄,边缘还生了斑点。鹤市的气候太潮湿,苏拉想,还是该买个防潮袋来放。
这时,门铃响了。
苏拉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是林渡。
她愣了一下。他怎么这样经不起人惦记?
“这么晚了,有事吗?”
林渡的眸子在楼道的阴暗里灼灼发亮,仿佛是第一次见她。
“你……”
他想问什么,又住了口。
苏拉旋即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她心底升起了奇异的预感,似乎有一根隐秘的琴弦被拨响。
“进来说吧。”
苏拉引着林渡进到灯光明亮的客厅,转过身来,望见林渡的眼神,绝望又忐忑。
“你喝多了?”
林渡摇头。
“苏拉,你知道……”
他轻声问:
“……你知道,爱伦坡也写诗吗?”
苏拉的躯体剧烈一震,仿佛遭受了电击。
夕阳曾照进老旧宿舍楼的走廊,也照在少年林渡的脸上。那天,他也是这样问她,笑容干净得像海边的晴天。
她后退了一步,双眸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她早该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知道。他写过《乌鸦》。”
林渡的肩膀像是失了支木的脚手架,涣散地坠了下去。
他得到了答案。
现在他知道了,他对苏拉确是一见钟情,但不是几个月前,而是十二年前。
他给她写过一些愚蠢但真诚的诗,追着叶深打听她的一切,叶深却戏谑地对他封锁消息。他听说她立志要考清华,明知自己是个没用的学渣,也挣扎着去刷数学题,只盼将来和她在同一个城市念大学。
叶深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林渡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他不理解林家人何以如此冷漠,不理解姐姐何以如此轻忽自己的生命。叶深是他少年时最孺慕的师长和好友,却将自己的死亡向他隐瞒。由于叶深的死,他和所有人为敌,对全世界愤怒。
而自那以后,初恋的美好和失亲的伤痛交融在一起,被深埋在记忆中,他不敢去打听,不敢去问,怕连带着挖出那段痛苦和迷惑的时光。
两年后的高考,林渡依然拼尽全力,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学。不是出于对初恋的留恋,只是出于一种惯性。
林渡的学校和清华园只隔一条马路。他常去清华的食堂蹭饭,他想着,那个记忆中已经面目模糊的女孩,也许曾在某个时刻,和自己擦肩而过。
命运的安排像个笑话:苏拉根本没有报考清华,却是去了海市。
而再次相遇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她。
“所以,……你一直知道,一直记得。”
苏拉颤抖着:
“是的,我一直知道,一直记得。”
“为什么……这么骗我?”
“……”
苏拉语塞了。
和林渡的每一次初遇,她都戴着虚假的面具。她的灵魂撒过谎,她的黑暗秘密与他有关,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个天使的死讯。
她从未打算和他地久天长,所图只是一时之欢,以为他也是一样。当她顺从着欲望,越陷越深,也就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坦白他们曾经交叉的过往。
林渡的目光下落,看见了茶几上,那个彩绘封皮的日记本。
记忆狰狞地清晰起来。他见过这本日记,他还嘲笑过叶深:正经人,谁写日记啊,啧,还上锁。
他拿起过日记本,从中间展开。
叶深的笔触洪流一般涌入视线,而纸页之间,赫然躺着一片风干的凤凰花。
一瞬间,林渡的瞳孔濡湿而通红:
“苏拉,你没有心。”
“……对不起。”
苏拉缓缓跌坐在沙发上,目光空洞而悲伤。
她后来,真的去读过那首《乌鸦》。
年轻的男子失去了纯真的恋人,误把厄运的乌鸦当做恋人的灵魂,迎进了卧房,而乌鸦只对他说:永不复还。
男子遂对乌鸦吼叫:“回你的暴风雨中去吧,回你黑沉沉的夜之彼岸!别留下你黑色的羽毛作为你灵魂撒过谎的象征!”
“林渡,我从来不是你想象中那个美好的初恋,我一直是那只撒谎的乌鸦。”
“所以你看,你何必要来爱我呢?”
俊美的脸庞上再看不见笑容,林渡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作者有话说:
“卷桐又入深深坞,吹尽春风不自知”——《牧童》宋 释智愚,第82章 引用过,叶深/林深笔名“深深坞”的来源。
林渡的处女作和叶深/林深的日记本在第27章 被林渡发现。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憋住笑声,阻挡他们的去路,然后闪到一边。”——《一见钟情》 维斯拉瓦·辛波斯卡,这句诗第10章 引用过。
“回你的暴风雨中去吧,回你黑沉沉的夜之彼岸!别留下你黑色的羽毛作为你灵魂撒过谎的象征!”——《乌鸦》爱伦·坡曹明伦译本,少年苏拉和少年林渡的初见在第81章 ,第一次提到《乌鸦》。
……挖自己埋的线,也挺费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