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海市的时候, 苏拉如一具被魔鬼使用过,又遗弃了的凡躯,茫然不知该去何处。
她恢复了原本的名字苏拉, 也彻底断了和鹤市的联系。
上课的同时,她打着两份零工来支撑自己的生活所需。
江世敏和杜宇风达成了协议,除了大学四年的学费以外, 不再给她提供任何经济支持。他们把这视为一种惩罚, 却不知道苏拉甘之如饴。
她恨不能把时间再填满一些, 再忙碌一些,这样,至少在白天,她不会想起那个雨夜, 那只血水中孤单的水晶高跟鞋。
夜晚是没办法避开的。她重复地做着噩梦, 每一个噩梦又不尽相同。
在噩梦中, 她的潜意识一遍遍地推演着自己过往的人生, 就像在一条滂沱的大河里,企图抓住涓滴之流。她回溯每一滴伤害的溅撞, 每一缕愤怒的积淤,每一朵欢乐的消散。
宪法和法理学课程向苏拉传播着法律学科最基础的理性。叶深说得没错,法律教她客观理性地看待世间的不平, 又教她保留本质的悲悯。学习法律,也是在学习善良。
只不过, 苏拉自觉已经不配。
更衣室里以暴制暴的恐吓、狸猫换太子的邮箱恶作剧、毁掉别人母亲留下的裙子、抢走舞会上的男主角、引发一段青涩初恋里的猜疑,这都只是人生中琐碎而细微的恶意,法律拿她没有办法。
可琐碎的恶意汇成命运的洪流, 终将她推向了那个雨夜。
第100节
每一个噩梦的结尾, 她都无望地跪在雨地里, 把杜荔娜的肩膀抱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叫喊。
从此,她不敢在雨天独自过马路。她总觉得,只要她踩上那沾湿的柏油路面,就会有一辆银白色面包车突然冲出来,不是撞倒她,就是撞倒别人。
苏拉变得更加离群索居。她把浑身锋利的尖刺收起,全部反转向内,成为一个寻常无害的书呆子。进了大学,这种孤僻被认为是好的,至少是个性的一种。毕竟张扬的个性满天飞舞,人人标榜自己特立独行。
寒假,别的同学都离校了,只有苏拉还住在学校宿舍,白天打工,夜晚泡图书馆,生活规律得像个机器人。直到有一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工作了一天回来,宿管阿姨告诉苏拉,有人在公共休息室等她。
苏拉想不出是谁。她没有朋友,没有家人。
“好像是你以前的老师。”宿管阿姨补了一句。
苏拉的呼吸猛然停住。
那只会是叶深了。
迈出的脚又收回去,她根本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叶深。
宿管阿姨不知内情:
“快去啊,别让老师等急了。”
苏拉只得磨蹭着来到公共休息室门口,只看了一眼,她就呆住了。
不是叶深,而是她高三的班主任。
班主任看上去更富态了一些,手边放着一袋水果,还有一个大信封,看见苏拉进来,就笑呵呵地招呼她。
“你们这些孩子,一上了大学,脱掉校服,个顶个地漂亮!”
话是场面话,老师说出来,却真情实意。
苏拉回想着她在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多半都是苦大仇深,眉头紧锁的模样,现在则亲切温暖,如同一个发光的弥勒佛。
班主任是和家人一起到海市来玩的,顺便看看上一届考到海市的几个学生。
“其实最主要的,是来看你。”
“你这个孩子呀,五班那么多学生里,老师最放心不下你。”
越是聪明优秀的学生,和老师的关系越远。他们心理敏感,老师不敢轻易批评;他们自傲,觉得取得的成绩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并不感激老师,毕业以后,也更少和老师联系。
反而是那些被骂了三年的差生,毕业后常常回来看老师,逢年过节还发个问候。
班主任忐忑地看苏拉一眼。
“那件事,老师后来想想,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毕竟快高考了,学校不希望事情闹得太大,影响更多学生,就用了一个对所有人影响最小的处理方式,而你的家长也没有反对……”
她叹口气:“都是我的学生,我那时也很挣扎,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学生最好的。我教了几十年书了,见得多,想得也多,不像叶老师,年轻,爱较真。”
“不过有时候想想,当老师的,大概就应该为了学生较一较真吧。”
她把那大信封打开,拿出一个小信封,还有一本硬皮的日记本。
“高考结束以后,叶深和我一起,给你们宿舍的另外四个女生都写了信,请她们再仔细回忆一下那件事情的真相,是否和黄美婷所说的一致。”
“其中三个女生没有回信,但有一个——不知道是哪一个——匿名回了一封信。”
小信封的收件人是班主任,邮戳日期是最近的,里面的信是打印的,没有落款。
信上说,她们宿舍的女生都不喜欢苏拉,她太努力了,说话也不好听,和她同一个寝室,大家都不开心。
五个女生紧密地结成团体,黄美婷是这个团体的核心,她赌咒发誓说苏拉偷了东西,其他人不能不信。而且,黄美婷还说,只有把事情闹大,才能把苏拉挤出那间寝室。
当时大家都很讨厌苏拉,听说可以不和苏拉一间寝室,自然惟黄美婷马首是瞻。
写信的人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上了大学以后,她自己成了寝室里被孤立排挤的那个人,突然就明白了当初的原委。
她说,她记得苏拉用那个粉底,是很光明正大的,当着黄美婷的面也用。黄美婷第一时间并没有发作,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突然指责苏拉的。
她相信是黄美婷撒了谎,只是因为这谎言的后果,她们都乐于看到,才一致拥护那个谎言。
信的末段写道:
老师,我没有勇气说出我的名字。但如果您见到苏拉,替我向她说声抱歉。
苏拉放下了信纸。
班主任握着她的手:
“老师也要代表自己,跟你说声对不起。也要感谢叶深,如果不是她坚持,就不会有这封回信。”
苏拉发了一会儿愣,问:
“那叶老师,怎么没跟您一起来?”
班主任遂呆住了。
“你不知道吗?叶深她……已经去世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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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是唯一一个知道叶深生病的人,那也是在临近高考的时候了。
她劝叶深休假去治疗,化疗、放疗、出国,什么都好,只要能多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希望。
叶深却在这件事上展露了她的驴脾气。
她说她的病,她自己知道,该看的医生都看过了,最乐观的生存期估计也不超过三个月,医生说,也许和遗传有点关系。所以,她母亲当年抑郁自杀,可能不全是被父亲抛弃的缘故,可能也是因为生理上的痛苦没有被诊断出来。
“这也是个好消息呢,说明我妈妈不是心狠到非要抛下我,是病痛逼迫她抛下我。”
这种极端的自我安慰,连做了几十年教育工作的班主任,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好抱了抱她。
叶深反过来拥抱她:
“我想陪我的学生们高考,这是多关键的时候啊,突然换了语文老师,会影响他们考试的。文姐,既然我的人生只剩下有限的时光,我想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高考结束后,班主任和叶深一起寄出了那四封信。
那时她已经瘦得一巴掌都攥不满,全靠止痛药和惊人的意志力撑着,呕吐和疼痛已经是日常,头发也掉得厉害。
叶深等着回信,等了一段时间,决定自己等不了了,于是买了去青海的机票。
那时正是青海“花儿”的季节,到处都是“花儿会”,有风景,有歌声,去一次青海,也是叶深最后的心愿。
出发前,叶深把自己最后的一本日记本给了班主任,请她方便的时候,转交给苏拉。
没过多久,她去世的消息就传到了学校。
学校的领导和同事都很震惊。叶深不合群,有点容易激动,有点理想主义,但大家还是喜欢她的。震惊之余,学校想对家属表达一些慰问,再组织学生做一场纪念活动,却都被叶深的家属拒绝了。
说是家属,其实只是家属代表。叶深的父亲原来姓林,林家秘书出面处理了所有事宜,林家的其他人,从头到尾没有露过面。
“我和叶深虽然在教育理念上总是冲突,但我也是最理解她的人。”
班主任摩挲着日记本的外壳,长长地叹了一声:
“叶深说,你是她最牵挂的学生。”
苏拉颤抖着,用线绳牵挂的小钥匙打开日记本的锁。
她翻开最后一页,叶深飞扬的笔触如春风化雨,扑面而来:
“我眼看着我的女学生们,囿困于世界给她们设定的边界,明明拥有巨大的能量却不知如何运用,就像那个唱歌就能驱使鸟兽的灰姑娘,只敢用这能力来缝制衣服和打扫房间。她们向上看不见榜样,只看见一个个奔波劳碌焦虑自毁的前辈。向下又不甘心彻底落于世俗,一点点的自我规划都被塑造成野心欲望。而爱情,仿佛一个不可撼动又无法躲避的巨大神祇,始终屹立在道旁。
我困惑于自己的无能,又不敢说,自己掌握了世上的真理。作为师者,我能做的,也许只是陪伴。
苏拉,我把真实的自己交给你看。你一定,比我更能过好这一生。”
作者有话说:
这一个大章节是关于叶深的,后面还有三到四个大章节。
至于这个故事的落点么,咳咳,应该是落在你们猜不到的地方(自信脸/求不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