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看来不过二十出头, 烫了一头洋人的卷发,发尾蜷曲于颈侧像玫瑰含苞的形状,身上穿的是一袭旗袍, 樱桃红织锦缎旗袍, 她也穿红,而且穿的这样鲜亮出挑,无怪会被喜煞一眼相中。
也罢, 喜煞惹的麻烦该由她自己收尾。
杜若水面无表情地威胁她,要是处理不干净, 他不在乎翻脸撕毁此前的约定,和她好生一较高下。
这话激起了喜煞的杀心,女子表情突变,目中凶光毕露,同时双手指甲暴长,然而维持不了多时眉头一蹙,脸上显现出矛盾和挣扎。
“呀,你做什么想那么可怕的事?太吓人了!不行、不行的——”
杜若水不管她们, 拉着纪云镯扭头就走。
不一会儿, 女子还是跟了上来。
此后一人一鬼又惹出来不少事。
因不能侵占其元神, 喜煞便不能完全掌控主人意识,反过来还会受其影响。两道灵魂僵持在一副躯体内, 对这种状况女子起初自是惊恐抗拒, 拼命想要摆脱乃至于逃脱, 不知喜煞做了什么, 泰半也威胁了她, 才变乖觉了几分。
可她显然是位娇贵小姐, 一看即知往日受锦衣玉食供养, 加上做人颇不识眼色,没有被绑票的自觉,成天不是抱怨路途难行、食物难吃,就是埋怨同行之人不够妥善体贴,不懂伺候她。她体力不济是事实,完全不擅长走山路,穿行一条山沟能趔趄十几二十回,嘴里愈发怨怼个没完,杜若水不耐烦,索性一掌劈晕了她,让喜煞完全掌控这具身体,至少她不会感到疲惫,不会多话。
他这样做时喜煞竟第一时间叫好,听语气还溢出欢喜之情。
杜若水察觉到喜煞言行里多了些人味,或是受另一人意识影响。由此看来此事终归有好处,他心下一直有隐忧喜煞哪天抑制不住凶性惹出事端。
当天一连疾行了三十里路,夜里女子一醒过来立刻哎哟哎哟嚷起来,瘫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脚,想必是走了一天的路脚疼。她却没当即发作,而是呆愣了一会儿,整个人肉眼可见的低落,眼底渐渐沁出层水光,方才哽咽着哭诉起来。
杜若水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让纪云镯在面前席地坐着,为他梳理头发,梳子是他前年途经广东时从一户渔民手里买来的,一把贝母雕花梳,天然的贝母材质有种流光溢彩的色泽,他想纪云镯一定喜欢,可惜如今对方不能给他答案了。听着耳边女子哀怨的饮泣,他眉头轻皱,却没开口喝止,不忘从对方断续的言语里捕捉信息。
她叫文曼妮,是上海人,家住法租界,父亲是银行经理,母亲曾是电影明星,一家人在上海滩称得上风光无限。这次她和友人结伴出来旅行,途经湘西,日前和友人发生争执,心情烦躁才会大半夜出去想找个舞厅跳舞买醉,哪儿想到会在夜路上撞鬼……
“若叫我父亲知道……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我劝你们,还是尽早回头是岸……”她低声絮絮,语气里并无多少威胁或警告的意味,仅是她希冀的设想、和对设想中事情发展的陈述。
还好……杜若水想到,当时没心软放走她,也没狠心杀了她。
目前只能先强行扣着人,至于再之后的事……谁管?他多半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
所幸他们越来越接近目的地,近日行经的多是叠岭大山,文曼妮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找她的人一时间也很难找过来。
她哭累了便睡过去,杜若水给纪云镯梳好头发,又把他安置好,转头从包袱里找出件旧衣扔到文曼妮身上,她这副千金之躯恐怕受不住山中夜里的气温,倘若感染风寒,又要拖慢他们的行程。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文曼妮醒来后态度变得判若两人,虽不时仍有抱怨之语,行动上却配合了很多,对杜若水甚至喜煞都不似此前抵触。
杜若水自然察觉到这一点,他要做的事不容有失,为了顺利抵达最终的目的,过程中的每一环都至关重要,不能有任何事物脱出自己的掌控,哪怕只是这么一个目前看来无足轻重的局外人。
于是他难得向文曼妮主动搭话:“你知道在你体内的另一人是谁?”
文曼妮一怔,脸上浮现被这个问题触动的困惑不安,俄而一抿唇,点点头,“我知道……”
“她……也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姓杜的,你做什么?”她口中响起喜煞尖利嘶哑的叫喊,她脚下的影子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耸动着要蹿出来。
杜若水忽然伸出只手按在文曼妮肩上,文曼妮低头盯着那只手看了几秒,又用古怪而警惕的表情看向杜若水。
“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一定很害怕……”他淡淡说了句安抚的话,实际上方才把手伸到腰后的匕首上划破了,此时正用中指流出的血压制喜煞。
杜若水转而道:“是,她是个命苦的女子,桃李之年,宜室宜家,偏偏夭亡在新婚之时……”
文曼妮附和地颔首,面露不忍,“当年她会死在婚礼上不因为别的,幕后黑手正是她那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新婚丈夫……”
“那得是百年前的事了吧,她与我们不是一朝的人,此事你从何得知?”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悲伤的梦,”文曼妮怅然道,“我的心情与之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分明她才是被人挟持、被鬼附身的阶下囚,如今竟然同情起绑匪?真是个傻子……
“你还梦到什么?”
“别的也没什么了,我知道她的名字,她叫——”
影子里的事物沸腾般鼓动起来,杜若水把手指垂落下去,指尖血滴落到地上,耳边响起喜煞的惨叫:“小鬼,我杀了你!杀了你——啊啊啊!”
想要抵挡喜煞的力量并非易事,哪怕只是她的声音也能对人造成不小的影响。杜若水一张脸变得惨白如纸。
“杨素月。”
“谢谢你。”杜若水嘴角勾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容,稍纵即逝,文曼妮看得一愣,突然发觉眼前这个本来印象极端阴沉的人其实……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她来不及思考杜若水为什么忽然感谢她,只怕想也想不明白。
得知喜煞的真名,相当于又拿捏了她的一个弱点。
“我不想对你做什么,只需要你乖乖的,一切按我所说的做。”
“事成之后,我当遵守约定放你离开,还你自由。”
文曼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话他不止说给文曼妮,也说给喜煞。
片刻后,喜煞逐渐平息。
至于文曼妮……今日这席话确实打消了他对她的杀念,没别的原因,只因她是个傻子。杀这种人,会弄脏自己的手。
那他还怎么能去碰纪云镯?
对话时他的作态不过为一时权宜,那之后待文曼妮一如既往冷淡,对方却完全忽视了这一点,待他亲近许多,才会在他为纪云镯进行仪式时毫无分寸地凑上来。
杜若水本不想理会,但稍微想得长远一些,既然决定了要放过文曼妮,倘若最后他的计划圆满达成,到时文家人要真为文曼妮追究绑架一事,抓着纪云镯不放如何是好?
唉,她仍是个麻烦。
只有应了一声:“嗯。”
文曼妮探头认真观视纪云镯的脸,杜若水面色不虞地瞪着她,正待发作,就听她道:“他真好看!你们,很相配。”
从未有人说这样的话。
他心头云销雨霁,沉默着合上唇。
“不过……我听素月说过,他……已经……”文曼妮支支吾吾。
他明白对方欲言又止想说什么,霎时敛尽了脸上所有表情,扫清了心下所有情感。
杜若水回眸看纪云镯,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以一种毫无起伏的语气平静道:“是,他死了。”
现在的纪云镯,并非真正的纪云镯。
“呀,”文曼妮惊呼一声,“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所说要做的事一定和他有关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报仇。”
文曼妮竟脱口而出:“哇,真浪漫!”
对上杜若水扫过来的目光,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当,低头掩住嘴,“不好意思,我是说……这很伟大很、很不同凡响,像极了莎士比亚,你没看过吧?那些国外的浪漫歌剧,爱情与家族,命运与抗争……”
浪漫?
这些日子他一闭上眼,看到的都是纪云镯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样子。
要么就是梦到自己在杀人……杀了很多人,那些尸体里有石青山,甚至有村长……最后手上染的黑血融化了一双手,融化了他整个人,直到他也成为那摊肮脏黏稠的血泊的一部分。
伟大?不同凡响?
他从未想过。这些字眼与他们无关。
他只希望一切能够回到过去,回到最初。
回到他们最平淡也最美好的时候。
他在月亮湖边等待,着深蓝蜡染的少年提着竹篮穿过树林向他走来。
他做梦也想回到那一刻。
可今天的梦境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血色。
那种颜色算浪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