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亮一脚油门跑到龙时代,尽管天已擦黑,可厂门口依然人声鼎沸,情绪激动的人们都是专程前来问货款的供应商。工厂已被当地村委会接管,变卖财产所得,先交房租,再发放员工工资,最后有没有钱给供应商,还是个大大的问号,村委会让供应商自己去报案登记,等待通知。

好好的一间厂,怎么说垮就垮了呢?区亮左打听右打听,最后总算打听到了官方消息:老板被一个印度客商骗了六百多万。老板把房子、车子全卖掉,千方百计挽救工厂长达一年之久,实在是无计可施无路可走,才不得不离开的。离开时,所带现金,据说还不到一万块。

区亮听到这个官方消息,很受感动:这老板也是受害者。他已经尽力了。他不是老赖。他实在是熬到走投无路,才被迫出走的。要是换作我,我也会走。不走,就会给供应商以希望,而这种兑不了现的希望将会导致更大灾难:要么他被人打死,打死他的人也得死。就算都不至死,那也得脱层皮,两败俱伤,何苦呢?要么天天都会有人来厂里闹事,就像此时,必然引起社会动**。因此,绝望才是医治伤口的良药。

区亮想到这些,决定放弃追讨,权当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又想,这几年做下来,满打满算,也还是赚了几十万,并没有亏。要老杨不送给我,我一分钱都赚不到。

他的心情渐渐转好,不由想起“香水经理”来。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死了吗?她弟蛮子呢?变好了吗?成家了吗?

问题一大堆,答案却一个都没有。于是不做细想,匆匆往回赶。赶回家再看手机,朋友圈已刷爆,几乎全都是龙时代。其中一条最叫他揪心:一个小老板听说龙时代垮了,货款收不回来了,一口气没顺过来,立马跳楼自杀了。龙时代欠他的几十万,大部分都是他借来的。

为此,区亮又想,幸好没听老杨的,要是买了那上百万的奔驰,这时候拿啥来填坑?不管怎么说,到啥时候都要给企业留一笔“保命钱”。有多大腿穿多大裤,别让那些似是而非的“金山”把自己给活埋了。大力开拓国外市场,但绝不做龙时代和谢建伟这样的“冒险家”。要不这样,难说下一个跳楼的小老板不是我。

龙时代因老杨而成交,如今结束了,是不是应该给他吱一声才礼貌呢?再说,接下来,每月要少定他十多万元的电池,也应该打个招呼吧,免得人家备料,占用资金。区亮想到这,立马拨通了杨志瑜手机。

听了区亮讲述,杨志瑜在心里叹道:“幸好给他做了,又躲过一劫!”可他嘴上却说:“不好意思啊,我又害了你一回。”

“听你这话的意思,你啥时候还害过我是吧?”区亮笑着问道。

“没有没有,口误口误,你千万别和话一般见识。”杨志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和稀泥。他心里想的另一次伤害是疤子抢了喻芳两万块,可他不想把这事挑明,一来不想给区亮伤口撒盐,二来不想暴露疤子。于是接着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龙时代原来那个采购经理,女的,你还记得吧,她居然没死,活下来了!”

“啊!简直太好了!我刚才在龙时代厂门口还在想她呢。你是怎么知道的?”区亮有些激动,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她弟现在在我这里上班,是她弟弟告诉我的。”

“你晓得她是怎么治好的吗?肝癌晚期呢,这简直不可想象!”

“治个屁!她想到时日反正不多了,干脆不治了,一口气跑到庐山住下来,天天看日落日出,天天在山里转来转去,啥事不想。没想到看着转着,精神越来越好,步子越来越轻,都半年过去了,竟然还活着,于是就到庐山那边的医院去检查,你猜怎么着,各项指标全都正常!甲胎蛋白三点几,查肝纤,肝脏硬度毫无偏差,超声表现均无异常!”

“真是稀奇!不会是之前误诊了吧?”

“误诊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也难说,毕竟这个世界无奇不有。有些事,人是很难知道的,只有鬼知道。你说是吧?”

“有道理!那她现在在哪里呢?”

“还在庐山,据说在一家宾馆工作,决定不走了,终身与庐山为伴。”

“嫁给庐山了!”

“庐山恋。”

杨志瑜也笑了。可他笑得不“纯”。他的笑声里夹杂着痒痒。阳阳挠了他一个痒痒。

区亮并没听出他痒痒的笑,只觉着这笑好像是发自他内心的、因“香水经理”还健康活着而高兴的升级版。

杨志瑜诸如此类的笑声暂停于两个月后。

区亮的笑声也暂停于两个月后。

先说杨志瑜。

两个月后的一天,谢建伟突然想到了杨志瑜的到期货款,就叫杨志瑜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此时的谢建伟已按区亮的建议,求得了供应商的支持,而供应商并没有派代表进驻到建伟公司,一个都没有。他们都相信谢建伟;他在两个月里放了近千名工人,现有员工不到两千人,每月工资只需五百万左右;他用订单找另外一家银行贷了一千万。这样一来,只要麻子不出事,不找他麻烦,他就能渡过这次危机。

杨志瑜以为谢建伟终于肯付款了,就叫财务部把所有收款资料拿给他。他吹着口哨开着奔驰S350,一个小时就轻轻松松地赶到了建伟公司。

谢建伟掐着时间已泡好苦丁茶,绿绿的一大杯。杨志瑜还在门口就闻到了茶香,忍不住嚷道:“知我者,老谢也!”

谢建伟微笑着把杨志瑜引到茶台前坐下,把葫芦形汝窑茶杯递到杨志瑜手上,温和地说:“不烫了,正好喝。”

“哟!你也改喝这个了?你之前不是恨之入骨吗?”杨志瑜大声叹道。

“今儿个情况特殊,陪陪你。”谢建伟收起笑容,怔怔地说。

“啥特殊情况要这样委屈我们的大老板呀?”杨志瑜咯噔了一下,笑容明显不如先前好看,略带哭相。

谢建伟举起茶杯同杨志瑜碰了一下,才“说来话长,我也不瞒你”地把一颗螺丝钉坏了“一锅粥”的前前后后讲了个仔仔细细,最后才说:“其他供应商我都召集起来开过会了,大家都表示愿意支持我,前面所有到期货款分两次给,一次明年二三月份,一次明年五六月份。你的货款全都到期了,我也得分两次给,一次给你一半吧。真是不好意思,希望你也支持我一下,兄弟。”

“呀!老谢,这个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呢,我这里也是快揭不开锅了呀,好几个供应商三天两头就找上门来催款,都指着你的款到了买早饭米呢。我要是再压着人家的款不付,人家肯定不会再继续给我供材料了。别说你的货我交不了,其他客户的货恐怕都要受影响。哎呀,这可真是难办了。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多少给我支点,让我应个急再说。”惊悚的杨志瑜低声说成的这番比苦丁茶还苦的苦话,确是事实,就算他不说,谢建伟心里也清楚。

“电池要到装机的时候才用,都到最后面去了。我这边下一批电池估计要到明年五六月份才要,你把库存先出了嘛,到时候再备。你也可以找供应商来开个会,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出面帮你证实一下。另外,你可以多开发几家供应商嘛,过了这几个月,以后就没事了。辛苦一下,帮帮忙。区亮也是这样给我建议的,我也得开发一些新的供应商,做个备份。当然,电池肯定就不用了,肯定还是你,永远都是你。”谢建伟说完,皱眉喝茶。

杨志瑜想:“暂时不要电池就好,免得货款越累越多,等到再送电池时,我的全部款都收回来了。如果真是这样,再难我也要咬牙挺过去,绝不能让区亮做了备份,毕竟后面还有七八千万的生意。”他想到这里,就说:“你是大哥,你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听你的,那我先走了,回去准备准备。”说完就起身,才转过一半身子又转回去,把余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慢慢放下茶杯,按了按,抬头看了一眼谢建伟,欲言又止,这才走了。

谢建伟说“慢走”,他只“嗯”了一声,也不回头,一步快过一步。