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渡没说话。
与其说, 他是相信警察的结论,倒不如说他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子猷说的应该是真话。但未必是实情。
他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专一的情圣,把杜荔娜描述成纯洁柔弱的天使, 而苏拉,则一会儿是犯禁的女侠,一会儿是魅惑的女巫。
如果把王子猷这样的人写进小说, 会是一个很受读者喜欢的天之骄子, 有风度, 双商高,一生遵循规范,从不脱轨。他这一生最大的痛苦,是永远追不上优秀的父兄, 最大的罪过, 则是太受女孩子欢迎, 看不清自己的弱点。
“多谢王先生, 解了我这么久以来的疑惑。”
王子猷夹着香烟的手抬了抬:
“天涯何处无芳草。苏拉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有非常不好的影响, 不论是恋爱还是结婚,都不适合,还是远离为妙。”
他掏出了手机:
“咱们加个微信?”
林渡有点意外。
王子猷笑道:“临南工业园的项目合作, 熊总和令尊已经谈了一年,我大哥也是非常支持的, 要不是江世敏阻挠,早就签完合同了。好事多磨,等王家取得一帆的控制权, 咱们两家未来合作的地方还多着呢。”
“女人们的事, 别太放在心上。生意才是最重要的。”
他向林渡伸出手:
“林先生, 希望将来合作愉快。”
此前的所有对话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林渡脑中重新过了一遍,他倏然醒悟过来。
王子猷肯费这些口舌,只是因为,京岚集团需要巩固和恒茂集团的关系。
林渡和王子猷回到会场,答谢会上的文娱节目已经接近尾声了。最后一个语言类节目由老员工们合力完成,融合了当下最时兴的梗,观众的笑声几乎震破屋顶。
然后,台下的看客们安静了下来,主持人宣布最后一个环节:
由创始人杜宇风唯一的女儿,杜荔娜发表讲话。
礼宾小姐引着杜荔娜上台。
这是许多年以来,杜荔娜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媒体和大众都对她充满了兴趣。她常年深居简出,媒体对她的描述,多半都是神秘而柔弱的一帆公主,而今天,所有的模糊想象都将得到验证。
她在哪些方面,能证明自己是杜宇风的女儿?
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
当杜荔娜站在讲台后,终于将她的脸庞对住台下时,所有人都被她的优雅和美丽震撼了。
一时间,会场静得针落可闻。聚光灯的照耀下,银白色长裙闪现着接近于鱼鳞的光点,令人疑心她是从安徒生童话里走失的仙女。
她开口了。
“各位来宾,各位前辈,各位关心一帆的朋友们,晚上好。”
她的嗓音幽细而温柔,每一个字的落点,都踩在听众的心上。
然后,她停顿了。
王子猷几乎可以背出后面的演讲辞。他情不自禁地代她模拟着口型,但杜荔娜却迟迟不出声。她像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头美人,凝在了。
与他隔着一个座位的苏拉陡然出声了:
“她的讲稿呢?”
聚光灯迎面而来,在杜荔娜眼前蒙上一片白雾。她看不清底下人的目光,只看见幢幢的人头摇动。
上台之间,她分明再三确认了手中的手卡。她只在整理头发的时候,把手卡交给了旁边的工作人员,但很快就拿回来了。
可现在,手卡上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其实没有手卡,也应当是没关系的。那篇演讲稿她念了无数遍,早该倒背如流了。
但是,此刻她的脑子和手卡一样干净,什么也想不起来。
杜荔娜再度尝试张了张嘴,仍然吐不出一个字。
台下**起来。人们显然在猜测她怎么了。
这个丧父的精神病患者,这个漂亮的皮囊,又怎么了?
泪水在眼圈里积蓄。就是这种时候,她觉得自己对生命毫无还手之力。
杜荔娜突然想起了高中校庆上的演讲。
那时,她骄傲积极,虽然稿子也是别人写的,但她读得声情并茂,从容自信。于无数校服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苏拉站在台下。
苏拉应当嫉妒。
杜荔娜下意识地去寻找苏拉的脸。于无数高定西服和抹胸洋装之间,她又一眼看到了苏拉。
她瞳孔紧缩着,如同建好了陷阱,等待猎物涉入的猎食者。
“王家派你上去哭吗?”
“我不会哭。”
杜荔娜紧握着双手,指甲深陷入手心。
有杜苏拉在的地方,她不能哭。
她忘记了王子猷花费重金给她写下的稿子,却想起了高中校庆的那篇。
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后,时间通过命运的虫洞,遽然打通。
杜荔娜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开口: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我们相聚在这里,庆祝一帆的第二十一年。二十一年来,我们砥砺前行,上下求索……”
苏拉倏地笑了,弯下了她原本紧绷的眸子。
杜荔娜知道,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小诡计。
语言多么奇妙,说出了第一句话,像拉开了香槟瓶塞,思绪的泡沫便喷薄而出。
杜荔娜越说越流畅,越来越自如。
“……如果没有全体员工的同舟共济,没有客户们的支持和偏爱,就没有一帆的今天。”
杜荔娜直直地盯着苏拉。
苏拉做了个口型,好像在说:
干得不赖。
杜荔娜已经彻底抛弃了原本的稿件,添加了许多自己的话。
她说:
“我爸爸离开以后,我很想他。我知道,你们也和我一样想他。”
“爸爸以前经常对我说,你的优越生活,来自于时代的馈赠,来自于政策的机遇,来自于许许多多背井离乡的打工人的付出,但唯独——和你自己的努力无关。”
“他说得对。我从来没有和你们一起奋斗过,只是因为爸爸的原因,才能有幸站在这里。但从今天开始,我希望,我可以和大家一起,为一帆努力。”
最初,大家都默然听着她的话。慢慢地,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了,最终融汇成巨大的音浪。并不因为她的演讲技术多么高超,而是她复述的杜宇风的话,就像他亲自站在台上所说的一样。
杜荔娜可能没有太多地方像她的父亲,但她让观众们看到了她的父亲。
在追光灯的映照下,杜荔娜缓步下场。路过首席的时候,江世敏向她投来了诧异的眼光。
她在席间坐下,王子猷语气复杂地问:
“你怎么不按稿子读?”
杜荔娜捏着自己的指尖:
“我的手卡是空白的。”
王子猷拿起手卡,反复看了两遍:
“是被人换了?”
第29节
“可能是在后台……被工作人员换了。”
他不豫地皱起眉:
“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吗?”
杜荔娜摇头。
王子猷的眼神倏然转厉,越过杜荔娜,看向苏拉。
“你知道这事吗?”
苏拉一手托腮,斜坐着打量这夫妇二人,听见这话,冷笑出声。
“王总,饭可以乱吃,人不能乱咬。”
王子猷也知道自己武断了。他沉默片刻:
“如果不是你,就是江总。”
杜荔娜这时才感觉到后怕,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父亲去世后,她经常能感觉到,身边的恶意无处不在。
王子猷握住她的手。
“娜娜,别怕,有我在。”
苏拉风凉地哼了一声,但终于没有说话。
台上的风光接近尾声,又到了抽奖环节。有抽到无人机的,也有抽到平板电脑的,最大的一个奖项,是欧洲双人旅行。
主持人热烈地伸出手:
“那我们就请杜荔娜小姐上台来,为我们颁发今晚的压轴大奖!”
杜荔娜只得起身,再次向台上走去。
王子猷拉住她: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不用,只是颁个奖。”
中奖的是一个行政部的小姑娘,兴奋得几乎要晕倒。杜荔娜拿过泡沫塑封的奖品牌,递给她:
“开心吗?”
“开心!”
她们握了握手,合了个影,然后,分别往不同的方向下台。
杜荔娜只走出了两步,就听到了布料撕裂的声音。
凉风陌生地扑向她的双腿。她停住脚步,愕然低头。
领奖的小姑娘也低头去看,她的高跟鞋不知何时缠上了杜荔娜的裙摆,两人反向而行时,一个跨步,便扯破了那裙摆。
菲薄的蚕丝从大腿处撕裂,露出了白皙的双腿。腿部肌肉不均匀地萎缩着,曲线已经变形,还有一条蜈蚣般黑红的伤疤攀援而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