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水罗城被潇潇的秋雨紧紧地裹住了。
秋虫不叫了,鸟躲藏来,雨滴打着树叶,簌簌地响,到处都是风和雨的声音。没有人唱歌,没有人叫喊,吃饭时也不打肚皮鼓,只是到库里去端了饭,回到房里慢慢吃,怕声音大了会惊扰雨神。但雨神是欢喜的,下起来就顺畅得很,道路被冲涮得很明亮,聚了一条条小溪向城外流去,汇入了黄河。
城墙壁上、石房壁上的血红色符号被冲濯得更加醒目,活生生,仿佛要跃出墙面似地;肚皮鼓被雨滴敲打着,也发出很轻伶的响声;天空一**沉,一会晴开。云厚时,就一处一处地形成茫茫的白雾,烟一样四处漫卷。晚上人们听雨声,白天睡一会,再睁着明溜溜的眼晴看城里城外的雨景,也不去想时间怎样同河水一般静静流。大家的心情都是极好的。
这是没有雷声、没有危险的雨季!
水罗城周围的石头全是青色,但在城外河边有一块极大的黑石头。这石头星椅状,上面可同时坐二十个肥降的大就股女人,又比河滩高出许多,平常白天水罗城的女女人没事可做时就坐在这石椅上唱歌,说笑,往河里投石子打水花。可罗城的女人有大多时间是在这石椅子上度过的。但晚上,却没人敢去的;下雨时,就更没人去那离城约有二里远的石头上。
那石头,是怪石头。
夜静时,会有怪声从那石头里传来,不像鸟叫,不像细啼,谁也说不上哪是一种什么声音,反正很恐怖的。特别县打雷闪电时,声音就更复杂。甚至会有肚皮鼓声、歌声和人的欢叫声,而那时人都在城里,谁发出的声音呢?有时候还能看见一个怪象:人身牛蹄,四只眼,六只手,头上有尖利的角,耳朵两边的毛发直竖起来,好像剑戟。
这怪象是很大的,站在半空中仿佛在发怒。老人说那是蚩尤神,来保佑水罗城的。
但白日却没有任何异常。石头没给水罗城人带来过什么危害,人们也就不挂在心上了。夜半时,或下雨时,睡不着党的人仔细地谛听些怪声,或长久地观望那黑石头的上空,希望看到些什么怪象来消磨时间。
蚩苗子被朵朵冷落了,歌也没心思唱,就倚着窗户向城外看。他的房子位置高,若在白天,还能看见黑乎乎的石头。现在虽然被雨雾笼罩着,但朦朦胧胧的影子还辨得出来。
朵朵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很本份地尽着做“锣”的义务,再不给谁多挂一次或少挂一次丝绸牡丹花。蚩苗子精力正旺,巴不得每天晚上往庙里去,但规矩坏不得,也只有服
从了,大部分时间默默地度过。雨季,“场合”也没有,肚皮鼓被淋湿了,打不得,满世界又都是雨,闷在黑乎乎的石房子里,虽没有天火的威胁,但人过剩的精力如何打发掉?这
时候量苗子就非常思念“模子”蚩云。
蚩苗子记事起,“模子”就喜欢去石椅子那里,常常一个人站着向河谷里望。回来时,“模子”的眼睛里就盛满了蚩苗子识不透看不清的哀伤和悲愁,那时天真烂漫小公牛一样的蚩苗子掂不来那悲伤的份量,这时候“模子”的眼睛似乎又哀伤地凝望着他,然后远去了,脸面模糊了,出现了“模子”单薄的身影,黑石头,河面,山影.....
蚩苗子揉揉眼睛,努力看,还是那一组画面。黑石头上确确实实站着“模子”!她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他,向远处凝望。
‘模子’!”蚩苗子禁不住叫出了声。
“模子”似乎离他很近,但没听见蚩苗子的呼唤,也没回转身。蚩苗子心里涌过一阵暖流,心也踏实了,却兴奋得再也坐不住,忘了天在下雨,推开门,跑了出去。“模子”一直在前面站着,却总赶不上,蚩苗子急了,说:“‘模子’!你没听见你儿子的呼叫吗?我要给你剥松籽吃!”
跑者跑着,被什么碰疼了脚,接者眼前一片昏黑,“模子”不见了,却听见了雨声和哗哗的流水声,仔细一看,卧在前面的却是大黑石头。
“‘模子’!”
蚩苗子惨惨地叫了一声,声音碰到石崖上,又被碰了回来,消失了。他木木地沐在雨中,失去了知觉,失去了记忆。朵朵,蚩雪,“场合”,一切都成了雾一样迷茫而模糊的梦影,想要抓住一片来看个究竟,却什么也捕捉不到。
“蚩苗子!”
蚩苗子听出是蚩川的声音,但没立即答应。
“蚩苗子!回去!”“我不回去。”
“不知道是雨季吗?站在这里干啥?黑天半夜的。,“我不怕的!舅舅,我想放筏子‘闯’去,找“摸子”
“你疯了,雨季谁在水上漂!”“我呆不住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年龄一过,就适应了,走,回去!”蚩川转身走,量苗子跟着进了城。到岔路口,蚩苗子想
回自己的房子,蚩川说:
“跟我来!’
蚩苗子便往庙前的“家”里走去。自单独住开以后,蚩苗子竞再没回去过,现在走这条路,一种奇异的感觉袭遍全身,心里沉重的磨盘忽地移开了,轻松了许多。到门前,借着微弱的光看见门上画着“凸”和“”。以前模子常给蚩苗子指着墙上的血色符号说:“这是‘模子’,这是舅舅,这是你,这是....太多了,蚩苗子记不清,只记住了“模子”、易舅和他的图案。墙上的“凸”很大,比真实的东西胜过三倍。
这些符号从左到右一行一行地排列,在太阳底下看时全闪着刺目的光,颜色深浅不一,前面的符号都呈殷红色,愈往后,颜色渐浅。以前蚩苗子把那东西常常掏出来同墙上的画比较短长,总胜不过。现在虽然模糊,但他凭感觉能看见墙上属于自己的图腾,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这时候舅男却说话了:“进吧。”
这房子的真正主人应该是“模子”。舅舅蚩川有他自己单独的房子。蚩苗子从来没去过他的石房子,只是听见过从他石房里传来的歌,就判断舅舅住在哪个房子里。蚩川却常来“模子”的房子里,同“模子”说话,给蚩苗子教“可顶”术。蚩苗子曾学得精通,但现在几乎忘光,便思忖:舅舅要怪罪了吗?
两人盘腿对坐在石**。
门开着,外面都是明暗不齐的黑影子。雨像喘气一样,紧了,松了。
“蚩苗子!”沉默一会,蚩川开口了,“水罗城的人从来不隐藏自己的财物,水罗城的人从来不让云烟罩住自己智慧的心。现在你说:是不是朵朵告诉你什么了?”
“告诉什么?”
“她以前的事。’
“什么事?”
“就是她来水罗城以前以的事。”
“没有。没有说过。”
“真的吗?”
“在蚩尤神的神位前说话,还有假吗?”
“哪朵朵前一段连着几晚夕给你挂丝绸牡丹花?”“她说我的‘棒石子’好,有劲。”
“朵朵是个怪人,以后要防着些。以前当‘锣’的女人熟一层皮才肯顺了,但这朵朵却一开始就很乐意的。不怪吗?”
“怪!前一段很重我的,现在去了像不曾见过的一样!”“她把蚩萨的嗓子眼儿都捣烂了,胆子大呢。我思谋她是大神祝融派来的!哪日救起她,回头看,虎豹口着了火!”
“哪咋办?扔到河里去?”“不行。”
“有时候她说话不像说话,唱歌不像唱歌,嘴里念叨些什么。”
“念叨什么?”
“我听不懂,问她,她也像说完了梦话一样,醒过来,除都不知道。一对!她念叨的调儿像咱“场合,里的祭词。”
“她怎么会晓得祭词和咒语呢?哪是我们从高师那里学来的!”
“就是,我也觉得怪。她念叨时就像换了一个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打断她的话,又像完全换成另一个,我还以为是蚩尤神附了身,把她当‘脚子’使。”
‘锣’中有‘脚子’,蚩尤神附身时全用‘绍句’说话,我们听得懂的。可是,蚩尤神离了身,‘锣’就不会说‘绍句’了。”
“朵朵说的肯定不是‘绍句’!”,
蚩川望一会门外,忽然说:“下次住庙时,你用手拉她的头发,若头发是假的,头是秃的,肯定是魃魔了。她的头比都太阳还热,能烤化石头。我们的祖先就是她的奇热烤死的!”
蚩苗子念叨着人名字,一边扳着手指头算,完了,说:
“再吃六顿饭,就该我住庙了!”
“也不要太急,若真是魃,要想办法,请道尤神来除妖,
现在是雨季,她也没奈何的。”
说完两人心里踏实了一点。朵前一段给量苗子挂丝绸牡丹花,收他的火气和体热。
蚩苗子想着“模子”,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大堆火,火的周围站着许多人,仿佛神情是极其愤怒的。火熊熊燃烧着,照得夜空通红。一个跛男人推着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来到火堆前,跛男人扯一下,女人抬起头,那是一张惨白的脸,没有血色的脸,神情是极淡极淡的冷漠。
‘模子’!”
蚩苗子失声叫出来。眼前的火堆、人群一下子消失了,又被黑暗包围了。
蚩川见蚩苗子惊慌失措的模样,忙问:“怎么了?”
‘模子’!‘模子’!我看见了‘模子’!地被人揪着呢!蚩川也惊叫一声,站了起来,又慢慢地瘫倒,嘴里喃喃地说:“出事了!出事了!”
蚩苗子心里也毛毛草草,再也坐不住,跑到城外,看黑漆漆的河水,便冲了过去,冰凉的水透进骨肌里,冰凉的雨滴砸到头上,身上,沉甸甸,硬梆梆,似乎发出一阵阵闷响。
‘模子’!”
蚩苗子撕肝裂肺地长喊了一声,眼泪迷住了眼睛,一切都虚晃,一切都模糊。“模子”为什么会遭难呢?下了雨,怎么还能着火呢?蚩尤神呢,怎么不保佑他的子民?
蚩川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闷闷地坐在石**。他知道蚩云肯定有难了,不然不会显灵的。听见蚩苗子惨痛凄厉的叫声,他心里又沉了一下:水罗城真的要完了吗?水罗城的人又不得不远离家乡而流浪四方吗?正愁愁虑虑地想着,忽然从石坛的庙里传来朵朵的歌声。他出到门外看,隐隐约约,那里有个影子。
歌就是朵朵唱的,是一首很古老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