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进一步验证自己的判断,第二天的早饭,区亮特地下了碗挂面,他和范童一人一碗。每碗都加了大棚苦瓜和清远土鸡蛋。
范童搅拌好碗里的面,喝了一口汤,称赞味道不错。接着丢了一片苦瓜到嘴里,眉头深锁,赶紧夹起一箸面,和着苦瓜一起嚼,吞咽完,又喝一口汤。他就这样一片苦瓜一箸面一口汤搞定了“味道不错”,没叫一声苦。最后才吃鸡蛋。鸡蛋很香,香到极致的那一瞬间,仿佛这个鸡蛋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以汤涮口,把牙缝里的蛋白蛋黄统统涮进肚里。咕咚咕咚喝完汤,整个碗看上去像被狗舔过一样。他洗好自己的碗,等着,等区亮的碗。两个景德镇金边细料大碗洗得干干净净,如同他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
饭后,区亮立马找来培训资料,他要给范童上课。他下定决心要把范童培养成才。
一天,两天,三天,天气越来越寒冷。在上营销课时,区亮发现,范童的牙邦骨抖得像筛糠。他俩身材差不多,衣服可以互换。区亮给了范童一件毛衣。范童毫不推却。区亮讲课很投入,正讲到登门拜访应该注意的“五步八点”,门铃却响了。他以为是杨志瑜,就把白板笔往会议桌上使劲一扔,让范童下楼去开门。
他点了一支烟,正猛吸,不料范童在门外大叫起来:“区总,嫂子来了!”
哟!他一激动,吞吐不利索,一口烟呛下去,喉管火辣辣的难受,“空空空”地弯腰咳嗽了好一阵,才费力不讨好地答上了话:“来了,来了来了。”边答边向楼下冲,心中满是甜蜜。散伙饭后,他天天都在盼望这个时刻。
“不是说好后天才到的嘛,怎么提前了呢?”区亮抱起乐乐,边亲边问。
“嫂子肯定是搞突然袭击,幸好我是个男的。”范童抢完话,咯咯咯地笑。他看着条子模子都火辣靓丽的喻芳,心情很激动,一激动便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
“就你会说。赶快把这大包小包给我拿到二楼去。”区亮弹了范童一个脑瓜崩,也禁不住笑起来。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喻芳也笑了。
乐乐不知大人们在说啥,挣脱下地,一溜烟跑进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通乱窜,像个视察官。
“你不是急嘛,再不来,工商、税务、银行都要放假了……”喻芳进屋才解释一通。
“你怎么不叫我去接你们呢,你看这大包小包的,怎么过来的?”区亮没想到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喻芳能搬来这么大个“家”,还带个孩子。他有些心疼,也有些感动。为了自己的一时“冲动”,把老婆孩子都搭上了,这背井离乡的,这大包小包的,活像两个叫花子。
“你不是忙嘛,我都来过,轻车熟路,打个车就到了,何必折腾。再说,你又没车,多一个人,东西反倒没地方放了。我们住几楼?”喻芳边说边看区亮的“经营理念”。
“住二楼。我现在还住三楼,等下就搬下来。我让老杨搬到了一楼。走吧,上去收拾一下,我还要给范童上课。吃了午饭我还要去送货。午饭就到外面随便兑付一下。晚上你给我们做大餐。”说完这话时,他俩已手牵手爬上了二楼。
“这些都是你弄的吗?”喻芳看完办公室和会议室,指着墙上的“企业文化”,开心地问。
“瞎搞的,有何指教?”区亮明知喻芳比较满意,却故意谦虚地问。
“还行,接地气,至少比我们保险公司墙上那几句干巴巴的口号要强。有保险柜吗?”从大门一直看到这里,喻芳对区亮更加坚定了信心,她决心彻底放弃保险公司,破釜沉舟,辅助区亮把公司好好干起来。
“有。查账啊?”区亮有些吃惊。
“这——个。”她担心范童听见,轻声而神秘地说完,把一个脏兮兮的蛇皮口袋递给区亮。
区亮皱着眉头打开一看,禁不住叫出声来:“你疯啦!”
“这有啥子嘛——一个烂口袋,谁会注意它?我不是想到异地取款要手续费嘛,节约一个是一个噻。”喻芳一向会过日子,总是很节省,凡事都精打细算着,一个钱总是捏了又捏,有时都捏出了汗水,也不肯花。一把牙刷要用两三年。家里废旧的东西到处都是,一样都舍不得丢。有一次,区亮嚷着一定要把过期的治疗前列腺炎的药丢了,可转眼药就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喻芳见区亮急得团团转,才凶巴巴地说:“别找了!我吃了!只晓得丢!”区亮急成了兔子眼,破口大骂:“你不要命了啊你!”喻芳不当回事地说:“丢了可惜了,吃了总有点好处。”区亮也会精打细算,可他只会算大账,从不计较小钱,而且,该花的钱,不管多少,总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说花就花,毫不含糊。
“你这胆子也太大了吧!哎,哎哎,不对呀,不是说只有这个数吗?怎么多出来一半儿?”区亮点完数,边说边拿两个食指一交叉,做了个“十”字。
“你不是说要二十嘛,借的。”
“哪个呀?这么大方。”
“小兰。”
“哦,她,闺蜜,有钱。哎,还是你的人缘好。我借了一圈圈转,一个子儿都没有。”
喻芳只对区亮一个人发火,对朋友总是温和,不争不辩,也不说长道短,人缘的确很好。在经常得罪人的怪人区亮的记忆中,喻芳从没得罪过任何一个人。
“总共就这么多,你自己看着花,趁早还人家。”喻芳满足了区亮要求,心情格外舒畅。
“放心吧,我会努力的。”区亮得到了喻芳大力支持,十分感动,他把保险柜钥匙交给喻芳,那感觉就像当年岳父把喻芳交到他手上那样庄重,又交代一番,才匆匆走进会议室,继续讲课。
接下来,区亮把股份转让、工商、税务、银行、做账、接电话等事宜全部交给喻芳,自己带着范童到处拜访客户,他要求范童在三个月后独立展业。
喻芳虽对这些业务一窍不通,可她学习能力强,再加上是给自己干,经过几天的接触、观察、询问和专研,来一个问题点,吃透一个面,再把这一个个面连成一片,很快就理出了头绪。不仅学会了开发票、报税、汇款等,还发现了代理公司做的账漏洞百出。她打算春节后去考会计证,把账本收回来,自己做。
春节放假在即,大多数员工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了,都想早点回家过大年。生意不景气的公司为了节省人工成本,都已经放了。区亮决定再送一车货就放。
二零零九年一月十九日,是区亮节前送最后一车货的日子,也是他一家三口永远难忘的伤心日。
这天下午,区亮和范童到寮步送货回来,步行到蚝江牌坊,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突然,一个如狂风暴雨般的声音切断了他耳朵以外的所有感官,一个女人在电话里狂嚎:“老公!老公啊!完啦!我们的钱遭抢啦!全部都没有了!完啦!你在哪里呀?快来啊!”
啊!这不是喻芳吗?天啦!怎么回事?区亮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二十万没啦?抢啦?他感觉大事不妙,恐怕要出大事,弄不好要出人命。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他反应敏捷,又快速冷静下来,赶紧问:“你在哪里?”
“工行!工行!牌坊下面的工行!”
“别哭啦!别哭啦!我已经到牌坊了,你别动,就在那里等我,我马上就到。”
“那你快点!快点!我们去追!快点!”
“来啦来啦!别哭啦!别动!别哭啦!别动哈!没事的!没事的!”
区亮边跑边安慰,他感觉喻芳情绪失控,像疯了一样。他不让喻芳哭,自己却要哭了。可他强忍住了泪水。他强烈要求自己必须坚强。
范童跟在后面跑,他读懂了区亮的惊恐,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等不幸的大事,可他已做好了战斗准备,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他都要义无反顾地随区亮冲过去。
区亮在工行前面的公用电话亭找到了已哭脱人形的喻芳。喻芳一见到区亮,如同见到了救星,立马来了精神,拉着区亮就朝建设路方向跑,边跑边喊:“快!快去追!他们就是从这条路跑了的!”
“跑就跑了,这么久了,还追个屁呀?你冷静点!求你了!别哭了!”区亮心如刀割,痛极失控,竟然也咆哮起来。他一把拉住喻芳,顺势将她搂进怀里。她浑身都在颤抖!他下意识地紧紧地再紧紧地抱住她,仿佛是要给她力量,又仿佛是要给自己力量。他稳住她,抚摸她,自己也慢慢平静下来。一平静下来就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贴着她的耳朵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天塌不下来的,就算塌下来,不还有我嘛,我顶着,你啥都不用怕,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啥事没见过,啥事没经历过,别怕别怕,你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干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喻芳推开区亮,突然又爆发了,痛失亲人般的嚎叫声,滔天巨浪撞击岩石般的呼喊声,声声都叫区亮战栗。
“好好好,我们回家!你先别哭了,你看看,这么多人看着我们。你冷静点!你清醒一下!这点钱不算啥,丢了就丢了,就当打麻将输了,蚀财免灾,办公室的墙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嘛,钱是个王八蛋,没有了就去赚嘛。只要人没事,这点小钱根本就不是个事,一个订单就赚回来了。你要是把人气坏了,啥都没有了。想开点,没事了,啊——”区亮拿住喻芳的双肩,不住地劝慰。他生怕她一时想不通,一口气没顺过来,真疯了。
见到此情此景,范童也禁不住流下泪来,他已从目击者的口中得知,喻芳的挎包遭抢了。他这会儿寒战不止,不知因为担心害怕,还是因为呼呼的冷风钻进了他单薄的衣衫。
“求你啦,我们回家吧,不干了!真的不想干了,我害怕,这里简直太乱了,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区亮的劝慰开始起作用,喻芳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
“好,回家,不干了。但你得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们得去报警呀,不能在这里干着急了。走,我们走了,这么多人。”区亮提到报警,像个孩子似的喻芳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立马不哭了,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原来,她把工行卡里的两万块钱取出来,准备存到离工行不过两百米远的农商行。农商行是公司的开户行,急需存入这笔钱。刚走出工行大门十多米,一辆坐着两个大汉的摩托车急驰到她身边,一下就把她的挎包抢走了。等她反应过来,追出去,摩托车一溜烟就跑不见了。包里不仅有两万块钱,还有手机、身份证、公章、财务章和保险柜的钥匙等。
喻芳还说:“这摩托车就是我出工行大门时看到的那辆,没有别的摩托车,就只有这一辆。开车的人是个斗鸡眼,脸上有个疤,弯弯的,有金桔瓣瓣儿那么大,一看就不是个啥子好东西。要是在路上遇到他,我一定认得出来。”说完又伤心难过一阵。
她心痛这来之不易的两万块,更害怕丢了公章、财务章和保险柜钥匙,公司会遭大殃,不知损失有多惨重,也担心区亮因此反应过激,责怪她,甚至打骂她。
这当然只是她情急之下的想法,区亮断然不会打骂她。区亮从没打骂过她。区亮有着“千金散去还复来”的豁达心胸,也自信有那个能力让它复来。他从不喜欢吵架。遇事,只要喻芳一发火,他就噤声,他深知“时间会抚平一切”“万事尽头终将如意”。除非喻芳非要拉着他吵,他就做做样子,配合配合。对此,喻芳没少骂他“怪人”。
尤其是此刻,那就更怪,他听说只有两万块,心中的惊恐立马化作一缕烟尘,只轻轻一叹息,便排到了刺骨的寒风里,于是停下来,不走了,反倒像捡到巨款似的兴奋,很大款似的说:“不去了不去了!回去回去!两万块钱算个球!”
“还是去吧,万一追回来了呢?关键是公章、支票和钥匙。”喻芳强烈要求报警。范童也说要报警。这样,他又不争了,又顺了喻芳的意,平静地说:“范童,你就别去了,你先回去,乐乐一个人在家。回去记得给昨天拜访的那两个采购员寄盒腊肠。再不寄,人家都回家过年了。”
派出所让他俩前去做笔录。区亮说走路去,喻芳说打车去。结果自然是打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