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追光的人似乎忘了移动, 光束直直地打在杜荔娜身上。

杜荔娜双手撑住冰凉的地板,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软倒在舞台上。

人们吵闹起来。有人拿出手机拍照, 有人在录屏,有人从远处站了起来,有人窃窃私语, 有人惊呼, 有人怒骂。

还有人在哭泣。

王子猷从台下冲上来, 脱下外套,盖住她的双腿,并将她抱在怀里,挡住灯光和镜头。

“娜娜, 别哭。”

杜荔娜摸了一下脸颊。原来是她自己在哭泣。

她的目光从王子猷肩上越过, 再一次找到了苏拉的身影。

苏拉定定地站着, 面容阴冷得看不出喜怒。

杜荔娜想, 现在,她高兴了。

巨大的难以置信袭来, 像厚重的钟捶,撞上杜荔娜的胸口。身体里陈年的旧伤在这一撞之中,狠狠震裂。

她眼前一黑, 坠入了不知名的渊洞之中。

王子猷将杜荔娜打横抱起,脚步如飞地穿越人群, 离开了会场。同时,也吸引走了一大堆媒体和看客。

舞台上的聚光灯一盏盏熄灭,人们渐渐散去, 苏拉还站在原地。

江世敏离她不算远, 只是背对着人群, 看不清面容。总裁助理吴优来到她身边,凑近说了几句话,江世敏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转身的一刹那,江世敏对上了苏拉的视线。

她们是母女,也是大众揣测中的共谋者。但事实是,自从杜宇风的追悼会之后,她们还没有过任何私下接触。

江世敏向苏拉微微一笑,是苏拉熟悉的那种,掌握局势、洞察一切的笑。

然后她移开视线,踩着稳健的步伐离开。

苏拉只犹豫了一瞬,就跟了上去。

行经门口的时候,她的手猛然遭人牵住。

苏拉带着怒意回头,却是林渡。

林渡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苏拉不耐烦地说:

“当然有。”

林渡不说话了。

苏拉把手从他掌中快速抽出,急急离开。

她来到酒店门口,江世敏的加长保姆车已经停在路边等她,车门已经打开。

围观媒体的镜头齐刷刷地对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角度。

江世敏提起裙摆,仪态万方地踏入车内,坐到内侧的座位上。然后,她回过头来:

“愣着干什么?上车。”

苏拉抿着唇,良久,终于在全世界的注视下,上了那辆车。

车程很短,苏拉还没组织好措辞,保姆车就驶入了地下。

江世敏独自居住在湾畔的国际总裁公寓顶层,有专属直达的电梯。助理吴优护送她们两人上到公寓,放下江世敏的铂金包,泡了一壶姜茶,就悄然离开。

公寓层间距很高,目之所及便有篮球场那么大,极简的装饰,体现出主人决绝果断的性格。江世敏褪下高跟鞋,把丝绸披肩扔在门口,拍了拍手:

“打开窗帘。”

智能管家温柔地响应。

银色帘幕徐徐拉开,一百三十五度环形落地窗截下的鹤市夜景便涌入眼帘。

江世敏从边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苏烟沉香,点燃了放在唇间,吐出一个优美的烟圈:

“想说什么,就说吧。”

偌大的客厅,终于只剩母女二人。

苏拉在律师行业锤炼多年的口才,并不足以让她沉着地面对自己的母亲。

她索性单刀直入:

“是不是你?”

江世敏耸了耸肩:

“这重要吗?她决定要介入一帆,以后这种场合多的是。可惜她不是我的女儿,否则,我会教她,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应对。”

苏拉讥讽道:

“所以,你从来不会阻止在我身上发生的任何事。你只关心我怎么应对。”

江世敏笑了。

“你很聪明。这要归功于我。你知道科学研究表明,孩子的智商主要来自于母亲吗?”

苏拉没打算被她牵着鼻子走。

“你不觉得,这种对付女人的手段,太卑鄙了吗?”

只有家里人知道,车祸的伤痕对杜荔娜的打击有多重。

也只有女人想得到,用这样的办法来羞辱女人。

“商场上没有什么男人的手段,女人的手段,只有有用的和没用的。你所谓的男人的手段,可以玩得比女人的卑鄙一百倍。”

江世敏面无表情地抖掉烟灰。

“当你开始选择更正当的手段时,你就已经输了。”

与苏拉相似的长眸紧盯着她:

“不过,杜宇风玩的这一手,我确实没想到。你应该知道,他利用你,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只有你能给我添堵。”

“那我成功了吗?”苏拉问,“我给你添堵了吗?”

江世敏冷哼一声:

“你的存在就是我的绊脚石。”

“……”

“回来干什么呢?你在海市不是做得风生水起吗?风同所比天影所大得多,前途也更广阔。就为了杜宇风一句话,你就回来?为了什么?愧疚吗?”

第30节

苏拉的眸光震了一震,立刻被江世敏捕捉到了。她玲玲地笑起来,如同水晶风铃互相碰撞。

江世敏吁了一口气:

“我才五十二岁,精力旺盛,头脑清醒,对现在的一帆来说,我是最合适的领导人。一帆是我和杜宇风合力打造的,可人人都觉得它应该姓杜,甚至还可以姓王,却偏偏不能姓江。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女人?”

见苏拉不搭腔,她继续道:“苏拉,这个世界对女人,一点都不友好。你以为你给自己戴上道德的枷锁,他们就不害怕你了吗?只要你眼里闪着欲望的光,他们还是会恨你,恨到骨子里。”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你是我的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管杜宇风跟你说了什么,你和我都是一体的,你不和我站在一起,还要和谁?”

空调的风吹在苏拉的颈子上,她忽然打了个冷战。

江世敏抓过沙发上的薄毯,扔在她膝盖上。

“把自己包好,别感冒了。”

苏拉怔怔地望着她。

江世敏将香烟的末尾按熄在烟灰缸里。苏拉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落在烟灰缸旁的相框上。

那是一个做旧的原木相框。相框里,二十七岁的江世敏穿着件朴素的灰蓝色衬衣,侧脸看着镜头,一手拽着个笑得脸部扭曲变形的五岁小女孩儿。

那是苏拉。

照片里没有爸爸,是因为爸爸就是拍照的人。

“苏拉,别同情弱者,尤其是像杜荔娜这样的,内心的弱者。人,要是自己站不起来,想要扶她的,只会被她一起拉着摔倒。”

“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吗?学谁都行,别学你爸。”

二十三年前,榴城县榴河大堤,苏拉的生父苏海跃接七岁的女儿放学,看到河边有两个孩童溺水。他遂丢开女儿的手,跳下河去救人。两个孩童只救上来一个,另一个箍着苏海跃的脖子,一起沉入了河底。

苏拉在回忆中耽搁了一瞬,重又回到针锋相对的当下。

她倏然开口:

“你……还有老苏的照片吗?”

江世敏愣了一下,摇摇头。

“搬了太多次家,过去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苏拉“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江世敏问:

“你那有吗?”

“有一张。”

江世敏:

“你爸当年,给我们俩拍了不少照片,他自己倒没留下几张。”

“是啊。”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记忆如同榴城那湾小河,静静将她们淹没。

良久,苏拉回过神来,轻唤了一声:

“妈。”

江世敏微微一惊。

今晚,她并未期待这个字会在对话中出现。但它就这样出现了,一脱口,便如打通了壅塞多年的河川,令血脉紧紧相连。

“什么?”

“你说的没错。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以,你也该知道,我只按自己的心意做事,谁也不能掌控我,你是我妈,也不行。”

“……”

苏拉站起身来,指着那相框:

“这照片,我没有。我能带走吗?”

两对如出一辙的眸子静静相对,其中烽火明灭,云天变幻。

末了,江世敏轻轻叹气,撇开视线。

“你拿走吧。”

苏拉便把那相框塞到自己精巧的包里。

包有点小,她拉上拉链的动作近乎粗暴。

蓦地,手上挨了一记,抬起头时,江世敏瞪了她一眼:

“这么大了,还毛手毛脚的。”

母亲的手接过余下的工程,巧妙地调整了一下相框在包里的位置,再轻松平滑地拉上拉链。

苏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便只能选择转身离开。

她下到停车场,吴优和保姆车还在电梯口等她,要送她回家。

苏拉上了车,报了自己的地址。

苏拉问:

“吴助理跟江总多久了?”

“五年。”

“江总好相处吗?”

吴优笑笑:“江总是我崇拜的那种领导。”

她递上一盒糖果:

“苏律师,吃糖吗?”

苏拉摇摇头。

过了七岁——父亲去世以后,她就再没有主动要过糖吃。

但更早的时候,她是很爱吃糖的,曾经为了吃一颗糖,和妈妈大吵大闹,冷战了好多天。后来是爸爸居中劝和,她们才重归于好。

那时候,她还在认字的启蒙期,爸爸妈妈都很忙,没空陪她玩耍。她于是常常玩一种游戏,叫做找字。

大部分时候,爸爸——偶尔是妈妈——把写着简单词语的小纸条藏在家里的不同角落,苏拉就寻宝一样,在家里孤独而快乐地寻找。也许是在两层被褥中间,也许是在腌菜坛子下面。

如果找到一张纸条,并且准确地认出上面的字,那么妈妈会奖励一颗糖果。

苏拉沉默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蓦地,心中一动。

她低头拉开包链,掏出相框,抠开背后的旋钮,取下背板。

——就像许多年前那样,背板和照片之间,有一张手写的小纸条。

“小孩,别挡路。”

作者有话说:

百合很好,但这文不是……就只是女孩子们之间的竞争、成长、救赎、和陪伴。重申一下,文中的人物都不完美,都有非常糟糕的一面。

这篇文的结构是,大概五章左右是一个小节,有一个独立的主题,小节开头摘一段我觉得合适的诗歌点题。下一节,苏拉女王又要欺负渡渡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