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的空气里深蕴着一整夜的湿气和寒意, 沁人心脾,路边的大红山药上凝结了许多半透明的露水,花瓣不堪重负向下垂坠——杜若水感到纪云镯的双唇吻上去时便接近那样的触感, 柔软而冰冷。近在咫尺的距离, 对面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盯着他,眨也不眨。俄而杜若水离开他的唇,也定定望着对方, 二人缄默地对视,纪云镯神情懵懂, 杜若水表情复杂,他倏然伸出一只手遮住对方的眼,察觉到纪云镯阖上眼,细软睫羽轻轻扫过他掌心,微痒,极易让人联想到手指拂过蒲公英表面,抑或抚摸新生小鸡嫩黄绒毛的感觉……行尸本不会眨眼,一言一行、睁眼闭眼俱听从赶尸匠和三清铃号令, 如今纪云镯却会下意识做出闭眼的动作, 他越来越像活人了, 这说明随着仪式一步步深入,他身上某些东西的确在复苏……此前调查到关于“人皿”的说法是对的。

想到此处, 杜若水心生一分可贵的希望, 唇间线条松懈, 几乎流出一丝笑意, 却给一句陡然插进来的话搅散了。

“他……是你喜欢的人啊?”

少女弯腰好奇地看着他们, 身后长发倾斜到肩侧, 一双杏眼颇大, 眼角微尖的形状又略显娇媚。

下一刻,她眉头一绞,口中发出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与方才的语声判若两人:“你凑过来做什么?离这个人远点!”

杜若水并未看她一眼,纪云镯却像受了惊,忙缩到杜若水身后,曲起腿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团。

杜若水这才看向来人,冷着脸警告:“离他远点!”

少女伸出指头指向自己,面露委屈,扁扁嘴,“我这样,他怕我啊?”

话音落,她口中又立刻接道:“呵,我看你是搞不清楚状况,这儿最该害怕的就是你这个愚蠢的凡人!也不看看你左近都是什么人,不,没一个全乎人,一个僵尸,一个厉鬼,一个活死人……”

“喜煞!”杜若水喝出在场第四人的名字,“闭嘴。”

不,如她所言,她不能说是“人”。

时间倒转到半个月以前,他离开客栈时问马关山买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马关山起初推诿搪塞,可事实上他知道对方藏着那样最厉害的东西是什么,很多赶尸匠都知道,这是需要旁人暗地里知道的秘密,好叫他们对马关山也有忌讳、有畏惧,不敢轻易造次。

最后马关山到底没能推脱得了。

“小哥,不是我老马舍不得,不讲义气,我是担心你,你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吗?如今茅山正统不存,道法不昌,天下就没几个人压制得了她。”

她——是喜煞,生前在重大喜事场合里意外猝死的女人,乐极生悲,大起大落,一腔怨气难以消解,死后化为红衣厉鬼,极凶极煞,普通人哪怕只是无意和她撞上一面也会遭殃,轻则发烧染病,重则恶孽缠身,药石罔效,终惊惧而亡。

而杜若水看重的正是喜煞的厉害之处,若她不是喜煞,他也不会开口向马关山讨要。

马关山当时对他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堆禁忌,他全当耳旁风,转头找了个空旷无人的地方把那个半人高的酒坛放下,两三下撕开酒坛上两道贴成“十”字形的黄符,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冥冥中他若有所感,抬头看上去,同时阖上双目——事先他用自己的血在眼皮上画了一双眼珠,此时便看到黑暗中一双苍白的手向他逼近,十根指甲又尖又长,染了鲜红的蔻丹,像一朵食人花,欲从两边掐断他的脖子,痛饮他的鲜血。

一个身着古式嫁衣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头上戴着一个沉重的凤冠,凤冠下垂落一排珍珠缀成的面帘,只能透过缝隙隐约窥见一张惨白的脸、一双涂朱般的唇。

杜若水纹丝不动,任由那双手接近,直至指甲划破皮肤表面、沁出一点血珠。

耳畔登时一声惨叫,如野兽长嘶,红衣女子的身影烟雾般消散,转而在离他百步之遥的方位重现。

“你……你是个什么东西?!”那声音沙哑粗涩,乌鸦般难听。

喜煞不愧为喜煞,不但有自己的思维,还能正常对话。

杜若水抬手从颈侧拭过,垂眼看向指腹蘸上的血色,人皿和喜煞、哪一个更厉害?看来在伯仲之间。

老马说他控制不了喜煞,其实他也没想控制她。

不过……真要想控制她也不难,给她想要的便是了。

厉鬼想要什么?

“你想杀人吗?”

“杀我一个就够了?”

“跟我走,我带你去杀人,更多人。”

*****

擦掉眼睛上的血后他再看不到喜煞,除非去找个牛头面具透过牛眼睛看。但没必要,他能感觉到对方那股阴冷的气息萦绕于周遭,知道她一直跟着他们。无论是因为他的话中了她下怀,还是因为她生前的东西在他身上,多少能牵制她几分。事情总归按着他计划的发展,从岭南返回湘西的前半程很平顺,即使他身边跟着一个纪云镯、一个喜煞,反而是有了一个大活人加入后……

杜若水每日按时为纪云镯进行一回燃灯仪式,每到这种时候喜煞都会消失,该说是逃遁,即便喜煞不承认。仪式中渗漏出的某股诡异气息令她这种百年厉鬼都感到悚然,她有意窥视过,杜若水贴的三道黄符没有写符文,这怎么可能?他一定召唤了某种强大而邪恶的存在,纪云镯身上立竿见影的变化也侧面佐证了这一点。

十多天下来纪云镯变得面色红润、躯体柔软,能如常人一般坐卧行走,看起来完全是个新鲜的大活人,只是行止作态之间总有那么几分异常,他现在很听杜若水的话,即便对他说的内容完全不懂,至少不再害怕他,会乖乖跟着他,能听从一些简单的动作指令。

为避人耳目,加上纪云镯和喜煞都不适合多接受日光的直接照射。大多时候杜若水都趁着天没亮的时候赶路,没日没夜紧赶慢赶,不出半个月便临近湘西,某日经过怀化一处城市,夜阑人静时他领着纪云镯小心走在路上,忽有一辆黑色小轿车呼啸而过。再往前走了一截,看到小轿车停在路边,一个女子从车上冲出来,紧接着一个男子下车追过去,女子回过头抬高声音训斥,她语声本娇软,但这样大声骂人时就显得娇纵任性。依稀能听明白是指责对方办事不利,连一个像样的舞厅都找不到……男子像她的仆从,一味卑微地弯着腰伏低做小。

杜若水停驻步伐,想等这二人离开再走过去,身旁倏忽一阵风掠过,他侧头一瞥,喜煞漆黑的长发垂落在他肩上,不知什么时候折断了一根红指甲塞进他怀里,让他能看到她。

“我要她。”

“什么意思?”

“你帮我把她弄来。”

“你要她做什么?少惹事。”

“你看,她多年轻多漂亮,我很久没体验过做人、做这种女人的感觉了。”

杜若水明白了,喜煞看中了这个女子,想附身到她身上。

“你帮我,我帮你。”喜煞道。

这是她的承诺。

煞不同于一般的鬼和僵尸,他们的存在类似妖和精怪,从属大千世界规则的一环,也受规则束缚。

喜煞应允的事,不能不做到。

杜若水迟疑一瞬,不由看向身侧的纪云镯,纪云镯对一人一鬼的交谈置若罔闻,却被那边的争执声吸引注意,睁大眼睛朝着那处。

换在从前,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有底线,不想让自己坐实了旁人流言中那种不祥、不仁的人,不想让自己站在纪云镯面前时自惭形秽。

但现在……

杜若水一路跟踪那女子,等她进入落脚的酒店,潜进她房里把人打晕绑出城,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而后喜煞进入她体内,女子再睁开眼时神态和动作都变得十分诡异,第一时间对着溪水搔首弄姿照了好半天,还是杜若水连声催促才肯动身。

三人同行,到天快亮的时候,杜若水计划折入树林躲避光线,却听身后女子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这是哪儿?你是谁?”

杜若水回眸看去,皱了皱眉,“喜煞?”

自女子口中传来喜煞阴恻恻的声音:“她醒了。”

“难道你不能控制她?”

“她体内有纯阳之精……”

元神处于心脏,元气发于两肾,元神和元气合生元精,而喜煞机缘巧合挑中附身的这个小女子,元精里竟有万里挑一的纯阳之气,是鬼煞天然的克星。

杜若水眉头拧得更深,开始后悔此前听从喜煞的了。

“奇怪,”女子面露仓惶,左右张望,“谁在说话?离我好近。”

“简直像是、是在我体内?这……怎么一回事?”

杜若水紧盯着她,心念千回百转。

看情形喜煞没办法完全控制她,可要是现在放她回去……这件事要怎么解释,会引发什么后果,牵扯多少枝节?

思及此,一时间竟引动了杀念。

这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拱过来,纪云镯在他身上磨蹭着要往他怀里钻,原来是天外东方既白,朝暾初露,熹微日光隐现,他本能想躲避。

杜若水伸开手罩在他脸上,另一只手环住他,再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已能平静地问:“你能控制她跟着我们行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