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 小可救下谢小姐后,因为湖中暗流,我们二人被卷入栾水河下游, 没别的办法只能先进入太平山之中, 好在山中有猎户进山打猎用的旧屋, 我们在那修整了几个时辰, 从山中出来便看到了巡防营的各位大人们。”

萧直微微欠身, 非常恭敬的回话,却并不显得卑微,反而叫旁人觉得, 这是个很有礼节,进退有度的谦谦公子。

至少谢觞此刻就很满意, 捋着胡子,打量萧直时还不住的点头, 眼中满是欣赏。

秦敷此刻已经不哭了,却还拉着谢期的手不想放, 恨不得再好好看看,她身上有没有蹭破一块油皮。

“娘,我真的没事了。”

秦敷叹气:“这一回真是多亏了皇孙殿下,不然没了你,为娘可要怎么办呢。”

听着秦敷言语间, 对萧直的印象大为改观, 谢期很不满。

而外间,谢觞对这个青年人印象也非常好:“皇孙殿下也瞧见了, 这丫头可是我们一家的心肝宝贝蛋, 若是有个闪失,她娘都得活不了, 您今日救了小女,便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老夫为您奉上一些薄礼,还请您收下。”

萧直只是辅国将军,连郡王都不是,论礼是没资格称殿下的,可他又是皇长孙,位置可谓不尴不尬。

谢觞称呼一声殿下,着实是在奉承他。

下仆端上来两个木盒子,打开盖子,这白灿灿黄橙橙的,一盒银元宝一盒金元宝,实在是重礼。

萧直现在虽有了爵位,但朝廷一年拨的俸禄是有定数的,无非粮食五十石,银子一百两,他若要给陛下和太子殿下送礼,并且打点宗室,是完全不够的。

谢觞就是想到了这一点,觉得要解这位殿下燃眉之急不如送点真金白银。

萧直笑咪咪,以前怎么没觉得,谢光还是个贴心的实诚人呢,那时他总与他作对,维护世家利益,但凡他发布一条政令,谢光总要跟他唱反调,他原来看谢光,只觉得是个玩弄权柄的佞臣,处处是反骨,回回都要跟他作对。

他现在的确缺钱,但还是摇摇头:“谢大人美意,小可心领,可是小可救人原也不是为了要财帛感谢,便掉下水的不是谢小姐,小可一样会救,若是收了您的重礼,小可救人岂不是就成了不义之举?”

“小殿下这话不对,你是救了我女儿的命,难道我女儿的命还不值这几千银子?小殿下若是不肯收财帛之物,有什么喜欢的,老夫为你寻来也可。”

萧直却只是一味拒绝,处事滴水不露,让人心中好感蹭蹭增长。

谢觞见他态度不肯放松,最终也没有勉强:“也罢,小殿下是个高洁之人,瞧不上这等黄白之物,但这个人情我们一家是欠下了,小殿下以后需要帮助,只要不违背忠义之道,不违背圣上与太子殿下之令,老夫一定竭尽所能帮忙。”

人情还不还的,也无所谓,他也并不是为了谢觞欠他的人情才做这件事的。

“这一回陛下身体好转,听说那神医,是你推举的?”

萧直一愣,面色不变:“推举算不上,谢大人也知道我前些年过得窘困,为了养活自己给那游方郎中做过一段时间的小药童,这些年五叔一直暗中接济过我,是原来我随口一提,说过这个游方郎中医术高明。”

“我也不知五叔竟记在心里,皇爷爷病重之时,五叔又问了我那游方郎中何处去寻,一切都是因为五叔和贤妃娘娘有心,我不过是做个中人罢了。”

“因为此事,皇爷爷也赏了我,实乃皇恩浩**。”

谢觞见他神色坦**且并不居功,很是谦逊暗道可惜,这样一个好儿郎,身子也比太子强健的多,可惜因为废太子之事,被连累了。

“陛下既然已经封了爵,如今宗室可用之人实在太少,殿下好生读书学习,将来未必没有得到重用的一日。”

聊的很是尽兴,谢觞居然发现,萧直虽然没有正经的在上书房读过书,也没受过什么皇子正统教育,但见识颇广,对于大梁建国来各种战役也很有见地,有些观点更是新奇。

谢觞起了惜才之心,晚上更想留他在家里用饭。

让谢期生气的是,萧直居然答应了,谢期看他哪哪都不爽,谢觞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实则是个心细的,平日不计较不过是觉得孩子有点小女孩儿家的性子,不用去管。

秦敷倒是私下问她,为何会对萧直这么有敌意,这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不能等闲待之。

他们谢家,可不是连救命之恩都不思回报的人家。

谢期不知该怎么解释,也不能说,前世他是他们一家的仇人,是杀人凶手吧。

一场晚宴宾主尽欢,萧直表现得谦虚却不卑微,逢迎却不巴结,而谢觞说些什么天南海北的见闻,甚至是别府当地的奇闻怪志,他都能附和几句,更让谢觞觉得高兴,用完晚膳,居然叫谢期亲自送送他。

谢期气苦,此人是她的仇敌,这辈子却成了她的恩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她是个乖女儿,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撅老爹的面子,当然去送了。

“姑娘的家人,都是很好的家人,一心为姑娘着想。”

“那当然。”谢期抬起下巴,很是自傲:“我爹娘一生恩爱,我爹只有我娘一个,这辈子都没什么不三不四的妾婢,我们兄妹三人同母所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与别家自然不同。”

“爹娘爱我,大哥和小弟也爱我,萧公子,若是你有这样的家人,难道这辈子不是要保护他们不受坏人伤害的吗?”

萧直一愣,笑了:“这个自然,若是我也有这样对我的大哥和弟弟,当然要护着他们了。不过恕在下直言,姑娘是个女孩儿,更多时候还是大公子和小公子护着你吧。”

谢期没回答他的话:“因为爹娘,大哥、弟弟还有表姐,他们都对我好,所以我也要对他们好,若是有坏人想要利用他们,有歹人想要他们的性命,我虽然只是一介女子,纵然粉身碎骨,也要让仇人尸骨无存,方能为家人报仇雪恨。”

她的话好像让萧直噎住了:“谢姑娘,谢姑娘乃是性情中人。”

“萧公子害怕什么呢,您又不是我们家的仇人,何必心虚?”

“我倒是觉得,姑娘多虑了,以现在谢大人在朝中的地位,就算是太子,也要拉拢,又有谁会想不开跟谢家结仇呢。”

谢期嗤笑:“谁说的准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权势都是虚的东西,如今我们家惹人眼红,鲜花着锦烈火油烹,少不得有人把我们家看成年猪,想养肥了再杀呢。”

“这……这……姑娘多虑了。”

已经入了夜,似谢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走廊也有灯笼,今日的月光并不亮堂,唯有昏黄的灯笼光影影绰绰,照着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上纠缠在一起。

萧直一时看得有点出神。

只有不到十七岁的萧直,已经很高了,谢期刚到他下巴上,按照前世的样子,他应该还会再长高。

斜眼瞥他,只能瞥到他懵懂茫然,又带着一点惊恐的表情,显然是不明白,为什么谢期忽然要说什么报仇雪恨,说杀人的事。

俨然一副涉世未深的纯情少年模样。

在谢期没注意到的时候,萧直的嘴角就一直没掉下来过,如此宠溺纵然,就像看着自家爱宠对他龇牙咧嘴却仍旧觉得软萌可爱,眸中的怀念和怅然,都要流出来了。

“谢姑娘,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他表现的很委屈也很不解。

谢期故意笑的很可怕:“说实话,我的确不喜欢你。”

他好像呆了呆:“诶,为……为什么啊?我好像没惹姑娘不高兴?”

他的尾音还带着一点奶声,若眼前的不是谢期,想必早已俘获了姑娘的芳心。

“别人说,出身寒微不是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可我却觉得,出身寒微为了攀附富贵,不择手段者更多,却不知公子是哪一类人?”

“我……”

不知不觉竟已走到门口,谢期看也不看萧直,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公子请回吧,想来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萧直怅然若失,踌躇半晌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模样,只能沉默着走出谢家,看着朱红大门无情关上。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孑然一身的模样孤独又可怜,慢慢消失在街角。

谢期听到下人的回报,皱紧眉头,难道她真的怀疑错了吗?萧直不是前世那个萧直,也没有想要利用谢家?

不,她绝不能掉以轻心,就算萧直没有前世的记忆,可他的狼子野心没有变,若将来有一日上了位,保不准又会拿谢家开刀!

萧直没有离开,他站在拐角的暗巷处,看着谢府,神情怔愣,久久没有离去。

直到手心一阵疼痛,身边出现一道黑衣影子,低声叫了一声主公。

萧直才回过神来,指甲竟已将手心抠出血来。

“我没事……”

他贪恋的望着,不肯离去,就好像能更贴近她一些,更靠近她一些。

他已经三十年没有见到他深爱的妻子,这个在他一生铭刻上伤痛的挚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