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宏渐拖着刚从转运架上取到的行李箱,缓步走出了机场大厅。

十一月的蓉城天气微凉,空气中带着些湿意。他仰头望了望记忆中熟悉的雾霾天,虽然不像澳洲那样碧蓝如洗,却让他感到久违的舒适。

路边停着些出租车。分明是下午三四点的工作时间,周围降落抵达的游客陆续走出,他却看到好几个司机直接把驾驶座放倒了大半,眯着眼在车里头打盹儿,一点不着急做生意。有一个像是睡得差不多了,睁眼看到方宏渐一个人孤零零拖着行李站在路边,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开始营业。

“嗨,兄弟。走不?”

方宏渐笑着点了点头,“嗯,走。”

出租车师傅开得很稳,没过多久车就驶入了市区。

机场在蓉城以南,他报的地址是城北,车要从城区穿过。方宏渐带着怀念地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三三两两坐在竹椅上喝茶的老人家,撸着膀子一边高声呼和一边打麻将的中年男女,攥着风车在小巷子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还有趴在石板地面上睡觉的小土狗……

这才是他熟悉的城市。

没有满耳的外语,没有满眼的黄头发白皮肤,没有陌生冰冷的环境,没有吃不惯的西餐和熏肉。这里有的永远都是悠闲和懒散,虽然大多数人都不富裕,但他们依旧满足于生活。

这才是他记忆中家的模样。

“到了兄弟。一百零三块,给我整数就成。”

司机停下车,把沉沉的行李抬下后备箱,还顺手递了根烟给方宏渐。

方宏渐笑着摆摆手,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拿了一张红票子递过去。结果那司机太热情,接了钱还是把烟塞到了他手里,自己才扬长而去,独留方宏渐一个人站在巷子口,哭笑不得。

别人一片好意,但他又不抽烟,只能将烟放进衬衫口袋,自己拎起行李打望四周。

从他离开蓉城到现在都七八年了,他从一个青涩的大学生变成了成熟的成年人,而这里却好似没变化,依旧是记忆中老旧拥挤的样子。北边是老城区,不到一公里外就有个大型批发市场,周边许多县城的商贩都会到这里进货,因此住在这里的人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都有。

而他们梁家曾经就住在小巷子另一头,一座筒子楼的地下室里。

方宏渐回忆起在回国之前跟养父梁大军的那通电话。

梁大军说他们还住在那一片,不过换了个好点的房子,又把二儿子的电话号码报给了方宏渐,让他到了直接打电话,弟弟会去接他。

方宏渐低下头,拇指在手机通讯录上滑动,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

——小灏。

他被亲身父母带走时,走得很急。那小子闹脾气联系不上人,他只能给养父留下了一个联络方式,又多塞了些钱在弟弟的枕头下。结果等他坐上了轿车,渐渐驶离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时,却从后视镜里看见一个不知道跟着车屁股后面奔跑了多久的小少年,和脏兮兮的脸蛋上一双黑黝黝的眼。

那时的方宏渐按下车窗,咬着唇伸长脖子往后看,然而在油门的加速下,那个身影却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在异国他乡夜深人静时,方宏渐总会忍不住回忆起在后视镜里看到的那双瞪着他不眨眼的眼睛。执拗的,固执的,凶巴巴的,却令他无比揪心。

他曾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两边家人的关系,但事实却是,分离了近二十年的亲情鸿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填平,他不习惯亲生父母那种陌生而密不透风的关切,也无法接受他们对他曾经家人的否定。

没过多久他就被送出了国,那时的方宏渐没得选择。

好在……现在他回来了。

虽然有些迟,但他已经足够独立,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能够照顾好年迈的养父和曾经相依为命的弟弟。

陷在回忆中的方宏渐没有注意,此刻巷子里有一双眼睛正鬼鬼祟祟地盯着他的手机,和他刚掏过钱包的裤兜口袋。

这条巷子位于两栋八十年代修建的水泥楼中间,不过两三米宽。地面的石板路因为年久失修而凹凸不平,角落里长满了青苔。方宏渐按下通讯录的拨通键,将手机夹在了肩膀和耳朵之间等人接听。

前几天这里似乎下了雨,常年照射不到阳光的石板地有些滑,他只好双手并用,将箱子往巷子里拖。方宏渐心里想着,既然老爹说了还是住在附近,应该和以前的地下室离不了多远,他可以在那儿等弟弟。

拨出去的电话还没有接通,嘟嘟声填满耳朵,令方宏渐注意力全集中在上面。

啪嗒。

像是有鞋底踩到水坑,应当是过路的行人,身后轻轻的响声稍纵即逝。同一时间,方宏渐的大腿左侧似乎碰到了什么,兜里的重量一下轻了许多。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方宏渐的脑袋有点木,根本没反应过来,刚想低头去看,一只细瘦的手就从他脸颊划过,肩膀夹的东西一空,耳朵里刚接通的那声“喂”就听不见了。

一道身手矫健的小黑影飞快地从巷口跑了出去,方宏渐连“抢劫”两个字都没喊出口,人已经溜得没踪没影。

……哦豁。

他心中冒出久违的方言,有些无奈地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银行卡和钱都放在钱包中,电话都存在手机里……他这会儿拖着只装着衣物和特产礼物的大箱子,该往哪儿走?

——就不能等他打完电话再抢吗?

方宏渐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头大。

好在,他一向不是个暴躁易怒的人,就算手机钱包被抢了,方宏渐也没有太生气。他发现自己裤兜被划开了一个口,反而还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反抗而受伤,运气还算不错。

行李箱还在,这里这么乱,方宏渐也没法直接扔下去追那抢劫的,否则最后可能两手都空空如也了。他干脆拖着箱子继续往前走,打算先找个地方把箱子放了再去报案。

再往前没走几分钟,他便到了记忆里熟悉的筒子楼口。

楼道外乱七八糟停着好几辆电动车和摩托车,里面不知从哪传来细碎不断的嘈杂声响,像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玩乐,闹闹哄哄的。

他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声音似乎是从地下室传来的。

老爹说不住在这下面了,看来在他们搬离后,地下室就被改造成了娱乐场所。

这里鱼龙混杂,年轻人也多,倒也不奇怪。方宏渐记得自己小时候,周围就有很多游戏厅和台球厅,天天都有穿得吊儿郎当的社会混混进进出出,方宏渐每次去接弟弟放学,都会特意避开那些地方,还会认真地教弟弟,那些地方不能去,会把他拐跑卖钱。

现在差不多快到下班的点儿了,方宏渐四处张望,心里想着如果能碰见个老住户,说不定能知道老爹他们现在的住址。但等了快十分钟,都没见着一个熟脸,倒是从筒子楼里,陆续走出来几个头发花里胡哨的小年轻。

方宏渐叹了口气,只能准备先去报警。

“你们好,可以请问下,最近的警局在什么地方吗?”

方宏渐伸手拦下两个从楼道里出来正准备骑摩托车离开的小黄毛,客气又礼貌地询问道。

两人打量了方宏渐一番,又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瘦高个的那个凶巴巴地冲方宏渐道,“你谁啊?找警察干嘛?!老子凭什么告诉你?”

方宏渐好脾气地笑笑,手在身上摸了半天,发现只有衬衫里还剩一只刚刚司机给的烟,便客气地递了过去,“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刚刚东西丢了,想去立个案。”

“呵!你在这儿丢了东西,还想找回来?”

另一个矮胖个瞪大眼,夸张的嗤笑出声,“兄弟,你怕是想得有点美!”

“屁话那么多,人家要报就报呗!”瘦高个看方宏渐态度诚恳,便也撤下防备,伸出胳膊怼了矮胖个一肘子,然后指着东边的路口对方宏渐说,“派出所就那边,有点远。左拐走三个红绿灯再右拐。”

“好的,谢谢。”

方宏渐笑着点点头,把烟递到瘦高个面前。

那人正准备接过,余光却好似瞥见了什么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讨好起来,那手也直愣愣停在了半空。

日光西斜,水泥路面上的影子不知何时从三个变成了四个。

方宏渐只觉得身后笼了个高大的黑影,还没来得及回头,手中的烟就被从肩侧伸过来的手指夹了过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只健壮的手臂,和半挽着的衣袖下遮不住的青色纹身。

“三哥!”

“三哥好!”

两个黄毛冲着方宏渐的身后神色恭敬的问好。

方宏渐扭过头,发现自己被偷的手机和钱包此刻竟重新出现,只不过被来人捏在手里,随性地上下抛着。

“报警?”

他听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视线上移,方宏渐看到自己刚才递出去的烟被一个高大的青年叼在嘴里,青年眉目桀骜,带着痞气,嘴里吐出吊儿郎当的话语。

“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